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太阳也有余温

　　陈文茜

　　他最终还是走了，享年95岁。

　　曼德拉离世，景仰他的世人舍不得：他曾为抗争种族隔离坐牢27年，出狱后却全力推动大和解，把宽恕的手伸向那些曾想狙杀他的白人。“仇恨无法帮助这个国家”，曼德拉说。

　　曼德拉逝世当天，晨起，我与施明德通话，他得知消息，久久不语，问我何时走的，好似问一位老友，我回答“今晨5点54分”，他先叹息，然后说了一句：陨落的太阳也有余温。施明德曾为台湾坐牢25年，之后以曼德拉为典范主张大和解，被民进党视为叛徒。

　　曼德拉自小出生于一个白人把黑人驱离圈养的地区乌塔塔。1918年欧洲忙着争战，非洲是他们的猎物。一名自由斗士诞生了，23岁习法律，25岁组织非洲民族议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 of South Africa，内地译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简称非国大)，接着领导一场又一场抗争，面对一次又一次法庭审判。42岁那年发生沙佩维尔大屠杀，曼德拉决定走上革命路线推翻白人种族隔离政府，4年后被捕判无期徒刑。

　　法庭上曼德拉朗读声明：“在这个国家里，黑人只有两个选择，一个屈服，一个站起来反抗”，“这是我的毕生使命，为了此理想，若有必要，我愿牺牲一己性命，被判死刑，在所不惜！”庭内没人走动，一片寂静，只有旁听席上的啜泣声。最终，曼德拉被判终身监禁。

　　坐牢时他受尽精神及肉体折磨。精神上，官方多年不准他的妻子及两个女儿探视；肉体上，他和狱友的脚被以铁链互相捆绑，每日开凿石灰岩。曼德拉曾发起绝食、罢工抗争，狱方多次毒打施虐，他拒绝投降。1985年发生大旱灾，全国性暴动，南非宛若内战，白人官方给曼德拉开出释放条件——呼吁民众放弃暴动，曼德拉则请十多岁的女儿辛琪代读宣言，“我渴望的不是个人的自由，而是黑人的自由！”他选择继续坐牢。

　　1989年残酷的南非总统波塔罹患重病，白人温和派领袖德克勒克继任。十年前我曾于一场聚会中与德克勒克交谈，他回忆当年的抉择，“白人永远执政的时代已经过去，结束国内动乱，必须与ANC妥协。”“我花了非常大的力气说服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白人，而启动和解的钥匙即是：释放曼德拉”。

　　27年，曼德拉已从年轻斗士成为年迈老者。恢复自由之身那天，1990年2月11日，他已73高龄，瘦骨嶙峋、头发斑白，27年他没见过天日。令人吃惊的是，他在开普敦的第一场演说，开口即要求“我们必须在下一阶段的改革中，舍弃暴力，提出治理国家的折衷方案”，“我已走出狱中，我已远离仇恨，南非也必须如此！”

　　尽管曼德拉开始主张和平路线，暴力冲突仍未终止。曼德拉的“大和解”体悟，遭到批判，包括他前妻温妮的丑闻，使他最终选择离婚。层出不穷的暴力事件日日上演，非洲民族会议内也充满猜忌。黑人激进组织不接受曼德拉的“折衷妥协”，这场仇恨之战，又延长了4年，死了至少1.3万名黑人。

　　1994年4月26日，终于，历史性的大选日来了，白人及黑人激进组织纷纷制造爆炸案，试图阻断和平选举。最终，“非洲民族议会”得票遥遥领先，掌握62.65%选票。

　　曼德拉当选了！然后，他出人意料地邀请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出任总理。在曼德拉的就职演说中，他留下了典范名言“在那漫长而孤独的岁月中，我对自己的人民获得自由的渴望变成了对所有人，包括白人和黑人，皆获自由的渴望”“我抱着建设美好南非的梦想，而通往梦想的道路就是善良和宽恕。”

　　他已走出抗争的年代，他已非一位自由的斗士，而是治国的斗士，他需要白人的执政经验。他曾说若停留仇恨，等于从未走出牢狱，而南非也没有未来。

　　如果曼德拉最终可以说一句话，留给世间，他想说什么？是否正如他在联合国那场令人难忘的演说所说：“少一点仇恨、少一点战争、少一点不公。”

　　陨落的太阳，仍有余温。

　　来源：2014年1月8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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