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故事(十六)

　　孩子，我们用生命来爱你(二)

　　文/箩筐

　　7月15日，早上六点半

　　看了看挂在急诊室的镜子，里面是一个形容憔悴、面色土灰的女人。抬头纹又多了两道，眼睛红肿如桃，头发乱糟糟立了一头，状如女鬼。

　　焦急的心情需要一个出口，我给安徽的姐姐打了电话，听到对方“喂、喂”的声音，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哽咽了许久，我才声音微弱地挤出来几个字：“三三出事了！”大姐急忙安慰，问我怎么啦，我这边还是说不出来，大姐急得说：“快点说啊！”抽泣了半天我才断断续续说出来三三可能是肾癌。

　　我跟她解释，如果是肾癌，那就意味着等待孩子的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是双肾问题，不是单肾，如果确诊是癌症的话，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做肾切除。而且，肾切除之后只能肾析，如果癌症扩散，那么根本不能做化疗，因为肾脏是主要的排毒器官。

　　我现在都不记得大姐安慰了我什么，后来听到电话里传来嘤嘤的哭声……

　　屋里除了熟睡的三三，没有别人。我口干得厉害，哆哆嗦嗦地走到护士站。护士们都齐刷刷地向我看过来，我能读懂他们脸上的表情：吃惊、同情……

　　终于在这些凝固的雕像中，一个人融化了表情，走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我要一杯水。这个人悄悄走出去，不一会儿就给我端来一杯水。并且给我一条单子，因为我冷得不行，浑身发抖。

　　终于拨通了老公的电话，我张口就对他说：“我不想活了！我活不下去了！”老公问明了缘由，吼着大嗓门跟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坚强。一定要想开。你如果把这件事情想开了，你以后啥也不怕了！”

　　我骂了脏字：“呸！都啥时候了，你跟我讲这个！ ”

　　我对他说：“我现在需要的是安慰！”然后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老公电话打回来，说：“我这不是安慰你么？！我不是让你挺住么！你如果倒了，这个家不就完蛋了么？”

　　现在回想这件事情，我觉得老公能在这个情况下说出完整的话已经很了不起了。那个时候能不思维混乱就是强人。

　　这时候护士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我红着眼珠子，眼睛紧紧盯着他就问：“你告诉我，医生是不是告诉你三三是肾癌？”

　　护士愣了一下，然后定了定神说：“我们还没有确诊。你先不要太焦虑。”

　　早上7点半

　　早上七点多的时候，医生跟我说，原来想收治三三，但是后来他们商量后认为他们医院医疗水平有限，还是把三三马上转院到本地最好的儿科医院——凤凰城儿童医院。这是阿利桑那州最大最好的儿童医院。

　　听到医院安排救护车送三三去。我提出来我要亲自送三三去那里。因为我知道救护车出车就要一千多美元，不知道保险费如何算，就算让我自费收费一百块，我也不干！家里的经济状况风雨飘摇，老实说，这条汪洋里的小船，随时都可能沉没。我们已经经不起任何动荡不安了。我想反正我自己也要跟车去，能省一百是一百。

　　那时刻我感到天崩地裂！老公失业，我一个人在家上班独立带三个孩子，孩子们是我手中最后的稻草。可是现在三三，我的宝贝孩子出现了问题，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突然袭来，我完全懵掉了。怎么这么倒霉？怎么会倒霉到发霉的地步呢？怎么会？怎么会？

　　我这个意见遭到医院护士的一致反对。那个菲律宾的护士对我说：“你现在精神状态这样，能保证孩子的安全么？现在先不要想钱的事情好不好，救人要紧。”经他这么一说，我自己也知道我开车找路的本领奇差，经常左拐弯右拐弯，三下两下就走丢。

　　我跟多多打了电话，让多多和旦旦一起去。之前的电话里我已经跟他讲了三三大致的情况。一出医院的大门，我就拐错了弯，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昨天晚上是怎么摸到这家医院的，我全都不记得了。

　　上午九点

　　我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扒了两口饭，我让多多给三三带上他平时喜欢的玩具，急急忙忙就往回赶。刚到医院门口就看到救护车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我亲了三三，跟他保证我们跟他们的车一起去新的医院。

　　车在高速上行驶了二十多分钟以后，终于拐进了儿童医院。红紫色的大楼，花花绿绿的外表。很有特色。一进门，一个护士眼尖一眼看到我们给三三拎来的一把绿色玩具冲锋枪。听到他喊道：“哇，枪都来了！”我才意识到在此地哪怕是一把玩具枪也能让人胆战心惊，不合时宜。

　　三三一下子就进入了三楼。

　　不一会儿，医生们就来了。先到的是儿科医生，详细询问了我们入诊情况。实习医生又把家里家外一通侦查，祖宗八代都套出来了。后来医生问我：“你有没有带来三三的CT拷贝件？”我说：“没有哇，怎么他们没有和三三的检查记录一起带来？”医生们摇摇头。一位女医生说：“你要不要去取一趟？”我说：“行！为了我儿子我啥都能干。哪怕跑丢。”

　　过了一会儿，医生又回来说：“你不要去了。你好好陪你的孩子吧。我们打电话让他们找人送过来。”

　　虽然是一点点小事，但是我很感动。这位医生很会体谅别人。

　　医生后来通知我，一会儿血液科医生会来看我们。我一听，毛骨悚然。难道是血液出了问题？后来我四处乱窜，终于打听明白了：这个楼层是癌症肿瘤科。

　　三三好乖。一直还在发烧。在急诊室吃了一点降烧药降了一点烧，但是很快就又起来了。他瞪着眼珠子安静地看着这个新地方，一句话也没有，顶多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说声good(好的)。

　　期间我给芝加哥的朋友打了电话。一个原来做医生的好友跟我说：“怎么会是肾癌呢，如果是的话，也要先一边再来一边，不会两边同时发生吧。而且发展这么均匀。何况孩子的肾功能指标都好，属于正常。”

　　听了她的话，我还是觉得不妙。这可是肿瘤科啊，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啊。他们不能随便把我们安插一个房间就算了事吧。

　　实习医生对我说：“今天晚上血液科医生要比较晚才能来，因为太忙了。”我左等右等等不来，一直到了晚上7点多，给三三洗了澡，刷了牙，换上干净的衣服，我决定还是先回家，两个孩子的晚饭还要准备。

　　晚上六点

　　在医院的白板上，我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给护士说让医生随时给我打电话。

　　一出门就照样丢了，找了一会儿，找到了回家的路，不过一会又迷路了。八点多的时候，我接到电话，是血液肿瘤科主治医生的电话。我详细向医生描述了三三发病的经过和我当时的想法，医生也询问了三三有没有其他症状，比如比较爱出血，等等。我忽然觉察到，三三的确比我的另外两个孩子爱流鼻血，妈妈说他小时候每个月都要流鼻血。到了阿利桑那州在三四月份的时候有一个月差不多一周要流一次。不过最近两个月没有见到了。我一直认为阿利桑那气候干燥，小孩子毛细血管薄，不算啥。

　　回答完了问题，我直截了当地问医生：“你怀疑是什么病？”医生说：“我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是从症状来看，他很可能是白血病。但是他今天的白细胞数量属于正常：7.2。一般白血病儿童在发现的时候白细胞数量很高。”

　　我马上问：“你是不是怀疑是急性白血病？”因为我知道儿童急性白血病治愈性很高，比大人的要好很多。医生说：“如果是的话，他的病希望很大。”

　　我又问：“如果是白血病的话，那么他的肾是不是能保住？”我实在不敢想象孩子一辈子肾析，等待移植的样子。医生回答说：“如果白血病得到控制的话，他的肾脏问题马上就会好转。”

　　我心里有了底。

　　准确地说，从怀疑三三肾脏出了问题到白血病，从孩子认定要死亡到现在还有希望，我这一天经历了生死诀别，大起大落，白血病固然凶猛，但是跟肾癌比起来我认为要好。打完电话，我竟然嘲笑起来自己，怎么倒希望起是白血病来了？

　　跟多多说了，多多说如果是急性白血病的话，治愈率是85%。我吃惊地问：“你咋知道的？”多多说他在得知三三情况很不好的时候，就急忙在网上查找资料，看到这条消息。

　　晚饭我都忘了我们吃的是啥。吃饭的时候，看到三三空空的座位，不由得又是一阵伤心，痛哭起来。

　　想到这个小人每天都是坐在我旁边，我坐到哪里他就挪到哪里；他每天兴高采烈地敲锣打鼓(敲桌子敲碗)引吭高歌的情景；他从来吃饭都不好好吃，都是我们大家闷头刨饭他唱啊、说啊，招呼大家干杯喝牛奶，谁不跟他碰杯他追着干，而且给我告状谁不听话不干杯……这一幕幕恍如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还能看到他亲手喂的小金鱼，还能摸到他盖过的被子，刷牙用的杯子，他朝着镜子呲牙咧嘴的样子，他尿了一地就跑走的样子，他偷吃糖果怕被抓到躲在壁橱里不敢出来，他嗲嗲地说他爱我……

　　所有的这些，就如同一场梦，真的要永永远远消失在面前？

　　失去他意味着：我将看不到他长大，看不到他背着书包去上学，看不到他在我怀里撒娇，看不到他考试成绩不好沮丧的样子，看不到他摔倒了哼哼唧唧撒娇要抱抱，看不到他第一次喜欢女生的样子，看不到他上大学、他结婚、他生子……

　　这种感受让我发狂，心痛得流血！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9年9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