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森
“危险”女作家
我不是一个喜欢写作的同性恋,而是一个恰巧喜欢女人的作家
本刊记者 李乃清
实习记者 王杨卡佳 发自上海
8月上海,夏夜燠热,书展现场的姑娘们,裙袂飘扬。
52岁的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一袭黑衣黑裤,镶金的鞋尖略显朋克气味,帅气硬朗。“我不是一个喜欢写作的同性恋,而是一个恰巧喜欢女人的作家。”
身形娇小,气场却不成比例地强大。发言时,温特森一定会站到舞台中心;与读者互动,她会走到台边蹲着近距离倾听。一名小女生涩涩问道,如何区分女性间的友谊和爱情?她肆无忌惮、咧嘴大笑:“通常我们不会跟最好的朋友上床,这是非常实用的测试。或许,你今晚可以试试?”
1985年,23岁的温特森以处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夺得英国惠特布莱德小说首奖,一跃成为文坛最耀眼的新秀,由她改编的BBC同名热门剧集也囊括戛纳最佳剧本等多项大奖。翻译此书的台湾女作家韩良忆赞叹,“这书写得真诚、动人、慧黠而幽默,几近天才之作。”
这部颇具自传色彩的小说中,温特森记下一件童年往事。“有一次,我去买黑豌豆,快要回家时,有个老太婆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她要咬我呢。她看了看我的掌纹,笑了几声。‘你永远不会结婚,’她说,‘你不会,而且你将漂泊一生。’”
老太婆的预言生根发芽了,温特森一直没结婚。如今她和爱人住在林中小木屋,自己种菜、劈柴,灵感来时伏案创作。“即使砍柴时,我的思想也不停流动,和其她女作家相比,我的手可能是最粗糙的吧。”
《橘子》之后,温特森又推出《激情》、《写在身体上》等异色作品,以写作构筑自己的城堡,抵御异样目光。“《激情》建立在一个奇迹与日常相互碰撞的世界里。维拉内拉能在水上行走。一个她所爱的女人偷走了她的心,将它藏在了罐子里。这是一座迷宫之城。你可能会在门口遇见一个老妇人,她将根据你的面相来推断你的命运。《激情》有关战争,有关战争中的个人行为,有关幸存、破碎的心、残酷与疯狂。”
《激情》多少与她的个人经历相关。1980年代,温特森与其经纪人帕特•卡瓦纳(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的妻子)陷入热恋,后者甚至为她私奔过。诡谲的三角关系令温特森兴奋,她向本刊记者坦言:“我喜欢三角形,这是非常有趣的形状,比直线有趣多了!作为作家,与三角形打交道就有别样的力量,很愉悦。”
身为文学奖评委,她曾提名自己的小说为年度最佳;她曾宣称自己年轻时为得到一套法国高级厨具向伦敦无聊的主妇们提供性服务,随后又嘲笑媒体的轻信……因为言行出格、离经叛道,温特森被称为“当今英国文坛最出色也最具争议的女作家”。《纽约书评》唏嘘:“她非凡的自信,在危险中绽放。”
8月21日下午,我和这位“危险”的女作家接上了头。
16岁时你甚至可以和猴子相爱!
人物周刊:你自小由一对基督徒夫妇收养,听说还写过布道词,后来为什么彻底背离了信仰?
温特森:我别无选择。16岁时,我爱上一个女孩,我父母非常明确地跟我说:要么放弃那个姑娘,要么离开这个家、放弃一切!我觉得对那地方不会再有爱的念头,而全是愤怒和仇恨。我不想成为那里的一部分,所以做了决断,选择离开。
人物周刊:那姑娘有什么特质如此吸引你?
温特森:Oh,Nothing!16岁时你甚至可以和猴子相爱!那个年纪,喜欢通过爱来定义、找寻自己,或者以此抗拒你所处的环境。我们选择某个人,因为我们需要逃离,这是爱的作用。爱并不总是意味着你能找到对的人或你的最爱,而是因爱之名,你能与自己对话,与另一个人“爱的碰撞”让你发现:哇,这很特别!但另一方面,也会遭遇“暴力碰撞”,可能涉及家庭、宗教或某种境遇。所以初恋对年轻人而言很重要。
人物周刊:离家后你如何生活?
温特森:那时年纪还小,没有忧郁,专注于生存。读书对我助益匪浅。我在图书馆自学,花很多时间读19世纪的作品。图书馆很破旧,但对我就像天堂,那里有很大的书架,一整面全是英国文学,按作者名字从A到Z排列。我从A开始,首先就是奥斯汀。你可以想象那是多么简单的生活:在车上睡觉,在学校上课,傍晚去图书馆读小说。对那些一生都没进过学校的人,这是很珍贵的机会,我可以通过书了解整个世界。
人物周刊:听说那时你也曾在精神病院和殡仪馆留宿打工。
温特森:在精神病院打工的经历告诉我正常与疯狂之间距离有多近,它让我更能理解和同情精神病患者。我们目前所处的世界诱发人们的心理疾病,人们越来越疯狂,在街上看到的有些言行其实跟在精神病院看到的差不多。我也喜欢殡仪馆,我并不害怕尸体,也不畏惧死亡。
在那些地方,遇到了那么多的人,我尽可能以此构想我自己的世界。身为作家,你必须与现实和想象两个世界打交道,让自己投入想象世界是作家应有的能力。
但这并非逃离现实蜗居在幻想中,完全追随自己想象的世界很疯狂,你必须具备辨识能力。我同样能坚强地生活在现实中,我只是有节制地保留了能愉悦自我的小小世界。这是个可以随时出入、不需要会籍的俱乐部。
母亲是我的“怪兽”
人物周刊:你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生母,结果如何?
温特森:去年我见到了她。她70岁啦,已经退休了,生活很困苦,没受过教育,我最近要出的新书就是关于她的。但你知道吗,很奇怪的是——可能中国人更能理解,因为你们强调家族的世代传承——见到了跟你有血缘关系,但现在完全没任何联系的人,你没有感觉。当我见到她时我没有“哇,她是我母亲”这种想法。
我很高兴她还平安,但她只是个陌生人。这位“温特森太太”仿佛是头“怪兽”,不过她是我的“怪兽”。
人物周刊:你们有没有更深入的交流?
温特森:有,我们谈到她的经历。我认为自己很幸运,如果留在她身边,我无法接受教育,也不会有跟教会那段疯狂经历——因此才造就了我。她对于没有参与我的成长很失望,在她看来她给了我生命,永远是我母亲。那时她是个年轻人,在心里有过很多挣扎;而我刚出生,完全没有记忆。她每天都会想我,而我从未想她,对我来说她不存在。这就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当我再见到她,很多年过去了,对她的情感并不是面对母亲那种感觉。这是生活,和好莱坞电影不同。
人物周刊:你养父呢?去世时他说了什么?
温特森:他是2008年去世的,最后那个圣诞节我们一起度过了很美好的时光。我问他愿意面对死亡吗,他说愿意,希望是在圣诞节之后。我很欣慰,他确实是在圣诞节两天后去世的,这是个好的结局。相信他也这么觉得。
人物周刊:如果我没记错,帕特·卡瓦纳也是这年去世的,能否回忆一下你们的交往?
温特森:她曾是我的经纪人,我们也相爱过一段时间。她很特别,那时我只有25岁,对年轻的我而言她是很重要的人。但我在30岁之后才真正开始了解她。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生活得越久发生的事越多,但并非都重要。
人物周刊:你的小说里常会出现“时间真是个难对付的东西”这样的感触,你怎么看待时间?
温特森:我认为有两种时间:外在时间和内在时间。外在的时间是一种进程,钟表、历史、衰老等。但还有内在的时间,那是你的记忆,尤其是不好的记忆,它们在旁边默默呆着。有趣的是,我们生活在这两种时间之中要懂得如何平衡。有人患精神疾病就是因为陷入了内在时间,不知如何与外在世界相处。很多精神失常的人失去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时间概念。我意识到无法只靠内在时间观念应对事物,因此我成为作家,找寻生活的深度,与这两种时间共处。
我想写一部自己的《圣经》
人物周刊:《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的标题都是《圣经》章节名,为什么?
温特森:我想写一部自己的《圣经》!我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人物周刊:《艺术与谎言》写到了几位文艺大家,其中毕加索是女画家,萨福的身份也比较模糊,说说你的用意?
温特森:人们很难想象女性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所以我想,好,我来创造一个女性毕加索!我想看看大家的反应,我希望大家不是质问我为何这样安排,而是反问自己为何不能接受女性毕加索。对一件事产生抗拒只是因为它挑战了你固有的思维和认知。我们应该先问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对它不满?然后你会变得比较公平客观,不至于对新生事物产生莫名的排斥。当喜欢一件事物时,就算不问为什么喜欢也没关系,因为你享受到了那份愉悦;但当你不喜欢它时,最好弄清楚究竟为什么不喜欢。
作为女诗人,萨福是标杆式的人物,因为她的诗歌关于性场景的描写很开放,对男性和女性来说都很强烈。她很出名,可是之后她令人们愤怒,尤其是天主教,销毁了她所有的诗作。所以对女性来说很重要的教训是,不要被毁灭。
人物周刊:你认为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等的写作令她们在生活中付出了巨大代价,说说你的平衡之道?
温特森:传统上说,作为女性就意味着要奉献和牺牲,这很无趣。她们无法拥有和男人一样的生活,必须照顾家庭、孩子,不得不艰难取舍。女性要举一生之力支持男性,男性常常这样要求女性,但他们否认这一点,而女性真正从男性那里获得的回报却很少。这种关系是不对等的。
现在,一部分女性在文艺创作上表现突出,她们也有另一半的支持,让我们看到社会的转变。这样的进步我们要保护。
我希望年轻女性对女权主义有更多了解,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因为我们还要继续说“不”,争取平等的社会环境。
时下女性仍被灌输要成为不断给予她的角色,而不能承担领导性角色,不平等的关系仍在那儿。现实是社会文化引导女性花时间照顾家庭,比如看护孩子是女性必须做的,否则女性就应感到愧疚。这时女性就会想,要照顾孩子的话我怎么能去工作呢?所以我们需要社会平等对待男女。男人也该涉足家务,而非觉得无关紧要。工作和家庭都很重要。如果在一个家庭中,女方工作很成功,而男方对此并不感到焦虑,那就很好啊。
人物周刊:在《激情》中你这样写道,“我们带着赢的希望赌博,但让我们兴奋的是我们可能会输掉什么的念头。”生活中你也是个爱赌一把的人?
温特森:是的。生活中的热情来自你敢于冒怎样的险,这会告诉你你最珍惜什么。我们将自己置于危险、不适的环境中,不得不通过冒险认识自己、成长。你不能全然安全。我们常常试图规避所有风险,想获得安全感,就算现实本就是疯狂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与人交往、恋爱、工作、尝试新事物时我们都要冒险。佛教有个说法叫“无执”。我想它要表达的可能是,你不过分珍视它,就没有失去它的恐惧。冒险是为了不再惧怕。
婚姻是个可怕的概念
人物周刊:《写在身体上》开篇说,“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情?”这也是我的问题。
温特森:答案或许在书里,但我并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快乐的结局。爱情常常是与“失去”相关的,因为“失去”总在那儿,像阴影一样;但爱情也和“寻找”有关。
我们常常忘记恋爱其实是快乐的,总是唱伤心的情歌,讲述悲伤的爱情故事,但我们是享受这个过程的。大概20年前我相信爱情就是你常常失去的东西,现在我不相信了。我的工作在向前,我寻找到的比失去的多。我对于爱情的观念和感受在改变。
人物周刊:在小说中你花了不少笔墨嘲弄最终通往婚姻的爱情,说说你对婚姻的看法?
温特森:婚姻是个可怕的概念。我认为两个人在一起是很棒的事,他们一起奋斗,应该被他们自己、社会所鼓励,这很好。但我们所处的文化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有了新女友或新男友,我们会说:“啊,两年使用期。”就像有了一部新手机、一辆新车。现在的消费主义是情绪化的,强调向前追逐新目标,因此毁了很多东西,但大家无所谓:我可以继续换新的。我并不是说应该勉强维系一段不好的关系,但我们至少要努力。然而这完全不是像一些保守派说的:“看,我们需要婚姻制度让离婚变得困难。”我只是希望人们因为相爱而相守,但婚姻的作用已经功利化了,被人为操控了。
另外,我很想强调,生活中不仅有爱情。我一直很在意坚固的友谊,这是支持你的网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要有广泛的交友圈,他或她会支持你,这是我们在社会中需要的。我认为像中国这样的“大家庭”模式很好,西方都是很可怕的“核心家庭”,只剩两个人在爱恨中纠葛,没有孩子,把父母都送到养老院,这很难称为家庭生活。我希望拥有的是一个大环境。这也是我不喜欢婚姻的原因。
人物周刊:你是否介意别人强调你的同性恋身份?
温特森:是的,我介意。强调他人的性取向是错的,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有些同性恋刻意强调自己的身份。这或许涉及个人表达、公民权利等,但很可能带来双重误解,所以我不建议这么做。但我会呼吁大家对自己诚实。我不赞同有些人隐瞒自己的性取向,尽管他们有很多难处,特别是在有些国家。但我还是认为不应该说谎。身为作家,我必须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如果不诚实就帮不了任何人。说谎也会对创作产生负面影响。如果你无法诚实面对自己,那索性忘了创作吧。
人物周刊:“你需要唤醒你的信念。”这句话在你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你想唤醒什么信念?
温特森:我认为有信念意味着你有能力改变。现在所有变革都驶入了错误的轨道,似乎只剩下关于国际贸易、金钱的事,而非思想。这时候,你需要相信我们可以建成更好的世界。应该有一个信念:你是有价值的,作为一个人,而非消费者,你有自尊,自爱。
(感谢英国总领事馆文化教育处、上海世代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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