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新革命

　　总统大选的经济战争

　　1789年，法国用一次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淋漓尽致地涤荡了旧体制，引领欧洲乃至世界风气之先。

　　200多年后，法国需要一次改革，甚至，一次新的革命。

　　看看这些糟糕的数据吧：经济增长率已经从2007年的1.9%降至2012年的0.7%；失业率从2008年年初的7.2%飙升至2011年年底的9.4%；政府财政赤字和公共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例自1975年以来不断上升，外贸自2003年以来也持续处于赤字状态。以2010年为例，法国国内生产总值约为2.6万亿美元，财政赤字占GDP的7%，公共债务占GDP的81.7%，贸易赤字增至669亿美元……

　　正如德国贝伦贝格银行首席经济学家霍尔格·施米丁指出的那样，法国是欧洲唯一一个尚未进行重要经济改革的重要经济体，而下一届法国总统有机会成为“法国的格哈德·施罗德”——德国前总理施罗德认识到高福利体制的缺陷，1998年上台后不久便着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兼顾效率与公平。历经10年改革，德国经济终于成功转型，在近年两场危机中幸免于难。

　　但谁会带领法国人进行这场新革命呢？法国人将从4月22日开始用选票作出决定。

　　就业、税收、中小企业、购买力、紧缩政策、经济增长、欧债危机……经济议题已经成为法国大选的绝对中心话题。

　　现任总统萨科齐领导下的政府多次重申，法国将继续执行紧缩政策，削减公共支出，遵守欧盟《稳定与增长公约》的规定，力争到2013年将财政赤字占GDP比例降至3%以下，到2016年降至零，同时努力减少公共债务。中间派候选人弗朗索瓦·贝鲁把财政赤字归零的期限设定在2015年年底。而左翼的社会党候选人弗朗索瓦·奥朗德也承诺将于2013年将财政赤字占GDP比例降至3%以内，但提出将实现财政平衡的最后期限延至2017年。

　　在竞选中，萨科齐呼吁通过减少公共开支和增加财政收入来不断削减赤字。但其主要竞争对手奥朗德则表示，紧缩措施不是解决方案，需要适当增加公共支出，通过促进经济增长来削减赤字。

　　在税收方面，最有希望进入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的萨科齐和奥朗德均提出增税主张，但针对对象不尽相同。萨科齐有意提高增值税和企业所得税，开征金融交易税等。而奥朗德则建议降低中小企业所得税税率，但将年收入超过100万欧元(约合130万美元)的人的个人所得税最高税率上调至75%。

　　……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早报记者 兰卉 发自法国

　　32岁的皮弗罗杰·大卫(Pfloger David)穿过玻璃大门走出了工厂，卡其色的工作服上印着那只出名的蓝色狮子Logo。下午2点半，是标致轻骑(Peugeot Scooters)早班工人下班的时间。

　　皮弗罗杰在上莱茵省的标致轻骑达讷马里(Dannemarie)工厂做技术员已经整整10年了，从本科毕业到现在，每天从米卢斯开车40分钟来上班，“我们已经知道年底工厂就彻底关了”，虽然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语气中明显充满了无奈。

　　去年底，标致雪铁龙集团(PSA)确认了这一消息：欧洲第三大摩托车生产商、PSA集团旗下子公司——标致轻骑，将于2012年年底关闭达讷马里工厂，排气管生产线以及50cc马达生产线将在2012年转到中国，同时裁员141名，其中40名员工安置到48公里外的标致轻骑芒德尔分厂，剩余员工另行安置。工厂发言人表示集团有意加大在中国、印度、俄罗斯等海外合资工厂的投入。

　　和皮弗罗杰遭遇同样命运的有很多人，经济危机加剧了法国的“去工业化”进程，就业状况不断恶化，这也成为今年法国大选最大的焦点话题。

　　2008年之后的三年时间里，法国有超过900家工厂关闭，制造业损失就业岗位超过10万个。2010年，法国工业行业岗位数量仅占全国就业岗位的12%，远远少于德国19%的比重。紧接而来的欧洲债务危机又将缓慢回升的法国经济拖入萧条的状态，2011年，工业就业岗位裁员17000名。

　　大选临近，各党派竞选者都将重归实体经济、推进“再工业化”作为重要竞选纲领，希望借此重振法国经济。2月底，现任总统萨科齐宣布投入10亿欧元组建“工业银行”，专门用于支持目前面临贷款不足困难的工业企业发展。

　　汽车制造业正处在“去工业化”的风暴眼上，2002年到2012年的10年间，共有9.5万个就业岗位消失，其中2008年经济危机时裁员就达3万名。

　　标致雪铁龙集团(PSA)是法国最大、欧洲第二的汽车制造商，也是法国最大的私人企业，在法国本土有10万名员工。受经济环境恶化影响，PSA集团计划于2012年底在欧洲范围内裁员6000名，法国本土5000名。

　　标致轻骑关厂掏空小镇

　　皮弗罗杰并不知道，国民阵线候选人玛琳娜·勒庞和左翼阵线候选人梅朗雄先后前往标致轻骑芒德尔工厂，支持工人抗议、反对关闭达讷马里工厂和裁员。皮弗罗杰告诉东方早报：“这些政治人物到底能不能帮我们？我只能说，你们来得已经太晚了。从去年年底到现在，我们这里只组织过一次示威游行，现在大家只是安静地等通知。”皮弗罗杰希望可以被安置到米卢斯的工厂，如果被安排到其他的分厂，他就必须搬家了。

　　在标致轻骑工作了40年的尚塔勒·布荷伽赫(Chantal Bourquard)就不愿意离开。

　　她住在8公里外的沙畹讷叙尔莱唐村里，30多年来习惯了在上下班路上在达讷马里买家里的日用品和食物。现在的工作还没有明显变化，也不知道将被安置到哪里，她显得有些焦虑：“如果要去芒德尔或者索肖，早班就得4点钟出门去坐班车，实在有点太早了。但是我不想搬家，我在这里住了30多年，舍不得。”

　　尚塔勒庆幸的是，自己只需要再干几年就可以退休了，孩子们也已经长大了，而其他占标致轻骑很大比例的女员工，有些还需要每天早晚接送小孩，而早上4点，是没有托儿所或者学校开门的。

　　标致轻骑的厂区就在达讷马里小镇中心，出了工厂穿过一横两竖三条大街，开车一分钟就出了镇子。这里没有其他的工厂，四周只有田野和树林。

　　24岁的阿诺德·格扎维埃(Arnold Xavier)来达讷马里刚一年，在超市旁的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她的顾客里有不少是标致轻骑的员工。自从知道工厂关闭的消息以后，她开始担心自己的工作：“工厂关了对我们当地的商业会有非常大的影响，镇上已经有一些店关门了，以后生活会变得越来越不方便，不知道到年底会是什么样。我已经打算好要离开达讷马里了。”

　　阿诺德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达讷马里的镇长保罗·蒙巴赫 (Paul Mumbach)向记者承认，当地的商业将面临困难，最直接受影响的是面包店、加油站以及烟草便利店，他说：“小镇的经济平衡非常脆弱，可能会有些就业困难，但更大的问题是商铺营业额和利润将大幅下降。”

　　标致轻骑达讷马里工厂共有141名员工，大约40人住在镇上，对于这个有2500人居住的小镇来说，只占很小一部分，其他员工住在方圆15公里的其他村子或者更远一些的小城里。

　　通往工厂的大路两旁，有不少房子挂出了待售的牌子，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在工厂交接班时间，有一辆辆标致汽车排着队驶过。可以想象半年以后，没有这些鱼贯穿行的车辆，小镇会是何等的安静，而工厂撤走后留下的空白将如同达讷马里被掏空的胸腔。

　　作为当地唯一的经济支柱，标致轻骑的关闭迫使镇政府必须尽快找到“下家”。

　　保罗今年2月底往上级地方政府提交了一份方案，商讨解决办法以应对工厂关闭给当地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他告诉记者：“达讷马里离高速公路远，没有交通优势，四周只有农田，更没有其他资源。希望PSA集团可以将新旧两座厂房保留下来，并降低租金，这样我们可以利用起来发展旅游或者其他产业，比如做二手车辆交易或者做老车收藏展。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再创造的就业岗位将远远少于140人。”小镇政府还承诺帮助不愿离开的工人进行就业培训，以重新找到工作。

　　与通用合作引发失业

　　头疼的远远不止这个小镇。

　　位于弗朗什孔泰省的索肖基地(Sochaux)是标致品牌的诞生地，更是法国汽车工业的摇篮。索肖基地的大门竖着一块牌子，画着基地生产过的著名车型，绿色的“100”字样煞是显眼，今年9月是这一最重要的汽车生产基地100年的生日。

　　上个世纪70年代，占地265公顷的索肖基地拥有4万多名员工，自行生产所有汽车的零配件。实现自动化机器人生产以后，员工人数大量减少，并将零配件分包到周边的工厂。据法国国家统计局2007年数据，在弗朗什孔泰北部地区，PSA集团的直接及间接雇员人数为23550名，相关的当地人口达6.8万人。

　　2月29日，通用汽车(GM)与PSA集团宣布建立长期广泛的全球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以拓展双方的联合优势和实力，提高企业的盈利能力以及在欧洲的竞争力。这一合作引发了各方的猜测，是抱团取暖还是对未来的悲观预期？

　　索肖基地大门口刚下班的奥利维耶 (Olivier)趁等车的空当抽起了烟，对于跟通用合作的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战略暂时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他所在的研发部门有4000多人，是标致最重要的研发中心之一。奥利维耶的父亲、兄弟、爱人都是PSA集团的员工，但是儿子不愿意再接着做汽车了，因为“这份工作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让人羡慕了”。

　　与奥利维耶不同，法国总工会标致雪铁龙公司代表布鲁诺·雷默乐(Bruno Lemerle)反而担心合作以后研发部门会第一个受到影响。布鲁诺说：“我们现在只看到合作的概念，没有看到具体的计划，这样的结果可能就是关掉一个养另一个，有裁员的问题。另外最直接的影响是，2亿美元的投资将影响PSA自身的扩建速度，一些发展计划可能将就此暂停。”

　　布鲁诺接通了一个重要的电话会议，他还不确定这个会议到底是以什么语言进行。这是两大集团合作以后，标致雪铁龙工会代表第一次与通用旗下两家欧洲汽车生产商——德国的欧宝(Opel)、英国的沃克斯豪尔(Vauxhall)——的工会代表进行电话会议，目标是商讨如何在工会层面达成合作保障工人的利益，而当前的情况是预防合作引发的裁员问题。

　　在汽车行业里，用以渡过难关并保住工人岗位的一种缓冲手段是“技术性失业”(工人们在特定的时间里短暂失业)。3月的第一星期 ，PSA集团在索肖和米卢斯两个基地实行了技术性失业，涉及约2.3万人。在布鲁诺看来：“工人认为这是最不坏的办法，相比较更坏的做法是减少临时工。现在工人们都愿意损失一部分工资，以保证所有人的工作岗位。”

　　工厂外移并非解决方案

　　3月底，PSA集团宣布，雷恩、索肖和米卢斯三个基地在4月和5月将再次实行两周技术性失业，350份临时工合同延期到7月。有工会成员担心，索肖基地将有1600多名临时工可能面临长期失业的问题。

　　索肖基地的流水线上一共有8000多名工人，其中3000多名工人分成三班在总装配线上24小时不间断生产，年产量约37万辆汽车。从车架冲压到电子系统安装调试再到配件总组检验，不计环节中转的滞留时间，一辆汽车的生产不超过40小时。总装车间外是巨大的停车场，停车场之间是专用铁路，码放整齐的新车由此出发发往法国本土、欧盟其他国家以及海外。

　　“近30年来，在欧洲，大家说到汽车总是先想到德国。PSA经典车型的质量和性价比口碑很好，但失去了高档车的文化，”PSA索肖基地新闻专员让·夏尔·勒菲弗(Jean Charles Lefèvre)告诉记者，“所以我们重新进行了战略规划，要研发生产更多高档车型，让顾客有更多的选择、愿意付更多的钱买他们满意的车。”

　　上世纪90年代，PSA的竞争对手是日本，如今除了高档车的对手德国外，东欧也成为市场竞争者。“在东欧，他们的汽车行业是全新的，工厂里都是年轻人。而PSA这样的老工业企业，有一半的工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工人，做任何的技术改进都要考虑工人的工作条件，需要设计更多的工具帮助降低工作难度和强度。自2009年开始，我们每年提供1500个CDI合同(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相比2005年减少了一半。主要目标是要招年轻人，同时也包括一些四五十岁左右的人。” 让·夏尔说道。

　　让·夏尔承认现在行业内竞争激烈，在工人工资和成本上都有困难，但是并不意味着把工厂全部转移到成本低的国家就是解决方案。他说：“工厂要接近客人、接近市场，小零部件可以在其他地方生产，比如中国，但是大部分还需要保持在市场接近地区。比如现在满足欧洲市场的生产，24%在弗朗什孔泰地区，60%在法国本土其他省(除弗朗什孔泰地区)，3%在国外生产，剩下部分在欧盟其他国家。”

　　让·夏尔身后是汽车出厂的最后一道关，戴着白色手套的工人轻轻地抚摸着车辆的外表，检查表面瑕疵。这些出厂的车辆中，每四辆车有两辆在法国销售，一辆销往法国以外的欧盟国家，一辆销往欧盟以外的国家。

　　2012年4月，法国汽车制造商委会(CCFA)公布数据显示，法国汽车市场第一季度的销售量下滑21.7%，PSA集团下滑30.3%。

　　如何扭转这一结果，无论是对萨科齐还是左翼的社会党候选人弗朗索瓦·奥朗德，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