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记者 兰卉 发自法国 

　　“今天这批花有点小问题，再仔细检查一下。”凯勒(Keller)在大卡车车厢里跟工人讨论下午要送走的花，然后捏着蔫掉的花瓣走向远处的暖房。

　　凯勒的花圃位于法国阿尔萨斯省科尔马市城南的高速公路旁。30年前，凯勒建起了这个花圃，之后他买下了相邻的土地把养花的大棚和销售区搬到一起，虽然利润不高，但花圃运营一直状态良好。2008年的经济危机并没有影响到凯勒，他在这一年投入36万欧元新建了两个新式暖房，安装了最先进的温控和水控设备，在提高花卉质量的同时可以降低成本，暖房在2010年完工投入使用。

　　新暖房的投资和使用都在凯勒的计划和控制当中，但是他却没有想到正是这暖房给他带来了现在的麻烦：“做花卉是靠天吃饭，季节、温度都没有办法预期。去年春天来得早，我们准备产品不够早不够多，到夏天又因为雨水减少，销量比预期下降。年底之前结算，所有能想办法凑到的钱仅够用于下一年的生产，没有办法还银行的6万欧元贷款，也就是当时建暖房的贷款。”

　　凯勒被6万欧元难倒了。

　　被难倒的不仅仅是凯勒一个。在法国，只有1%的企业是超过500名员工的大型企业，其余都是中小企业，而中小企业的资金来源92%依靠银行。欧洲中央银行今年2月1日公布的调查显示，受欧债危机影响，欧元区35%的商业银行去年第四季度收紧了对企业放贷条件。2008年至2011年，法国每年大约有6万家中小企业关门，受影响最大的是工业和商业领域。挺过了2008年危机的中小企业，在2011年的欧债危机中，生存问题重新被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在即将举行的法国总统大选中，法国的中小企业问题逐渐成为了总统大选论战的焦点。继4月2日接待了来访的左翼社会党候选人弗朗索瓦·奥朗德后，法国中小企业联合会(CGPME)主席让-弗朗索瓦-鲁博4月10日又接待了法国现任总统萨科齐。

　　再度受困的中小企业

　　和凯勒一样头疼的还有阿蒙德·萨瓦勒(Armand Savall)。

　　阿蒙德的甜点工厂位于法国西部阿基坦大区的巴西耶尔·巴迪勒，有员工91人。甜点厂里工人们穿着白色的工作服，生产着各种口味的泡芙。这些甜点通过大批发商和经销商进入超市、面包店。由于30年来保持传统技艺和口味，就算是现在最艰难的情况之下，“仍没有丢失任何的客户。”阿蒙德告诉东方早报。

　　2011年，工厂营业额为810万欧元，2012年1月营业额较去年同期上涨了16%，阿蒙德对于自己的产品非常有信心，但是他的信心并不足以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去年12月他发不出工人的工资，公司负债90万欧元。

　　阿蒙德的问题出在两方面：一方面2005年工厂投资了一部冷冻设备，但由于两年内没有正常运作，损失了部分投资；另一方面2007年生产原料如鸡蛋、牛奶等成本大幅上涨了，但是工厂无法调整销售价格，直到现在也没有追上损失。同时受经济危机影响，部分大零售商减少了订单，虽然小批发商订单的增加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但并不足以弥补损失。

　　去年12月6日，阿蒙德向佩里格当地商事法院申请进入企业司法重整程序，该程序的启动将使困境中的企业一次性地获得为期六个月的整顿期，他想争取更多的时间找到资金，让企业重新正常运转。

　　凯勒和阿蒙德并不是个例，像他们一样需要资金发展或者渡过短暂困难时期的中小企业，已无法从当下的经济环境中获得有效帮助。2011年底，正值各银行收紧贷款之时。法国中央银行2012年2月1日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受欧债危机影响，法国超过三分之一的商业银行于2011年第四季度收紧了对企业的放贷条件。

　　法国中央银行的地区分行负责人菲利浦·让耐勒(Philippe Jeannel)向记者解释了当前的情况：“2011年5月、6月，金融机构丧失了对经济的前瞻能力和预见性，这与信贷危机直接关联，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经济进入到一种萧条的状态。这种形势下，如果一个中小企业陷入困难的时间太长，又没有足够的订单和生产，他们的损失会很大，甚至可能损伤到他们的自有资金。即使找到新顾客，他们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经济增长。所以银行不愿意贷款。”

　　不愿放贷的银行

　　在银行收紧贷款的时间点上，凯勒希望银行同意延期还款的要求变得难上加难：“坐在你面前的银行的人就像‘小老板’，是他们在判断、在做决定。我提出拿花圃的土地做抵押，他们仍然不接受延期的请求。” 凯勒欠款6万欧元，而花圃的土地市值约合30万欧元。银行这笔账怎么算的，凯勒没有搞懂。

　　连续两个月睡不好觉，每天3点钟就醒了，凯勒患上了抑郁症，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了自杀。他整个人陷在一种悲伤的气氛之中，“想着这里有我三十年的心血，还有我的员工们，我实在不愿意就此放弃。”

　　去年12月20日，银行再次拒绝了凯勒的请求，“银行的态度就是任我们自生自灭。他们已经不再相信行业发展、雇员水平、职业热情这些理由。”凯勒向记者回忆起当时他们的对话，“银行说‘现在的情况是你自己造成的，你没有预见性、没有对情况进行预估’。我怎么能预见明年的季节气候？我反问他‘你们银行怎么没有预见经济危机呢’？” 

　　与银行的协商僵持无果， 是找另外的投资人？直接卖掉花圃？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凯勒选了第三条路，利用仅有的资金为第二年做准备，因为如果错过了花期就彻底失败了。

　　通过朋友介绍，凯勒找到一家中小企业贷款合作公司，帮他重新整理申请文件，并且联系法国政府设立的信贷仲裁机构(The Médiateur du Credit)与银行重新进行协商，他说：“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都是一个人在战斗，所以就算他们一个短信‘我们跟你在一起’，对我也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持。”

　　跟凯勒一样在战斗的是阿蒙德。

　　几乎跑遍所有的金融投资机构，阿蒙德不愿错过任何可能性，他自嘲道：“我会说英语、西班牙语，如果我会说中文，我就已经跑去中国找投资人了。”

　　阿蒙德最先找的还是银行，但是他说： “银行提供的信贷条件，我不能接受，他们所做的分析不根据你的发展规划，只根据你可以提供的贷款抵押。我们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 阿蒙德说到跟银行打交道语速明显加快， “像我们工厂在乡下，对于银行来说，就更没有兴趣贷款给我们了。我最近找到两个大顾客允诺保证订单，但是对于银行来说是完全不够的。”

　　鉴于现在的经济形势，阿蒙德并没有太多地指望银行，“我找到一笔190万欧元的风险资金， 但是国家退休保障部门要求，如果接受这笔风投，需要先交上之前未交齐的退休金(企业当前负债的一部分)。风险资金不同意，就算拿工厂土地做抵押，还是行不通。”

　　又一条路被堵死，阿蒙德拿着工厂开发出来的新产品，找到了法国中小企业银行(OSEO)在当地的办公室，希望借此拿到“创新企业”的资格认证，帮助他找到更多的风险投资。但是阿蒙德没有想到，他得到的回答是，自己先创新出来是不行的， 需要跟两个公司以外的研究机构合作进行创新，才可以敲上这个资格认证。他就不明白了：“我已经创新出来了，现在只需要找到投资进行生产，为什么要回到开发这一步呢？ 他们应该帮助有困难的中小企业，但是实际上，他们只把钱借给那些情况好的企业。”

　　僵化的扶持政策

　　法国的总统候选人们正在竭力争取凯勒和阿蒙德这样的中小企业主支持。

　　税收方面，萨科齐和奥朗德都表示要对中小企业征收社会增值税。萨科齐宣称不论企业规模大小，都要引入社会增值税以增强法国的竞争力。另一位总统候选人奥朗德则宣称，一旦当选，他将减少或者取消对中小企业的各项收费，但会征收社会增值税。

　　在针对中小企业的财政支持方面，萨科齐宣布从今年2月开始，法国将投资10亿欧元建立“工业银行”，以方便中小企业融资。而在奥朗德方面，他则宣称，如竞选成功，他将倡导设立一家公共投资银行，成立支持中小企业的工业储蓄基金。

　　1月中，在各方努力和施压之下，凯勒的贷款银行终于同意延长一年还贷期限，从2013年1月重新开始还贷。

　　此时凯勒花圃里面还有一部分场地空着，但是最近几周就将会被鲜花填满，凯勒站在花苗中，很明显还没有从这场风暴中走出来：“他们不会明白我对于这份事业的热爱。”

　　3月5日，阿蒙德在商事法院陈述自己关于工厂继续运转方案和已经找到的部分资金情况，他还有信心可以找到办法守住工厂。3月29日，商事法院裁定由公司的创建人重新买回工厂，裁员14人。这位14年前将工厂卖给阿蒙德的创建人有信心重振工厂，因为“工厂有非常好的声誉和产品”。将多年心血“拱手相还”，阿蒙德的声音多了一丝无奈：“我在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吧，但是我还年轻，还可以找其他的事情来做。”

　　阿蒙德今年6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