卡拉瓦乔：文艺复兴的“遗腹子”
卡拉瓦乔 文艺复兴的“遗腹子”
纪念卡拉瓦乔逝世400周年
目前已知的卡拉瓦乔真迹不超过80幅，有人认为最多只有60幅，任何一幅作品至少价值四五千万英镑。几乎每部涉及17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史著作都至少有一篇关于卡拉瓦乔的文章
本刊记者 李乃清
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有两个生命，一个是不到40年的短暂而迷乱的浪荡人生，另一个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400年后，人们仍念念不忘这位巴洛克画风的宗师。
今年上半年，意大利总统府罗马奎里纳尔宫举办了汇集世界各地24幅卡拉瓦乔真迹的纪念大展；紧接着英国伦敦惠特菲尔德画廊推出《卡拉瓦乔的朋友与仇敌》专题展；7月初，意大利一队人类学家组成的科考人员更声称，他们在托斯卡纳发现的男尸遗骨，经几个月碳元素测定、DNA检测等方法，已确认为卡拉瓦乔遗骸。几片头盖碎骨和一根不甚完整的股骨被供奉进透明小盒，端坐天鹅绒红色软垫之上。
此一抹红，让人忆起彼一抹红。
1608年，流亡马耳他岛的生命最后阶段，卡拉瓦乔再次画下骇人的血腥意象——《圣施洗约翰被斩首》中，断颈喷溅而出的鲜血底下，他罕见地签下自己最终被后人遗忘的本名——Michelangelo。
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比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基罗晚生一个世纪。他成长于米兰以东的卡拉瓦乔镇，成名后，世人以故乡名称呼其卡拉瓦乔。
正如笔下那些鲜红艳绿浓黑土棕的色彩，卡拉瓦乔的人生华艳颓废：他描绘瓜果乐器花叶，以凝视青春和肉欲之美；他创作神圣宗教主题，却潜藏凡俗和暴力；他与权贵言语折冲，在街市与人拔剑相向，莽撞性格时生事端；画里画外，教廷与市井、声誉与流亡、细腻与粗暴、暗影与强光相交相融……
人说，这是个凶手、疯子，但也绝对是个天才！
1610年7月18日，已得到教皇特赦的卡拉瓦乔，在回程中，倒在了埃尔科莱港的碧海烈日下，年仅39岁。这一年，法国画家拉图尔17岁，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11岁，荷兰画家伦勃朗才4岁——这些日后的大师只是意大利境外受他影响的第一代人。卡拉瓦乔死后不久，他首创的明暗对照法戏剧性光线效果成为整个欧洲的绘画风潮，影响了众多画派，可以想象，没有卡拉瓦乔，德拉克洛瓦、库尔贝等人的画作也将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文艺复兴的“遗腹子”，卡拉瓦乔几乎身名俱灭。
据记载，最早的卡拉瓦乔生平记述出现在其逝世30年后，他的仇敌、同时代的罗马画家乔万尼·巴格里昂在《艺术家列传》中称卡拉瓦乔是“一个吵吵嚷嚷的人，”诋毁其“画作被邪恶人士极度推崇”。早期另一位传记作者焦万·贝洛里则批评他的绘画风格“太过自然主义”。19世纪仅有一位英国批评家约翰·罗斯金提到过他，却嫌恶地写道：卡拉瓦乔满足于“恐怖和丑陋，罪孽的肮脏”。
“到了1900年，卡拉瓦乔已经成为意大利艺术史上最不为人知的画家之一。”艺术评论家罗贝托·隆基在其《卡拉瓦乔及其生平》一文开篇写道。卡拉瓦乔重新走红，应当归功于隆基的重新挖掘。1951年他翻出长年被塞在各个美术馆贮藏室里的卡拉瓦乔作品，在米兰举办纪念展。之后几年里卡拉瓦乔研究奇迹般蓬勃发展，成为一门显学。现在，几乎每部涉及17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史著作都至少有一篇关于卡拉瓦乔的文章。
此后美国画家道格·奥尔森以作品向他致敬；英国导演德里克·贾曼和意大利导演安吉罗·隆哥尼先后拍摄《卡拉瓦乔》的传记电影；荷兰绘画伪造者汉·凡·米杰瑞翻版巨匠作品时，更以其真迹为范本……
5年前，美国作家乔纳森·哈尔出版纪实作品《失踪的名画》，记录发掘卡拉瓦乔《逮捕耶稣》真迹全过程，穿插以卡拉瓦乔生平考据，被《纽约时报》评为年度十大好书之一。书中透露，目前已知的卡拉瓦乔真迹不超过80幅——有人认为最多只有60幅，任何一幅作品，至少价值四五千万英镑。
卡拉瓦乔的名字迅速复活，如同300多年前的迅速消失。身前身后，其人其画，终究如谜。
和马夫决斗的画家
“20至25岁之间的年轻人，留着稀疏黑色短须，身材壮健而结实，黑眼珠，浓眉毛，头发乱蓬蓬的。”1597年7月某星期二晚发生的一起意外事故调查保存了理发师鲁卡的证词，这是迄今对卡拉瓦乔外貌的最早描述。卡拉瓦乔曾因跟一个马夫决斗而受伤，鲁卡给他治过伤，“他平常总穿着一身黑衣服晃来晃去，不修边幅，穿着破袜子，披着破斗篷。”
卡拉瓦乔常用深红褐色打底，质地粗糙，层层覆盖，仿佛掺了沙子，画作中埋下大片深沉的阴影，隐约契合他暴躁易怒的性格。或许，父母的早逝、幼年离家的孤独，成为他阴郁不安、浪掷生命的因子。
13岁起，卡拉瓦乔就在画家彼德扎诺(提香学生)门下当学徒。1592年夏末或初秋，21岁的卡拉瓦乔与一群旅客结伴而行，从米兰徒步来到罗马，自人民门(古罗马主要的入城关卡之一)进入，来到城内人口最稠密的居住区马尔滋广场。
在梵蒂冈高墙环绕、装饰华丽的红衣主教宫殿之外，这是另一个罗马，人群散发着汗味，到处是陈年酸酒、老蒜头与无家可归的孤儿，游手好闲的士兵转瞬偷走你的钱包，甚至割破你的喉咙，满大街乞丐、卖艺者、骗子，还有娼妓。
在罗马的最初3年里，卡拉瓦乔住过10个不同的地方。他衣衫褴褛，贫病交加，生活在艺术圈的边缘，和其他几百个想发财的年轻艺术家一起在街头兜售画作。他常仗着刀剑在街上游荡，上面刻着他的座右铭——“没有希望，就没有恐惧”。
有种说法，一个叫潘多尔夫·普契的人给了卡拉瓦乔一间房住，尽让他做些“讨厌的工作”，每顿饭只给他吃蔬菜。为了支付狭窄阁楼的房租和赚点可怜的伙食费，卡拉瓦乔只好不停地临摹圣徒像，卖上几个银币。
另一名画商兼旧货商人帮卡拉瓦乔卖掉过两幅画，他的店铺就在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德尔·蒙德的豪宅对面。蒙德当年44岁，在艺术鉴赏方面是个行家。路过斯巴达的店铺时，他无意间看到一幅描绘罗马街头的油画，画上两个老千正哄骗一个穿着体面的天真青年——令人惊叹的写实风格，干净透彻的色彩和光线，与那些总是描绘圣徒、天使的作品完全不同。蒙德立刻买走了那幅画，这就是卡拉瓦乔流传后世的《纸牌游戏》。后来蒙德又买走了卡拉瓦乔另一幅《女占卜师》。
卡拉瓦乔25岁那年，蒙德在自己的豪宅里给他安排了一间房，管吃管住，让他自由创作。卡拉瓦乔得到了艺术家们梦寐以求的待遇——找到一位有眼光的富有赞助人，乐意把他的作品介绍给别的有钱收藏家，提携他的事业。
蒙德利用自己的影响使卡拉瓦乔获得为圣路易教堂创作“圣马太系列”大型油画的好机会，这是卡拉瓦乔第一笔公共委托。此后他的画作立刻变成抢手货，年仅28岁的他拥有了声名和财富，成为罗马城内街谈巷议的话题人物。
圣马太的光和圣母的模特
经上记载，耶稣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要召你这样的罪人。”
那是一家卡拉瓦乔会去光顾的小酒馆。里头摆着木凳和木桌，更像个赌档，一群身份低下的人见证了那个伟大的时刻，一道光从敞开的门外射进来，打在老旧的灰泥墙上，定格在黑暗中那个日后成为门徒的税吏身上。
1599年，卡拉瓦乔被委以重任，为圣路易教堂康卡瑞姆礼拜堂绘制两幅关于圣马太的作品。对他而言，这就像个试验，他要在众人关注的地方呈现一种新艺术。
卡拉瓦乔所有绘画中，《圣马太蒙召》的人物安排可谓最“现代”、最具“电影特点”。他没有把感召设在圣地，只用了一束光线，把耶稣带进阴暗的房间。他没有强调显示耶稣，而是有所掩盖，我们越看不清耶稣，就越注意他伸出的手指——耶稣走进房间，指着马太：“你！”我们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和那道光一起在空中扩散；圣彼得指着马太，带着某种疑问：“是他吗？”而圣马太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也似乎在说：“是我吗？”
《圣马太蒙召》完成后，卡拉瓦乔开始为另一面墙作画。他把《圣马太受难》画成了一件发生在后街小巷的残忍刺杀。赤裸的刺客完成致命一击，恐怖、混乱、结结巴巴以及惊声尖叫，失控的人们分散四周。摇曳不定中，卡拉瓦乔的闪光灯“咔嚓”一下，一切就这么定格了。
背景群像中，卡拉瓦乔画进了自己。那时他才28岁，可画中他看起来要更老些：眉头紧皱，嘴角失望地往下撇，深色眼眸中充满痛楚，就像个胆小鬼。然而整幅画却是一个胜利！
卡拉瓦乔探索的明暗对照法对后世影像创作影响深远。1980年代西方不少电影和时尚摄影直取卡拉瓦乔式光影美学，并以新近的色彩冲印技术玩弄他的深棕色调子。早前就有人怀疑他可能是最早使用现代摄影技术的画家——他曾人为制造光线，把画室改装成大暗箱。近年，已有研究者用X光扫描发现，卡拉瓦乔的画布表面有一层银盐。为使画布有原始胶片的效果，他当年甚至已用白铅漆加上能发光的硫酸钡调制化学品，因此，他的早夭可能也与铅中毒有关。
卡拉瓦乔在蒙德家住了近4年，从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变成蜚声画坛的俊杰。大约1601年春，他离开了蒙德家。他们后来依然保持着友好关系，每当他惹上官司，总仰仗蒙德主教帮忙。
世间没有卡拉瓦乔的素描留存。据说他从不打草稿。他喜欢雇佣模特，照着他们，用画笔末端在湿的打底色上划出刻痕，然后直接运笔。这样的刻痕成了卡拉瓦乔式的签名。用模特的写实风格，使他的画作生动逼真，然而他用凡夫俗子的形象表征圣人，却常受质疑。
1605年，受圣母阶梯教堂委托，卡拉瓦乔创作了大型祭坛画《圣母之死》。他笔下的圣母肤色发绿、圣体肿胀，披散着头发，裸足躺卧在众人之中，身上穿着一袭刺目红衣。哪来的女尸？“陋巷里的某个臭婊子。”曾为卡拉瓦乔治病的外科大夫写道。卡拉瓦乔胆敢从停尸房弄来一具溺死的娼妓尸体，把她扮成圣母模样？震惊之余，修女们立即把作品退了回来。据说，鲁本斯极力推崇此画，劝曼都阿公爵买下，最后该作品成了卢浮宫馆藏。
英国明星学者西门·舒曼在艺术纪录片《匠心》中分析：“这是我见过的关于圣母之死最富感染力的作品，圣徒们十分悲伤，聚在床前低垂着头，抹大拉的玛丽亚悲痛欲绝。这里人们表现出来的悲痛对应的是一场真正的死亡，而非不朽，不管圣母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她离开了我们。只此一点，就足以令我们哀悼了。”
在画中交出自己的首级
卡拉瓦乔的信或文件没有保存下来，人们只能在巡警记录中捕捉到几个时刻：1604年4月24日，他把一盘煮熟的洋蓟扔到了侍应脸上；同年11月18日，他因随身携带佩剑被警察拦下，出示武器携带许可证后，他对警察叫嚣：“嘿，把它们塞进你的屁股吧！”1605年7月29日，他用佩剑刺伤了一个叫帕斯奎罗的年轻公证员，两人为一个女人争吵，帕斯奎罗告诉警察，“她是米开朗基罗的妞儿。”
为躲避搜捕，卡拉瓦乔很快离开罗马。此前他一直住在圣比亚乔街道的小房子里，他虽负盛名，生活却简陋杂乱。当时他卖掉一幅画就够支付两年房租，却欠了半年。女房东为此把他告上法庭，还抱怨卡拉瓦乔把二楼天花板捅了个大窟窿。
法庭判她可以拿走卡拉瓦乔留下的所有财产作为赔偿，书记员为此列了份清单：几件破旧家具、一些器皿和盘子、几套破烂衣裳、10来本没名字的书、两大片空白画布、一个木头书架，还有一堆绘画时使用的小道具，其中包括镜子、花瓶、佩剑、匕首和几件廉价珠宝。
卡拉瓦乔消失一个月后回到罗马，发现东西被夺，气得半夜跑到房东家，用石头砸了她家的窗户。于是房东又闹到法庭。
菲莉德与列娜是卡拉瓦乔的两位情人，曾先后担任他画中朱蒂丝与圣母的模特。1606年3月，卡拉瓦乔以列娜为模特创作了第二幅画作，4月，画作被挂上圣彼得大教堂，但月底被摘了下来。有人猜测，主教觉得画中的圣母太过性感了。
一年内画作第二次被退回，卡拉瓦乔的情绪糟透了。他几天都没创作，整日流连于帕拉阔达大道附近的球场，玩一种类似现代网球的游戏，还下注赌球。
5月28日，他在那里遇上了菲莉德的旧情人拉努乔·杜马索尼。宿敌碰头，两人对骂起来，继而拔剑相向。拉努乔尽管比卡拉瓦乔小10岁，却因躲避攻击失足倒下。据报道，卡拉瓦乔踩着他，一剑刺在他的生殖器上，故意羞辱他。拉努乔的哥哥见状向卡拉瓦乔发起进攻，剑锋深深刺中他的头部和颈部。卡拉瓦乔流了很多血，捡了条命逃掉了，拉努乔被抬回去没多久就死在家中。
卡拉瓦乔又成了通缉犯。但这次却是谋杀罪，无论死活，捉到他就有赏金。
逃往南方的3年亡命生涯里，卡拉瓦乔vv 辗转多地，从那不勒斯到马耳他，随后去往锡拉库萨、墨西拿、西西里岛的巴勒莫，然后又回到那不勒斯。每到一处，他那艺术家的名声就率先传开，他的创作又多又快，既有来自教堂的大型委托，也有富有赞助商求购小幅画作。在墨西拿他完成了《拉撒路的复活》与《牧羊人的崇拜》两幅大作，后者的酬金是1000个银币，是他收到的最高昂的报酬。
受难、牺牲、血腥、杀戮……作品中的气氛变了，他不像在罗马时那样精雕细刻，而是粗略、迅疾，呈现出更强的戏剧性与残酷荒凉的力度，经常描绘暴烈的死亡。
最后的作品《手提歌利亚头颅的大卫》中，少年大卫揪住一把黑色乱发提在半空，忧伤地注视着那颗被斩下的头颅。卡拉瓦乔把自己画作死去的歌利亚，他睁着眼，张着嘴，斩首处还在滴血，似乎仍在恐惧中。
或许，卡拉瓦乔早已预知自己的命运；或许，他希望通过在画中交出自己的首级，求得在现实世界的宽恕？
(参考书籍：《失踪的名画：卡拉瓦乔与<逮捕耶稣>之谜》《西洋巨匠美术丛书·卡拉瓦乔》《西方绘画大师卡拉瓦乔》《艺术家谈大师·卡拉瓦乔》《What GreatPaints Say》；参考影像：BBC《匠心》，德里克·贾曼《卡拉瓦乔》，安吉罗·隆哥尼《一代画家·卡拉瓦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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