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巴拉克究竟是个什么人

　　曾经，他是埃及人眼中的低调英雄；之后，他蜕变成务实的强人；终了，他成了恋栈的总统，不得不在民众的抗议声中黯然离开掌控三十年的政治舞台。穆巴拉克的功与过，唯有留给历史评判

　　文｜《小康》记者 张旭

　　“如果他在1993年离开，那么毫无疑问，他是一位伟大的总统；如果他能在1999年离开，情况尚可接受；但是从2000年起，真正的衰落开始了。”

　　这是埃及金字塔报政治战略研究中心(Ahram Center for Political and Strategic Studies)一位分析家对穆罕默德·胡斯尼·穆巴拉克(Mohammed Hosni Mubarak)的评价。2011年2月11日，当此番评论见诸《纽约时报》的网站时，衰落以崩溃告终——这一天，穆巴拉克在埃及民众的抗议声中，被迫辞去担任了29年4个月的总统职务，埃及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就此结束。

　　“穆巴拉克时代将作为窃贼的时代被载于埃及历史”，早在几年前，埃及内政部的一名官员就有此定论。“埃及人都非常高兴”，28岁的埃及青年阿卜汉姆·纳吉姆在2月14日告诉《小康》，此前几天，他一直在开罗的解放广场参加庆祝活动，“穆巴拉克很腐败，他一无是处。”

　　“克里奥帕特拉时代的埃及是古代世界中的现代国家，而穆巴拉克时代的埃及是现代世界中的古代国家”，《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曾以典型的美国腔调揶揄穆巴拉克治下的埃及，特别是这个国家的民主状况。不过这份美国报纸也承认，“穆巴拉克先生的角色是造就安宁、稳定和团结，最初，他做到了。”“穆巴拉克的功劳大于过错，无论是对埃及还是中东”，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中东问题专家毕健康研究员在接受《小康》采访时说，“对于埃及的稳定、改革与中东和平进程，穆巴拉克做出了重要贡献。作为当代埃及的重大历史人物，穆巴拉克功大于过，殆无疑问。”

　　对于年近83岁的穆巴拉克而言，所有这些臧否都透露着阖棺定论的意味，因为自2010年3月起，有关穆巴拉克已处于癌症晚期的消息便不断蔓延，美国媒体甚至预测，“他将在一年内死去”。“这个可爱的国家，是我生活并为保卫其领土、主权和利益战斗过的地方。我会死在这片土地上，历史将为我做出评判。”在其政治生命即将死去的2011年2月1日，穆巴拉克向世人表示，他的身体扛得住历史学家的评头论足。

　　低调的英雄1928年5月4日，穆巴拉克生于埃及曼努菲亚省米塞利赫村的一个穆斯林家庭。穆巴拉克从小就对军事感兴趣，1947年，他如愿以偿地进入埃及军事学院，1949年又转到刚刚建立的空军学院。次年毕业时，穆巴拉克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以至当年的一次飞行表演结束后，一位军官还特意记下了穆巴拉克的名字。

　　在战斗机中队工作了两年后，穆巴拉克返回空军学院任教。一个名叫穆尼尔·萨贝特的学生毕业时，穆巴拉克应邀到其家中参加庆祝晚宴并与萨贝特的妹妹苏珊(Suzanne Thabet)相识。1958年，苏珊成为穆巴拉克夫人。

　　1967年6月，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埃及位于亚洲的领土西奈半岛被以色列占领，且空军力量损失大半。时任埃及总统的加麦尔·阿卜杜勒·纳赛尔(Gamal Abdel Nasser)经慎重考虑，将重建空军的重任委托给穆巴拉克，穆巴拉克遂于当年11月成为空军学院院长，两年后又晋升为空军参谋长。

　　1970年9月，纳赛尔病逝，当年记下穆巴拉克名字的那位军官——穆罕默德·安瓦尔·萨达特(Mohamad Anwar Sadat)就任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的仕途从此更加顺畅。1972年，萨达特擢升穆巴拉克为空军司令兼国防部长，而穆巴拉克也没有辜负萨达特的期待。1973年10月6日，第四次中东战争打响。在此之前，不少西方军事家预测，即使埃及先发制人对以色列实施打击，埃及空军也将在第一轮进攻中葬送40%以上的飞机。然而在穆巴拉克的指挥下，埃及空军不但首战仅损失15架飞机，而且于20分钟内摧毁了以色列在西奈半岛上90%的军事目标。空军的胜利为装甲部队登陆西奈提供了有力保障，并打破了以色列不可战胜的神话，“杰出英雄”穆巴拉克因此被授予“共和国勋章”。

　　1975年，穆巴拉克被萨达特任命为副总统，考虑到1971年埃及通过的《永久宪法》——该宪法第82条规定，当总统不能履行职责时，总统权力应移交副总统——此举几乎意味着萨达特已将穆巴拉克定为自己的接班人。据苏珊回忆，那年4月15日，萨达特突然告诉穆巴拉克准备任命其为副总统。当时萨达特答应给穆巴拉克一段时间考虑，然而第二天，萨达特在并未得到穆巴拉克答复的情况下便正式公布了任命令，这让穆巴拉克颇感意外。

　　就任副总统后的穆巴拉克依然相当低调。有一次穆巴拉克陪同萨达特会见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会谈期间，穆巴拉克一言未发，只是默默地做着记录，基辛格竟因此误以为他是普通工作人员。不过低调并不意味着穆巴拉克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1977年11月，萨达特访问耶路撒冷并与以色列总理贝京实现历史性会晤。此后两年内，埃及和以色列签署了《戴维营协议》及《埃以和平条约》，由此实现两国和解，并为以色列归还西奈半岛确定了时间表。然而在其他阿拉伯国家看来，萨达特这种“埃及利益第一”的行为是完全不能容忍的，阿拉伯国家联盟(League of Arab States)随即取消了埃及的成员国资格，并将总部从开罗迁至突尼斯，除苏丹、阿曼和索马里外，其他阿拉伯国家相继同埃及断交并停止对埃及的各种援助，埃及因此在阿拉伯世界陷入空前孤立的状态。

　　埃及国内伊斯兰极端分子的反应更加激烈。1981年10月6日，萨达特在纪念十月战争胜利8周年的阅兵仪式上，被四名极端主义军人刺杀身亡。10月14日，幸免于难的穆巴拉克以98.5%的支持率当选埃及总统兼任武装部队总司令。当时很多人以为，临危受命的穆巴拉克可能很快就会倒台，但事实上，这中间隔了将近三十年。

　　务实的强人继任总统后的最初几个月里，穆巴拉克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出于打击极端主义者的目的，穆巴拉克上任后立即推出了《紧急状态法》。根据此法，政府安全部门有权在不经司法程序的情况下实施逮捕拘禁，并且通过军事法庭进行判决，埃及的“赎罪与迁徙”(Takfir wal Hijra)——刺杀萨达特的士兵即为该组织成员，“伊斯兰圣战”(Islamic Jihad)，特别是“穆斯林兄弟会”(Muslim Brotherhood)等极端宗教组织显然是此法针对的主要目标。

　　除了稳定国内局势，就任总统后的穆巴拉克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即令阿拉伯世界重新接纳埃及。1981年，两伊战争正如火如荼。为向在阿拉伯国家中颇具影响力的萨达姆·侯赛因示好，穆巴拉克明确表示站在伊拉克一方，并于1981年至1983年间为伊拉克提供了约10亿美元的武器装备。此外，穆巴拉克还积极寻求与沙特阿拉伯等国家改善关系并获得成功。自1982年6月起，沙特开始放松对埃及劳工的入境限制，到1983年，已有50万埃及人在沙特获得了工作机会。由于沙特、伊拉克、约旦等国的努力，1989年，“阿盟”决定恢复埃及的成员国资格，“阿盟”总部也于次年迁回开罗，埃及的阿拉伯领袖身份由此重获认同。

　　在处理埃以关系时，穆巴拉克则表现出相当务实的态度。1982年收回西奈半岛后，埃及开始对以色列日渐冷漠。例如穆巴拉克从不鼓励埃及人前往以色列，埃及政府部门因此为埃及人赴以色列旅行设置了繁琐的手续，穆巴拉克甚至直言，“以色列没什么好看的，埃及有以色列无法提供的美丽沙滩和艺术宝库。”而他本人则始终拒绝对以色列进行正式访问。

　　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这一次，穆巴拉克站在了反对伊拉克的立场上。“如果科威特被吞并，伊拉克的实力将更强大，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盟主主导地位会因此受到挑战，而且伊拉克确实违反了国际法。”毕健康认为，穆巴拉克支持科威特因此势在必然。为此，穆巴拉克共派出约35000名埃及军人加入美国领导的反伊联盟，从而不但赢得了美国的好感，并强化了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领导形象，而且还为埃及赢得了实惠——战争结束后，美国、欧盟和一些阿拉伯国家共免除了埃及约140亿美元的外债。

　　至少在外交领域，穆巴拉克是成功且有功于埃及和中东地区的。由于埃及同美国、以色列及阿拉伯国家的特殊关系，穆巴拉克几乎是处理中东问题时各方都能接受的唯一协调人。事实上，中东问题的核心是巴勒斯坦问题，而埃及对巴勒斯坦的影响则是其他阿拉伯国家无法比拟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正得益于穆巴拉克与阿拉法特密切的私人关系：由于穆巴拉克的不懈努力，最初坚决反以的阿拉法特最终承认了以色列的存在；而每到巴以和谈的关键时刻，阿拉法特都会频繁前往开罗与穆巴拉克会晤。

　　恋栈的总统然而若就内政而言，穆巴拉克却是个富有争议的总统。

　　在穆巴拉克执政期间，埃及的国有企业以发展市场经济和推进私有化的名义被政府大量出售。这为埃及带来了可见的经济增长，但还有更明显的贫富分化和腐败。如今，这个年人均收入2000美元的国家约有40%的人每日生活费用不足2美元，而开罗机场却早就为埃及的亿万富翁们建造了私人飞机库。有中东分析家估算，穆巴拉克家族拥有的财富即高达700亿美元，关于穆巴拉克家族拥有巨额财富的各种传言，不翼而飞，虽然其中的大部分是穆巴拉克执掌空军期间通过军事合同敛得的。比如，英国《卫报》则披露，穆巴拉克家族在瑞士和英国的银行有巨额存款，且在伦敦、纽约、洛杉矶及红海海滨的黄金地段有房地产和酒店投资。“这个政权充斥着腐败，公共资源最终变成了私人收获，这与中东的独裁者们如出一辙”，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教授阿曼尼·贾马尔(Amaney Jamal)如是说。

　　令民众日益不满的还有穆巴拉克那曾经看不到尽头的总统任期。在本可作为伟大总统离开的1993年和尚可接受的1999年，穆巴拉克均以超过90%的支持率蝉联总统。或许彼时的穆巴拉克真的尚可接受，不过与民意相比，埃及宪法的贡献可能更大——该宪法第76条规定公民只能对议会提名的唯一候选人进行投票表决，第77条则允许总统无限期连任。在当时，这个可能无限期连任总统的唯一候选人，其实只能是控制着议会的民族民主党(National Democratic Party)的主席穆巴拉克。

　　尽管迫于美国“大中东民主计划”的压力，2005年选举前，穆巴拉克促使人民议会和协商会议将宪法第76条改为允许多名候选人参选，但各种限制条件和投票时的作弊行为使得这种民主进步形同虚设，穆巴拉克最终还是以88.6%的支持率赢得了选举。

　　“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个选他”，埃及人谢里夫·穆斯塔法对《小康》说，“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被选上的。”关于2005年的选举，穆斯塔法说埃及有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一个人因为没有选穆巴拉克而被老婆勒令立即回投票站重选，因为他的老婆不想他被警察逮捕。当这个人返回投票站的时候，投票站已经关门了。这个人对守门的警察说，投票的时候我没有选穆巴拉克，但我现在想改选他，我该怎么办。警察说，别担心，我们会帮你改过来。

　　可以肯定的是，穆巴拉克是个恋栈且固权有术的人。“穆巴拉克的智商很低，但就政治而言，他很成功”，研究伊斯兰运动的社会学家萨阿德·丁·易卜拉欣(Saad Eddin Ibrahim)说。在他看来，穆巴拉克一直在夸大埃及伊斯兰极端势力的威胁，以此拒绝建立更加民主、开放的政治系统，美国则因惧怕出现另一个伊朗或阿富汗而对穆巴拉克有所妥协。

　　由于表达类似的观点，易卜拉欣曾在穆巴拉克的监狱里住了三年，判刑的依据，是无需依据的《紧急状态法》。事实上，穆巴拉克总统治下的埃及没有一分钟解除过紧急状态，不过紧急状态的目的似乎却经历了变化：最初为打击宗教极端势力，后来旨在铲除异己。当穆巴拉克反对派中的重要人物、国际原子能机构前任总干事巴拉迪(Mohamed El-Baradei)于2010年3月回到埃及时，他的支持者们只能三三两两地分散前往机场迎接，因为根据《紧急状态法》，如未经官方许可，五人以上的集会将被视为非法。

　　同是在2010年3月，穆巴拉克因胆囊问题赴德国接受手术。虽然医生否认穆巴拉克患有癌症，但人们对其身后事的关注还是因此有所升温。究竟谁会是下一位总统？由于从未像纳赛尔任命萨达特以及萨达特任命穆巴拉克那样选定一位副总统，穆巴拉克其实没有就这个问题给过民众任何交代。

　　2002年，当穆巴拉克的次子贾迈勒·穆巴拉克(Gamal Mubarak)被其父任命为民族民主党内排名第三位的政策书记处的主席书记时，人们似乎由此看出了一些端倪。

　　2009年，美国驻埃及大使玛格丽特·斯科比在给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的一份秘密电报中说，穆巴拉克将在2011年寻求连任且将不可避免地获胜。因此，穆巴拉克很可能会死在任上而非主动去职。大使还告诉国务卿，穆巴拉克的继承人极可能是他的儿子贾迈勒——感谢维基解密让人们知道了这些秘密。

　　不过现在看来，斯科比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