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如果你当真去了解就会发现,跟我们非常相像。
它们强大,好斗,看重领地,猎食弱者。
它们聪明,好奇,协作,忠诚,随遇而安。
它们对其栖居的生态系统有着深远的影响。
然而我们却对狼心存芥蒂,这一点毫无疑问。也许是我们无法爱屋及乌,可以任由憨态可掬的家犬鞍前马后地跟着,却对其近亲“坏蛋大灰狼”毫不待见;又或许因为灰狼是这世界上分布最广的大型陆生哺乳动物之一,仅次于人类及其家畜,而且——在北半球——长久以来都是直接跟我们争抢肉食的敌对者。
不论原因何在,人类终归是在与狼开战。这是两个族类之间自古已然的领地与食物之争,它的战场覆盖美国落基山脉北部诸州,一直延亘到我那僻远蜗居的门口——蒙大拿州冰川国家公园附近。一只名叫黛安的年轻雌狼在门廊脚垫上撒了泡尿,算是打上了她的标记。
距此不太远的一座林木覆盖的山丘顶上就有一处狼穴,被上空葱茏的枝条庇护着。洞是从树根之间掘出来的,门户大开如同一张巨口,向地下延伸5米以上——以狼的标准看算是一座大宅子了。地面被一代又一代狼的行走磨得光溜溜的,路径通向一片开阔的山坡,下面是长长的草场,边缘点缀着染了秋色的白杨和柳树。四野寂静,惟有偶尔响起的乌鸦啼鸣。远方矗立着美洲大陆分水岭的雪峰,近处流淌着一条富有野趣的河,狼群的足迹与马鹿、驼鹿和棕熊的脚印交织在一起。这会儿,窝里养育的幼狼也跟着长辈一起出猎了,不过领头雌狼身上的无线电信号表明狼群并未走远。
当初好多美国人认为狼战已经终结。灰狼遭到无情的射杀、诱捕、投毒,即便在自然保护区中也难幸免,到20世纪 30年代就从美国西部消失了。1974年,当局宣布灰狼在下48州内为濒危物种,其种群仅存于明尼苏达州北部的一小片区域和密歇根州的罗亚尔岛国家公园中。
后来,在80年代中期,一小撮灰狼从加拿大沿着大陆分水岭跑了过来,两只在冰川国家公园的隐蔽草场中驻足,并于1986年生养了五只小狼。生物学家为了追踪这些外来者而不倦奔走,将之命名为“神奇”狼群,因为它们就像一阵轻雾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又重现。
这个狼群日渐壮大,很快分成了两群,三群,基本都在园区内活动。有的狼离群出走,分散到邻近的国有森林中去了。接着,冷不丁有一对狼在冰川国家公园西南边150公里外的私有牧场里安了家,距离爱达荷州边界不足50公里。于是爱达荷州和怀俄明州北部都开始有人报告发现狼踪,不过这些狼也许只是过客而已,没有证据表明它们不是——当时还没有。
1995、1996年,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管理局从加拿大捕捉狼只,放入面积近9000平方公里的黄石国家公园以及爱达荷州中部的荒野区。这一史无前例的联邦行为引来如潮热议,希望、恐惧、厌恶、官司、头条新闻,热闹得令大多数人以为美国西部的狼群回归就是这样开始的。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这次引狼入室之举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狼群壮大了,而争斗加剧了。
2008年,野生动物调查员在整个西部确认了569只被狼咬死的牛羊,占不到该地域内家畜死亡数的百分之一,但这种损失从来都不是各家均摊的,有的饲养者受害格外严重。同年,蒙大拿、爱达荷、怀俄明三州有264只狼因袭击家畜被人所杀。这是个大数字,但遭受这份打击的野狼如今已扩充到1600只左右,分为200多个狼群在西部游走。目前华盛顿州东北部有了两个新狼群,还有人传言科罗拉多州的一小块地方也有狼出没。西部眼见着越来越狂野了。热爱野生动物的人和游客可是正中下怀。
仅黄石一地,每年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前去看狼,令当地经济捞到了约3500万美元的油水;而科学家的观察结果表明,这种顶级捕食者的归来引发了生态改变,也许有潜力修复失去平衡的荒野区域,使之更稳定及更富生物多样性。
另一方面,某些民众说带家人走树林的时候开始有点儿提心吊胆了。打猎的人也颇不满——简直怨声载道。西部的许多居民,连家里装修都喜欢挂上鹿角,一到秋天,邻里打招呼不说“吃了吗”,说的是“打到鹿了吗”。对他们而言,狼就是四条腿的杀戮机器,是陆地上的食人鱼,把他们的猎物都糟蹋了。老乡们背地里叽叽咕咕的,说要自己解决这个祸害,让联邦部门见鬼去吧。汽车保险杠贴纸上画一只狼,上面打个红叉,旁有口号曰:“一天灭一群。”
2009年5月,野生动物管理局宣布灰狼在落基山脉北部已经脱离困境,把它们转交蒙大拿和爱达荷的州政府管理。结果两个州都立刻把狼划入可猎杀动物的类别,规定了限额——蒙大拿州75只,爱达荷州220只——这是两州头一次开放合法化的猎狼行为。“真不简单,从濒临灭绝的区区一群狼,壮大成漫山遍野、足可猎取的局面。”蒙大拿州鱼类、野生动物与公园管理局的西北主任吉姆·威廉斯说,“这是我印象中《濒危物种保护法》最出色的成功案例。”也许吧。2009年 11月,爱达荷延长狩猎季至今年3月31日,如杀狼限额已满则提前结束。这个改动可能会对驾驶雪地摩托的猎手打开方便之门,怀孕的母狼也可能因此遭殃。
联邦政府于2008年决定取消西部野狼的濒危身份之后,怀俄明州的态度基本上是嫉狼如仇,几乎全年容许无限制的射杀与诱捕。由此导致的一桩官司令野生动物管理局不得不暂时把狼重新加入了濒危物种名单。(该管理局至今仍拒绝解除其濒危身份,除非怀俄明州拿出新的对待方案。)与此同时,14家环保及动物保护机构联合起来,由“地球正义”组织带领,恳请联邦政府把狼重新纳入保护范围,直到西部诸州推出区域性的保护策略、设立核心保护区和缓冲区,让狼可以进行正常的群体生活,不致被追杀得七零八落。
约翰和蕾 ·赫曼夫妇在蒙大拿州西部的温泉城一带养了800头安格斯牛。他们长大时正值美国田园的黄金时代,所居之处尽是芳草萋萋的连绵山谷和林木繁生的山坡,而几乎所有大型的本土捕食性野兽都被清除掉了。“那时我们每次围拢牛群清点,一般只会少三到五头小牛,”约翰说,“现在差不多要丢到25头了。今年春天我们房子附近的育犊场遭了袭击,有七头小牛被调查员认定是狼咬死的,所以我们拿到了补偿金。”
麻烦的是,如果牧场主不能立时发现牲畜的尸体,食腐动物就可能把“证据”拖走或撕碎,而不能确证就无法获赔。而且损失并不限于死亡和走失的家畜。被狼骚扰过的牛会掉15到20公斤肉,而惊惧造成的激素效应也显现出来。“今年春天有85头初孕的小母牛,其中的60头流产了。”约翰说。“最糟糕的是,”蕾补充道,“有23头流产的牛是我儿子用来起家的,他那群产崽的牛一共才25头。现在他背着7500美元的贷款,打算卖钱还款的牛犊却只剩下两头。最后得卖母牛来弥补损失,这生意是越做越赔了。”
被狼穷追的时候伤了腿,或者身上有伤口感染的家畜就卖不出去了。而且在与狼狭路相逢之后,母牛会一直情绪恶劣,对牛犊的守护加倍严密。赫曼一家和其他不少牧场主都说,赶这样的牛进圈要多费力气。他们连牧场的狗也不敢放出来了。还有,如果今年夏天再把这些牛赶到首选牧区去,它们可能不肯逗留,因为那里山坡上的树林就是狼群盘踞的地方。
加入“黑脚挑战”——于1993年创办、以保护蒙大拿州中西部黑脚河分水岭的田园风貌为使命的联合组织——的牧场主们正在尝试一项狼区巡逻员方案,我亲身与负责此事的彼得·布朗一起巡逻过。他有时驾驶皮卡或摩托,有时徒步,监视狼群与牛群的相对位置并每天向牧场主报告,使他们提高警惕或把畜群转移到较安全的牧区。如今许多高危区域的育犊场都围有电网。为了护住其他草场,布朗有时会用欧洲的老法子:沿边界拉起绳子,挂上一串串彩旗,以收震慑狼群之效。
我们迎着十月的微雪,巡视几片低洼牧场的时候,布朗的目光被鸟群吸引过去——乌鸦是帮他搜寻畜尸的可靠向导,不过这一回它们啄食的只是某位猎人扔掉的马鹿内脏。有只黑得像乌鸦的狼也凑在那里大嚼,是“险峰”狼群的成员。然而与之隔着一道护栏就有四只鹿在安详地吃草,大群的牛就待在区区200米之外。
“牛群的行为是让我们提早察觉狼袭的重要线索。”布朗说,“我要注意的是有没有牛扎堆或奔跑,或是在紧张地左顾右盼,叫个不停。我还得盯着点儿体弱有病的牛,它们容易招来野兽。我觉得只消在这一带走走转转,狼就不敢当着我的面对牲畜下手。狼有学习能力,适应新情况的速度绝不比我们慢。另外,这地方有的是野生猎物可吃,我曾经见过狼从牛群中间穿过,却是在追一只鹿。”
现在的议题已经不是如何消灭狼群,而是如何与它们共存。牧场主戴维·曼尼克斯说:“我们必须认识到美国大众想让狼回来,而这个大众也是买我们牛肉的主顾。要是去跟自己的主顾说,他任性胡闹不识轻重,事情就闹僵了。所以我们不会死不让步、非像50年前那样把狼杀光不可,而是去尝试狼区巡逻之类的办法。”“但是如果牧场主经营不下去的话,”养牛户兼兽医朗·斯金纳说,“如今的出路一般就是转让土地搞房地产,那会让西部的开阔原野和重要野生栖息地一下少了许多。 ”
当黄石引入的新野狼初次现身的时候,当地的马鹿和驼鹿兀立不动,只当来者跟郊狼没什么两样。大错特错。今日黄石的马鹿只有15年前的一半,然而从大多数标准来看,当年它们过于繁盛,使生存环境恶化了。1926年杀尽黄石野狼后不久,公园的官员就又忙着杀掉成千上万的马鹿,但它们的数量一再回升,把主要栖息地的草木啃得七零八落,令一座旨在保持自然原貌的公园出现了永久性的非自然状况。
有了近乎无穷无尽的肉食,黄石的新生狼群迅速扩增起来,但其总数在2005年剧降。之后再度升高,2007年达171只,接着又在2008年底跌到124只。黄石野狼计划负责人道格·史密斯记录到的产崽母狼数为2000年来之最低。“园区的狼正在减少,”他说,“数量从来没达到我们根据猎物丰富程度推算的数字。这说明狼群达到一定的密度之后,会自行控制成员数。”
2008年,黄石因同类相残而死的野狼比之前任何一年都多了一倍以上,死于犬瘟热的也居历史最高水平(199 9、2000、2005年狼群中都曾流行此病)。史密斯说,猎物不再像以前那样极度充裕也是狼群面临的一个问题。现在仍有近万只马鹿在黄石过冬,而夏天它们的数量也许还要多一倍,“但狼是非常挑剔的猎手,只有羸弱的猎物才算数。”
正如经历过狼害的牛群会变得不那么驯良,屡遭狼群围捕的马鹿也不会一直任由宰割。它们变得更机警了,转移也更频繁。在没有野狼的年代,鹿群找到喜欢的冬季进食地点后索性就常留不走了,大嚼幼嫩的杨树、柳树和棉白杨,直到把树干啃得生长不良,畸形得像一株盆景。现在没了这种被过度啃食的压力,树苗便迅速拔高,形成一片片繁茂的小树林。更多的鸣禽在密实的树影中找到了筑巢之所。溪流沿线,长势强劲的垂柳和棉白杨令河岸更加稳固。从水面上方的枝叶中落下更多的昆虫,喂养着鱼儿和两栖动物。河狸能找到足够的美味嫩枝,来养育后代、建起新巢了。
道格·史密斯1996年勘察辽阔的北部园区——大多数马鹿过冬的地方时,只看到一个河狸窝,是几十年来的最低点。在2009年,他找到了12个。我在水晶溪沿线又发现一个新搭的河狸水坝,正蓄着水,它能在少雨的月份为下游河滨生物提供更为恒定的水流。水坝后形成的沼泽和池塘为驼鹿、麝鼠、水貂、水禽等许多种动物创造了栖息地。狼群进驻后,早先已开始在山谷中猎食的美洲狮退回了其正常活动区域——陡峭的岩石地带。郊狼被灰狼灭掉了将近一半,虽可能略有反弹,但如今它们都在缩小的活动范围内营群体生活,或成为居无定所的独行者。野牛现在没有那么多马鹿跟它们抢草吃了,状况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好。
仅凭一种新捕食者的力量,就造成了影响直达土壤微生物的平衡效应,生物学家把这种自上而下的系列变化定义为“ 营养瀑布”。还有些学者为了彰显其中的动物行为学因素,称之为“恐惧生态”。
狼对人有多危险?身高1.5米,体重45公斤的克里斯蒂娜 ·艾森伯格本身就是答案。四年来她一直在冰川国家公园内研究野狼、马鹿和白杨,常在西侧园区展开工作,那里有两个大狼群,其中一群有20只以上的成员。她跟一名助手测量栖息地的时候,它们有时就在旁边看,然后捣乱似的去拔她插在地上的标杆。有一次在凛冽的暴风雪中,它们在距她很近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放倒了一头马鹿。
某天下午,我们在勘察中来到一处狼群集合点。遍地都是它们的踪迹,还有碎瓷片、饮料罐、锅子、零碎铁器,是“ 荷兰佬”狼群从园内的废弃房屋叼来的。狼也有收破烂的,真没想到。
但艾森伯格想让我看的是一簇白杨树。高的树拔地而起,是1840年至上世纪20年代扎根的,那时狼还没被杀绝。矮的树大概有5米高,是重新把狼引入后从小树苗长起来的。没有中间的。那些年逃过马鹿之口的树连一棵也没有。与黄石不同,冰川国家公园里的马鹿数量没有大的变化。在艾森伯格看来,近年新长的白杨几乎都要归功于野狼引起的马鹿行为改变。
此地野狼的猎物以白尾鹿为主。地处蒙大拿州西北部,美洲狮和灰熊的数量都至少是狼的两倍,它们加在一起所杀死的成年、幼年鹿比狼杀的要多。黑熊和郊狼也会对鹿下手。除此之外,这里已连续两年遭遇严冬。即便没什么猛兽出来猎食的时候,鹿的总数也在下降,但仍未低于历史平均值。由此来看,整个西部的马鹿和白尾鹿状况都不错。研究表明,冬季的天气和过冬的栖息地质量才是鹿群数量的长期控制者。另一个决定因素就是人类的狩猎。
克雷格·约尔丹奈是蒙大拿州狩猎管理部门的野生动物专家,负责爱达荷州边界附近的苦根谷。他说,直到最近,当地居民抱怨最多的野生动物问题还是马鹿到干草堆偷吃,以及白尾鹿毁坏庄稼、在公路上制造交通事故之类。
“现在我们这里少说也有45到60只狼。另外,每年有1.4万个猎人走过苦根谷检查站去打猎。”这些日子他听到的主要抱怨是狼群泛滥成灾,把鹿吃光了。“我干这一行30年了,还从没见过一种动物能惹得人们这么大反应。”
简而言之,现状是这样的:过去几年中弱小猎物的存活率下降了,狼的出现也许是一部分原因,但也有严冬的影响。总的来说,苦根谷的鹿群数量还不错。1970年代因为母兽的狩猎限额很高,马鹿总数曾降到3000只以下,而现在则有 6000只以上。其中的1000只已经学会在狩猎季节开始前就退避到一个私有牧场去,那里不允许随便射杀动物。
大型哺乳动物有学习能力,其行为会不断改变:马鹿、熊、狼——对了,人也是这样。以我们的位置而言,似乎该对野狼回归带来的问题做出更好的答案。毕竟它们是在山坡上守望的真正的狼,而不是人臆想中的恶棍。我们口口声声说想要保护美国的野生动物群落时,难道单单把狼排除在外么?
撰文:道格拉斯 ·H ·查德威克DouglasH.Chadwick
翻译:王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