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子间起舞的野田首相

　　文| 赵博渊 东亚事务观察员

　　8月29日，日本民主党国会议员经两轮投票，决出新党首。因人气政治明星—前外相前原诚司参选而备受冲击、且在第一轮投票中落后海江田万里40余票的野田佳彦最终实现逆袭，在第二轮投票中反超对手，实现了黑马奇迹。30日，野田在国会通过指名，正式就任新首相。

　　自卫队军官家庭出身的野田擅长柔道，酷爱喝酒和观看格斗比赛，相貌气质粗犷质朴，加上在外交和历史问题上的一些言论，自然而然地被中韩两国舆论贴上鹰派政治家的标签。是鹰是鸽，还观后效。然而，即便是凶悍的老鹰，一旦扑入由重重规则和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编织而成的权力丛林，就如同要在格子间里跳舞。闪躲腾挪尚且困难，展翅翱翔恐怕只是奢侈的梦想。

　　为什么是野田？

　　在民主党头号当红小生前原诚司宣布参选，以及小泽锐仁为海江田万里让路而退选之前，舆论还是比较看好野田，因为野田懂经济。随着前原宣布参选，风向大变，共同社甚至预测党首及首相宝座将在前原和有小泽、鸠山两派支持的前经济产业大臣海江田万里之间产生。国内部分媒体又一如既往地开始找寻拼凑海江田万里与中国的点点滴滴，就如同当年宣传陆克文一般无异。

　　一般来说，注重政治家个人魅力的理念主义者倾向前原诚司，而注重实际，尤其是突出经济的现实主义者多看好海江田。然而，前者对日本政体的结构不甚清楚，后者又过于强调政策的重要性，两者都处于盲人摸象的状态。野田的胜出并非偶然，而是由民主党自身的特殊现状决定的。

　　不妨先明确一个概念，那就是日本党首选举与首相产生之间的联系。

　　日本是典型的议会民主制国家，突出强调政党和国会的互动。根据宪法，每4年举行众议院大选，以选出下一期的执政党。除非执政党特别指定，否则该党党首自动成为日本首相。日本各政党党首，理论任期普遍为两年，这就意味着，无论哪个政党执政，4年执政期内至少都要经历一至两次党首选举，都存在党首及首相换人的可能性。

　　以自民党为例，其全盛时期大致维持两年一相的更替频率。在不了解日本政治的外人看来，两年实在太短。但在日本，恰恰是政局稳定的表现。近年来，自民党危机不断，政局不稳，才屡屡出现一年一次的频繁变动。至于民主党，早期党首任期为一年，2000年后改为两年。虽说对于连任次数没有限制，但10年下来，真正能撑满两年的并不多。要么因丑闻走人，要么因选举失败而引咎辞职。

　　在执政党地位不变的前提下，党首选举纯属政党内部事务。在民主党党章中，像这种因前任党首中途离任而出现的补缺选举，仅由本党的所有国会议员投票即可决定，跟民意和舆论基本扯不上关系。当然，因党首自动成为国家行政首脑，议员老爷们对于民意和舆论也不能完全置若罔闻，但总体上只起间接影响。候选人在民间呼声很高，未必就能讨得本党议员们多少欢心。

　　这可以部分解释人气王前原诚司为何第一轮投票就败北了——前原政治献金丑闻宛如昨日，选他上台，将继续增加民主党因救灾不力而蒙受的道德包袱，政治风险不小。至于另一部分原因，还要从民主党自身的力学结构上去找寻。

　　当年由各方反自民党势力七拼八凑而成的民主党立党至今不足20年，无论是人，还是政治理念，都未能做到较高程度的整合。民主党内部派阀之间的排他性甚至比自民党还严重，也正是这种块状分割状态和相互间复杂的利害关系，为野田的拉票活动提供了广阔空间。

　　民主党内现存上十个派阀。其中以小泽一郎集团为甚，有120人；人数在40人以上的如下(取略数)：鸠山派40人、菅派50人、川端派40人、前原派50人，余者如野田派、樽床派、羽田派、横路派各有20到30人不等。民主党各派人数颇有层次感，小泽派虽是第一大派，却不能力压诸侯。最要命的是，小泽是个异类，虽是本党不可或缺的一方势力，却又为其他派阀所排斥疏远。菅直人和前原诚司自不待言，旧社会党系的横路派、旧民社系的川端派、旧新进党系的羽田派多与小泽有宿怨，亦持坚定的反小泽立场。

　　这种力学结构带来了海江田万里的先声夺人和野田佳彦的后发制人。

　　第一轮投票有5位候选人，票流较分散，有鸠山、小泽两派支持的海江田票数集中，自然先声夺人。问题是，第二轮投票票流更集中，各派共同的反小泽倾向成为野田的天然优势，而海江田除了鸠山、小泽两派，再无援军。海江田满怀期待的定心丸最终成为票房毒药。

　　候选人对于小泽一郎的态度也是议员们的重要参考，谁都不希望小泽借尸还魂，重返民主党。选举前日本媒体曾向5位候选人提问“应否解除对小泽开除党籍的处分”，在这个大是大非的政治伦理问题上，海江田犯了严重错误。其余人在选举前都对小泽暗送秋波，但在媒体面前都表态中立。为讨好小泽，本就是小泽弟子的海江田竟接近公开地赞成解除处分，被认为是小泽的傀儡。而野田本身党派色彩并不算浓厚，被问及小泽一事时更貌似超脱地表态“要超越亲小泽或反小泽”。至此，高下立判。

　　第二轮投票由此成为“非海江田”的战役。菅派自然希望反小泽路线贯彻下去；前原与野田一向交好，又是松下塾的师兄弟，乐得全力协助；两位失败者——鹿野和曾属野田派的马渊——的70余张票亦流向野田。野田因此上演了自1956年石桥湛山之后又一出选举逆袭的精彩政治活报剧。

　　野田是谁

　　野田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自小在千叶县船桥的自卫队家属大院长大。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野田当过家庭教师，还做过煤气公司的抄表员、儿童教育中心主任。他还是“松下政经塾”一期生，乃前原诚司(第八期)的师兄。

　　野田口才好，善于照顾同僚，不推诿责任给下属，是个值得信赖的上司。怎奈性格过于低调笃实，不喜自吹自擂，所以拥护者并不多。许多人愿意将他视作可以交心的知心大哥，却不肯当政治领袖看待。

　　1987年，野田以最年轻身份当选千叶县县议员，从而步入政坛。1993年，借政治改革春风，初选就顺利杀入众议院。1996年众议院大选，以105票的微弱差距落选，惜败率99.85%。在这次“小选区及比例代表并立制”确立后的首次大选中，由于新进党没有采取复活候补制，野田实际上成了规则的牺牲品。

　　2000年，野田重新当选众议员，此后连任5届。如此资历于年轻的民主党，可算不俗。2002年，野田深感鸠山、菅二元领导体制危机重重，于是与前原诚司等年轻中坚议员组建了“二期民主党有志会”，并于9月参选党首。虽然以失败告终，却一鸣惊人，大大提升了在党内的知名度，并引起鸠山由纪夫的关注。当年12月起，野田任党国会对策委员长达4年，后因活力门假邮件事件的连累而辞职。此次事件外界普遍怀疑是自民党的钓鱼战术，时任党首的前原诚司年轻冲动，一脚踏入陷阱。当时前原授意野田的副手永田寿康在2006年2月众议院预算委员会上出示一封据称是活力门前总裁堀江贵文所写的电子邮件，指责自民党重臣武部勤涉嫌政治资金丑闻。经警方辨认，邮件系伪造。野田为自己对邮件真伪不加怀疑就拥护永田的轻率行为自责不已，只好引咎辞职。

　　从邮件门事件来看，野田的确如自我标榜的那样不善耍滑头玩花招。野田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千叶县车站向上班的人群阐述自己的政策主张。这一阐述就坚持了24年之久。这绝对不是一个夸夸其谈、投机取巧的绣花枕头能做出来的壮举。这一壮举直到去年入阁担任财政大臣后才中断。

　　这是野田初次入阁。初次入阁就担任财政大臣这样的要职，即便在大藏省时代也是极其少见的特例。这一方面固然有民主党纯党人扎堆，却缺乏实干人才的缘故，但野田做事贯彻到底的作风，应该也是首相菅直人选择他的重要因素。同时，野田在经济对策上的积极主张深得经济界人士的赏识。稍早前美欧债务危机泛滥，野田就频频呼吁要尽早入市干预汇市，给经济界留下深刻印象。日本最大的经济团体“经团联”会长米仓弘昌在野田当选后发言：“野田大臣被选为新代表是非常令人鼓舞的。他是一位在财税、财政、社会保障和政策方面有着非常明确和安定行动力的政治领导人。”可见，日本朝野需要的是心志坚定、做事踏实的人。相比之下，前原略显轻浮，海江田太容易动摇。

　　野田部下的评价——不说谎、不动摇——或许最具概括力。野田的这种性格在一向讷言敏行的日本人中并非稀有，但在政坛就异常可贵了。此外，他的专业倾向和政策偏好在日本政坛亦属异类。

　　在自民党，占主流的是农林族、通产族和道路族。这是由自民党的选民特点和过去几十年日本经济结构决定的。民主党起家于城市圈，又缺乏执政经验，对于这些实打实的主流课题缺乏深入研究，所以普遍倾向于一些轻口味，容易吸引眼球，且能迎合市民阶层趣味的软性主题，譬如环保、福利、外国人参政权等。这些主题在反对党时代倒是无伤大雅，一待成为执政党，就显得不切实际且不得要旨了。这就好比曹植才高八斗，用来七步成诗尚可，治国安邦则大大不足。正是在这一片轻浮的呼声中，野田对经济和外交安保的偏好显得格外厚重。

　　迄今为止，野田在外交上有过不少公开言论，引发中韩警惕。有人将之归结为军人家庭的影响。窃以为这实在太过想当然，按照这个逻辑，恐怕前原诚司就只有做鸽派的命了。比照野田和前原，会发现很多共同点：譬如政策主张，爱好格斗。前原是个拳击迷，而野田却是实打实的柔道二段。传统的日本政客，总给人一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说话缺心眼，唯独搂钱和玩弄权术有一套的猥琐印象。但随着新一代的少壮派议员崛起，日本政客的形象也在发生改变。野田、前原可谓其中翘楚。两个年龄、背景各异的人会有如此多雷同的喜好，恐怕还得从教育背景上找寻答案了。

　　答案在松下政经塾。这个以培养政治精英为己任，以政治保守主义和经济新自由主义为导向的私塾教授科目分三类：政治、财政学等主课，花道、茶道等德操课，以及体育课。松下政经塾甚至还组织学员到自卫队基地进行训练，体验生活。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民主党的野田佳彦在外交安保方面有时甚至比自民党还自民党了。

　　在格子间跳舞

　　外界虽然对新首相满怀期待，但野田临危受命，担子太重，前路多迷茫。他要面对的困局分别体现在理顺党内关系和处理国政难题上。

　　野田派的组织“花齐会”只是一个因政策探讨而结成的党内组织，不像其他组织那样带有强烈的原政党的烙印，这样性质的组织通常较松散。从人数上看，不过30余人，在党内属于小势力。其余各派中，唯有反小泽立场最强烈的前原派和菅派能成为坚定的盟友。问题是，这三派加在一块还不如小泽派一家人多。而旧社会党、旧民社系政策主张偏左，与偏右的野田首相免不了产生政见分歧。如何处理各派关系将决定野田政权的党内基础。

　　野田深知自家斤两，所以提出举党团结的口号，在党的人事安排上尽可能照顾到派系利益。据悉，仅次于党首的二号人物干事长职务交给旧社会党系的舆石东。这一任命很聪明——舆石所在派系实力较弱，本人却年高望重，还是党参议院会长。如此既消弭了实力派系不满，又不至于留下闲话。而负责政策制订的核心职位政调会长一职交给了好兄弟前原诚司。不仅如此，野田还表示将扩大政调会长权限，以保证政出己门。前官房长官平野博文被任命为党国会对策委员长。人事安排的关键还在于如何安置小泽派，既不能委以重任，又不能完全忽略。以目前的政情，小泽孤注一掷，自立门户的可能并不大。相信抛出两到三个阁僚职位，应该能够笼络住小泽派。

　　在国政层面，野田提出了三大优先解决的课题——核泄漏、灾后重建和应对经济、财政困难。关于核泄漏，野田并不赞成完全取消核电站，而是认为应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继续使用核能。时过境迁，公众舆论对于核电的排斥感已不如灾后初期那么强烈，相信野田的持重论应该能获得认同。然而，灾后重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与经济、财政重振多有重合。野田给出的对策是增税，即增加消费税来解决。这极有可能导致野田政权的短命。至少，综合既往经验来看，增税一直是政治自杀的最佳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