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十年前的10月7日,美国扯起全球反恐大旗,迫不及待地向阿富汗倾泻炸弹,以雪“9·11”之耻。十年后,尽管恐怖元凶本·拉登已被击毙,但美国的战争机器依然在阿富汗土地上持续,一如既往地吞噬着这个国家的现在与未来。
日前,《国际先驱导报》采访了两位美国退役士兵,他们很年轻,却有着征战阿富汗的不寻常经历。他们对当前战争的理解,跟美国政府所宣称的截然不同。皮尤研究中心5日公布的一项老兵民意调查显示,超三成的退役老兵认为阿富汗战争美国打得不值。
同时,美国《新闻周刊》记者萨米·尤萨夫赞与隆·莫索采访到阿富汗塔利班的战士以及指挥官,他们得到的答案或许令美国人沮丧——这里的敌人斗志昂扬,发誓将与美国人战斗到底。
站在十周年的时间节点上,回顾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美国人究竟从中得到了什么?答案显而易见:除了付出1800多美军士兵的生命代价,就是数万亿美元的战争开支,还有当前萎靡不振的国内经济。可以想象,现在美国领导人的脑海里从未闪现过一丝胜利,当下他们正寻思的是,“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
美军士兵:“每个阿富汗人都可能是敌人”
【作者】《国际先驱导报》记者 王丰丰 发自华盛顿
布罗克·麦金托什:23岁,在阿富汗服役1年
“战争让美国士兵逐渐丢掉人性的一面。”
来自伊利诺伊州布卢明顿的布罗克·麦金托什现年23岁。2006年他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参军入伍,成为宪兵。麦金托什说,那时他了解国家大事的主要来源是福克斯新闻电视台,对非暴力处理问题的方式没有什么信心。尽管他认为伊拉克战争有些问题,但却支持阿富汗战争。
但在2008年被派往阿富汗之后,麦金托什看到那里的战乱景象。他说,自己的想法逐渐发生了变化,很多时候,他会有一闪而逝的想法,意识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不正确。
麦金托什在阿富汗驻扎过两个地方,分别是帕克蒂亚省和霍斯特省。他回忆说,自己在阿富汗时和同伴一同出去巡逻,寻找武装人员。他说,寻找的方式很简单,如果车队遭到炸弹攻击,那就找到了路边炸弹,如果遭到枪击,那就找到了武装人员。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美军军车的装甲越来越厚,武装人员的炸弹威力也越来越大。倒霉的是阿富汗安全部队,因为他们的军车装甲毫无改进。
麦金托什明显意识到自己想法有了变化的,是有一次士兵们在巡逻中抓获一名在安设路边炸弹时被炸伤的阿富汗男孩。他说,那个男孩当时才16岁,被炸弹炸飞了一只手,满身都是弹片和灼伤。在军医给他医治期间,宪兵队负责看守他,同时也为他提供安全保卫,因为很多士兵都想杀了他。
麦金托什说,与其他士兵不同,他并不想这个男孩死。他说,自己当时在心里给他加油打气,因为“他也是个人啊”。后来,这个男孩活了下来,被移交给阿富汗警察部队。麦金托什说,他意识到在阿富汗,部队里的士兵会逐渐丢掉自己人性的一面,这是一个不自觉的过程,但就算你是个好人,被放到那样一个糟糕的环境中,你也可能发生这种不自觉的变化。在和其他士兵的交谈中,他发现自己身边的士兵大部分都不认为阿富汗战争能打赢。有的士兵说,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将阿富汗彻底炸成碎片,另一个就是撤离。
麦金托什在2009年8月离开阿富汗回到美国。回国后,他和一些反战组织有了接触,并开始公开地反对战争。
作为上过战场的士兵,麦金托什可以享有政府提供的各种福利,上大学免学费、买房子或做生意可以得到低息贷款、连当公务员都可以优先。但他宁愿让这一切都面临威胁,也要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麦金托什说,他不害怕政府或军方的报复,因为“我做的事情是对的。”
本·凯斯勒:27岁,在阿富汗服役8个月
“炮击阿富汗城镇取乐竟成常态”
来自得克萨斯州登顿的本·凯斯勒现年27岁。他在2002年2月就参军入伍,成为海军陆战队员。他于2004年4月被派往阿富汗,驻扎在阿富汗东南部与巴基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
凯斯勒说,在去阿富汗之前,他大概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知道那里会是什么样的,但就算这样,到了那里他仍然倒吸一口凉气。“那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电,周围什么都没有。”
除此之外,基地时不时会遭到武装人员袭击。凯斯勒说,路边炸弹还好,但武装人员会在晚上向营地里发射火箭弹,在墙边、帐篷外炸响,非常恐怖。他说,自己每次都会想:我就要死了。
凯斯勒说,在这种环境里,军队里的一些暴戾之气被发挥到了极致。
他说,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军队文化本来就不讲温情,士兵相互之间关系并不融洽,老兵欺负新兵,每个人都想要别人按自己说的办。到了“天高皇帝远”的阿富汗,这些士兵更是无法无天,这也是为什么在战场上死于“友军火力”的人那么多的原因。对自己人尚且如此,对阿富汗人就更不用提了。凯斯勒说,自己亲眼看到过特种部队士兵毫无理由地用迫击炮炮击阿富汗城镇、海军陆战队员用枪榴弹炸掉加油站取乐。
在军队中,上级灌输给士兵的观点是每个阿富汗人都可能是敌人,但凯斯勒说,通过与阿富汗人交谈与接触,他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敌人。“他们只是些普通人。他们的国家被我们搞得一团糟。他们只是想和平地生存下去。”
2004年12月回国之后,凯斯勒开始公开反对战争。军方当时想将他开除,而非让他退伍。但凯斯勒寻求法律援助,律师帮助他争取到了荣誉退伍。
回国之后,凯斯勒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适应正常生活,从战争的创伤中走出来。“依靠很多很多酒精,”他开玩笑说。
塔利班:美军有手表,我们有时间
【作者】萨米·尤萨夫赞、隆·莫索(原文载自于美国《新闻周刊》)
尽管面临死亡和受伤,无尽的牢狱,资金、食物以及医疗的匮乏,但他们斯巴达式的生存还远未艰苦到他们所钟爱的那种程度。相对而言,少有塔利班战士被打败,更没有高级指挥官投降或放弃抵抗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在阿富汗东部山区的帕克提卡省,28岁的穆贾希德·拉赫曼躲藏在泥砖屋里,他还年轻,但作战经验丰富,他是塔利班的副司令官。他说他已经记不清与美国人交过多少次手,战斗了多长时间——7年或是8年。对他来说,过去三年的经历异常艰苦。2009年初到2010年8月,他被囚禁在美国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然后,又被投入喀布尔情报机构一处审讯中心,在那里度过了最严酷的一个半月。
他口中的那些战友,或已经被击毙,或致残,或被捕。听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处于崩溃的边缘。当记者问及,塔利班是否会与美国人及喀布尔政府做交易时,他的表情和声音马上变得僵硬起来,近乎喊叫地说:“不!”他坚信,不管需要多长时间,也不管需要做出多少牺牲,“战斗将会继续,直到美国人被打败。”
塔利班的“绝对自信”
拉赫曼回忆自己囚禁在巴格拉姆监狱的日子。当时一名守卫监狱的美国士兵正准备回国,满心欢喜。离别时,这个美国兵送给拉赫曼一瓶橙汁作为告别礼物。这个美国兵问他,还想在铁窗后呆多久,出去后希望去做什么。他大声回答:“蹲监狱的时间和圣战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毫无意义,”“你手表的电池会耗尽,表针终会停下。但我们战斗的时间,将永远不会结束,我们将会胜利。”
“你们有手表,我们有时间。”塔利班似乎绝对自信,相信上帝和时间站在自己一边。什么周年、最后期限、时间表,以及占据美国决策者时间的经济、金融和政治控制,这些其他的一切,都是不相关的细节。塔利班对数字、统计或日程表,丝毫没有兴趣。他们只关注胜利,他们确信将来某一天胜利终会到来。
毛拉穆罕默德·奥马尔和他的宗教学生,1994年发动反抗阿富汗军阀的战斗时,他们没有为攻下首都喀布尔设置日期。最后,他们以连自己都吃惊的速度拿下了喀布尔,战斗仅仅进行了两年,原本他们以为战斗还要继续更长时间。5年后,当美国发动攻击,他们毫不惊讶于自己的伊斯兰国家迅速崩溃。但是,他们开始着手重建自己支离破碎的反抗组织,这仍然没有给自己时间表。“我们不像美国人那样,从来没有日历、手表或计算器,”一位塔利班前政府部长说,他现在是塔利班组织宣传部门的一位领导成员。“按照塔利班的观点,时间还没有开始。”
10月7日是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十周年的日子。在2001年的10月7日,美军的炸弹如雨点般倾泻在塔利班目标上,奥马尔成千上万的追随者被击毙或受伤,在大规模轰炸中仅有的幸存者,被炸晕了头脑,摇摇晃晃分不清方向,鲜血从他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来。塔利班似乎完蛋了。
“我们还没热身,敌人就开始撤离了”
然而十年后,美国依然还在打这场战争。根据美国国会研究服务部的数字,有近1800名美国士兵葬身阿富汗战场,这场战争现在每月耗费90多亿美元。奥巴马总统已经决定,在2014年前从阿富汗撤出绝大多数美国部队,但对于许多美国人来说,这个时间表有点迟缓。
事实上,至少四名共和党总统竞选候选人已经在催促撤军。“我的感受是,美国人们想更快地从阿富汗撤军。”犹他州前州长乔恩·亨兹曼今年早些时候在一期电视脱口秀节目中说。民意调查的结果说明他是对的。对于美国共和党候选人来说,令人着急的问题是,他们是否能找到一种方式,既能催促撤军,又能令他们免于被指责为削弱国家安全。显然,美国在阿富汗的责任将是2012年总统大选的议题。
今年6月,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造访阿富汗美军基地进行了一次告别之旅,他反复告诉士兵,他期望在年底前能取得积极进展,他确信,塔利班已经从他们长期踏足的阿富汗南部和东部地区,甚至他们的诞生地——坎大哈被驱离。但是,因为塔利班在喀布尔发动的夺人眼球的袭击行动,令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成果大部分被忽略:今年6月,发生在喀布尔洲际大酒店的孟买式的狂暴袭击;9月13日发生在美国使馆外持续20小时的攻击;9月20日针对阿富汗前总统布尔哈努丁·拉巴尼的自杀性炸弹暗杀事件。
当美国人在争论阿富汗是否值得付出更多的时候,塔利班正为他们的家园而战斗。一些人自1994年塔利班诞生以来就开始投身战斗了,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他们中还有一些是反抗苏联入侵时的老兵。如今,他们正从美国军事进攻的颓势中拾起勇气。“我们还没有热身,可敌人就开始撤离了,”毛拉阿布杜勒·贾巴得意洋洋地说,他是来自赫尔曼德省的一位塔利班副司令。
只有从头发长短感知时间
尽管塔利班很顽强,但他们依然脆弱。首先,他们几乎完全依靠在巴基斯坦的安全避难所。
美国国防部长利昂·帕内塔几次给巴基斯坦下最后通牒。“他们必须知道的信息是:我们将做我们能做的任何事,以保卫我们的力量,”帕内塔在美国使馆遭袭两天后告诉记者,“我不打算阐述我们将如何反应。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们不会允许这类袭击事件再次发生。”
在巴基斯坦部落地区,美国中央情报局已经部署准军事部队,主导了当地武装。只是迄今他们的目标仍然局限于“基地”组织的领导人。那他们的使命如今会扩大到将“哈卡尼网络”列入打击目标吗?或者美国会鼓起勇气派遣正规部队越过边界吗?一位具有丰富的阿富汗经验的美国官员告诉《新闻周刊》记者,今年年底,美国很有可能派遣军队越过边界采取行动。
与此同时,美国的军事力量试图切断塔利班兵源、资金、武器和爆炸物的巴基斯坦通道。美国和阿富汗在边界联合巡逻时发现并摧毁了隐藏的大规模爆炸物——通常一吨或更多——它们正等待被运送至阿富汗内地,用来制造大规模杀伤性的爆炸装置和汽车炸弹。一个可以摧毁一辆装甲车辆的爆炸装置,只需要40磅左右的爆炸物。“这个冬季我们发现隐藏的爆炸物比去年冬季多了三倍多,”澳大利亚陆军少校迈克尔G·克劳斯说,他是联军在喀布尔的高级参谋。“我们相信敌人正耗尽弹药和补给。”一位高级美国情报官员同意这个观点。“我们能够听到塔利班指挥官大声抱怨弹药与补给不足,”他说,“我们相信这种短缺能够打消掉他们能支撑到我们撤出时的想法。”
但是,塔利班坚信最先撤出的是美国人。“当一个美国士兵到达这里,他打开自己的手表,计算着自己的每一秒、每一分、每一个小时,直到他返回美国,”那位塔利班前部长说。不像美国士兵,年轻的塔利班战士少有思乡的念头。他说:“我们的年轻战士过着一种理想中的生活,骑着摩托车,挎着AK-47和火箭筒,留着长发,为了神圣的信念而战,”“他们不会思考时间和结果,他们考虑的只是为了胜利无止境地战斗。”那些年轻的战士只有从自己的长发感知时间。“一年的时间他们的头发能长半米长。”
不知道9·11却要“继续战斗”
相对美军士兵而言,少有塔利班战士被打败,更没有高级指挥官投降或放弃抵抗,只有数千低训练水平的战士加入到喀布尔政府的大赦和融合计划中来。“如果塔利班焦虑战争的长短以及担心自己能付出多大的牺牲,那他们就已经大逆不道了,”那位塔利班前部长说,“那样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依然可以获得我们所需要的兵源。”
由于塔利班令人生畏的高伤亡率和被俘率,年轻人是塔利班维持生命的新鲜血液。他们中的大多数对最近的历史一无所知,对过去或将来也没有兴趣。“我们的战士有60%因为太年轻而不记得9·11或者塔利班的垮台,”一位名叫扎比布拉的塔利班资深工作人员说,“他们只知道侵略者和傀儡政权占领了我们的土地,不管多久,他们都必须打败敌人。”这种观念让塔利班继续战斗。
他补充说,如果塔利班担心战争会多长,担心自己胜算有几成,那么他们多年前早就溃败了。“在B-52、无人机轰炸,以及海豹突击队袭击之下,美国人绝不会相信我们能生存很长时间。”他说,“如果我们总是考虑有多少胜算和时间表,那么我们早就完蛋了。”
贾巴第一眼看起来就像个奄奄一息的人。这位26岁的塔利班副司令官在巴基斯坦边境附近的一个村庄里扎营,在这里,他正在接受医生治疗,他有偏头痛、左手功能部分瘫痪且失去了三个手指。但是这没有阻止他带领7名战友与美军、阿富汗军队作战。“在过去的几年,只有真主阿拉知道我们遭遇过敌人多少次伏击,”他说,“我能够记起来的只有十来次。”他加入塔利班时自己刚刚长胡须。他说,他被招募为塔利班新战士,是在塔利班高级指挥官达杜拉的一次演讲上。这位残忍的指挥官演讲之后不久就被杀害,那发生在2007年。“要赢得胜利,战争没有时间限制。”在上世纪80年代的反苏战争中失去左腿的达杜拉演讲时说。
贾巴说,自2010年2月份以来,他就再没有见过妻子和三个孩子,当时美国海军陆战队将他和他的部队驱离了他们的家乡马尔贾。有时候,他给家里打电话,他知道自己在冒险:电话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引来美国特种部队的突击或无人机的打击。电话中,他告诉自己的长子,如果他在战斗中死去,希望孩子长大后到塔利班接过他的枪。“当我的儿子长大成人,我确信我们将继续战斗。”贾巴说,“儿子将为继承我的事业感到骄傲。”
今年,他的长子才刚刚6岁。(本报记者梁嘉文/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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