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屠杀案
“每次竞选前采取政治暴力是地方军阀和政治家族的一贯作风。菲律宾选举素被戏称为‘3G选举’,即枪杆子(Gun)、帮派(Gang)和金钱(Gold)。”
据亚洲基金会统计,从上世纪30年代至2005年,共有5500人在菲律宾的家族仇杀中丧身,上千人流离失所。其中,棉大老地区共发生218起流血冲突,仅次于南拉瑙省,一半以上的仇杀发生在21世纪。
记者◎蒲实
特约记者◎Edwin Espejo(菲律宾)
死亡边缘
11月26日中午,接通阿奎勒斯·邹尼奥(Aquiles Zonio)的电话时,他正在菲律宾桑托斯将军市的机场紧张地做报道。“小安达尔·安帕图安终于投案了。”电话那头是他沙哑的声音,夹杂着咳嗽声。接电话时,他正面对着马京达瑙省屠杀案的主要嫌疑人小安达尔。屠杀案发生3天后,这是小安达尔首次露面。邹尼奥是《菲律宾问询报》的记者,他在接受电话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自11月23日以来,他经历了这辈子少有的失眠,30多名记者同行死亡的血腥场面不停在他脑海里闪现。那一天早晨,他们一起从布鲁安小镇出发,踏上了前往沙立夫阿瓜克市的死亡之旅。因为小小的意外,他才戏剧性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时间紧迫,邹尼奥匆匆挂掉了电话。晚上,他通过电邮向本刊记者叙述了他与死亡近在咫尺的那个周一。他说,早晨,记者们集合在布鲁安镇曼谷达达图府邸的客厅里。这天,他们应副镇长伊斯梅尔·托托·曼谷达达图的邀请,随行报道托托为竞选下届马京达瑙省省长递送选举材料的过程。37名记者分三路赶来:大部分人前一天晚上在苏丹库达拉省(与马京达瑙省交界)伊苏兰镇报道当地一年一度的卡里姆丹节。曼谷达达图家族在苏丹库拉达省很有势力,省长是布鲁安镇副镇长托托的堂兄。他们在伊苏兰收到了托托的邀请,就留在当地过夜,第二天早晨赶来布鲁安镇;另一拨从南哥打巴托出发,周一清晨赶到;第三拨12人从圣桑托斯市出发,周一晚下榻离布鲁安镇很近的塔古隆市BF Lodge旅馆,邹尼奥就在其中。
邹尼奥说,曼谷达达图主人家准备了清淡的早餐。他多年的朋友和同事伊恩·苏邦像往常一样逗乐,“苏邦常扮演小丑,让所有的人都忍俊不禁”。资历最老的记者雷布兰多是其中“老大哥”的角色,早在80年代邹尼奥还在上高中时,雷布兰多就已经是电台播音员了,“他总迟到,记者们都戏谑地称他‘已故雷布兰多’(‘已故’的英文是‘late’,与‘迟到’同义),而现在,他真的故去了”。
邹尼奥说,就在屠杀发生前几小时,雷布兰多还和他等几个人一起,讨论此行的安全问题。“我们坚持记者要另外坐车,与那些要登记选举材料的家族代表分开,以保障记者的安全。”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就因为“嗅到了即将展开的故事会引人入胜,但充满危险”。
邹尼奥说,当时布鲁安副镇长托托给他们的答复是:他曾向棉兰老穆斯林自治区(ARMM)警长帕萨尔·乌姆帕请求安全护送,被拒绝了,他也曾向菲律宾军方提出请求,但没人理会。这位副镇长今年打算竞选省长,这个职位大安达尔·安帕图安已经担任了3届,现在年事已高,据法律已不能再连任,但其子小安达尔有意子承父业。安帕图安家族在棉兰老地区很有势力,在自治区18个省把持着重要岗位。
邹尼奥说,其实所有人都早已嗅到了火药味儿。一周前,桑托斯将军市、塔古隆和戈伦那达三城的许多记者都收到了曼谷达达图的邀请。曼谷达达图在邀请中说,安帕图安家族的人威胁他,只要他敢去登记选举,敢跨入安帕图安的领地一步,就会把他碎尸万段。曼谷达达图在感到无助时想到动用媒体的力量,让记者来全程报道他登记选举的过程。他说:“如果记者在场,也许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他决定不动用自己的私人武装,以做出和平的姿态。
邹尼奥说,11月22日出发的“登记代表团”,由曼谷达达图的妻子赫娜琳、嫂子和妹妹组成,还有其他一些亲属和6名司机。曼谷达达图自己没有去。之所以派出这样一个家族女性的阵容,曼谷达达图的解释是:“在我们的传统中,穆斯林女性就像无辜的孩子和老人,不应该受到伤害。”
9点30分,这支58人的大队伍启程。一共5辆车,打头的是菲律宾UNTV电视台的L300面包车。不放心旅程安全的邹尼奥说他尝试几次后,联系上了第6步兵旅总司令阿尔弗雷德·凯顿,“他保证说,去沙立夫阿瓜克的国道现在很安全,从苏丹库达拉省(与马京达瑙省交界省)伊苏兰镇到沙立夫阿瓜克的一路上都分布着检查站”。按计划,代表团会途经塔古隆市、伊苏兰镇和安帕图安镇,仅1小时车程,10点30分,他们就将到达沙立夫阿瓜克市。
出发后,车队在一个加油站停下加油。这时,邹尼奥说他和伯恩纳德兹换了一辆车,与尤卜拉格坐到一起。加完油,约9时45分,继续前进。此时,邹尼奥说,同车3人做出了一个决定:回一趟不远的塔古隆BF Lodge旅馆。“尤卜拉格径直去房间上厕所,我在大厅等,伯恩纳德兹在车里等。当时两个服务员对我说,有两个不明身份、骑摩托的男人来问过报道登记选举的记者名字,几分钟前刚走,大堂经理没有透露客人的名字。”邹尼奥说他马上警觉起来。尤卜拉格出来后,3人一商量,当即决定不再去沙立夫阿瓜克,打道回布鲁安镇。他们离开旅馆时,大约是10点。
邹尼奥说,在路上,他们急忙给同事们打电话,然而,“已经无法联系上他们了”。10时15分左右,他们回到布鲁安镇,曼谷达达图赶来告诉他们,他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说车辆被拦住,安帕图安的武装力量正绑架和杀害家人及记者。这一场血腥残忍的大屠杀,就发生在10点至10点15分之间。安帕图安镇距目的地仅有6.8公里,又称达都达都温赛市,市长是达都·小安达尔·安帕图安。
当阿尔弗雷多·凯顿少将的士兵抵达事发地时,发现了36具尸体,这些人被劫持到山区遭枪杀。此后,每天挖掘出来的尸体都使死亡人数不断上升。当11月26日小安达尔在桑托斯将军市机场露面,接受司法部长讯问时,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数已经达到57人。那天,偶然路过的一车行人也被当做曼谷达达图的支持者被杀害。
11月27日,菲律宾司法部长德瓦纳蒂拉对小安达尔·安帕图安正式以谋杀罪提出指控。德瓦纳蒂说,根据证人供词,这位省长之子指挥了这场屠杀,下令杀掉所有人,并亲自开枪杀人。她引述一位证人的话说:“他原本以为目标只是曼谷达达图家族的人,结果发现在场每个人都要被杀掉,而且是以正常人无法做到的方式。”武装人员残忍杀害车队中的女性,“他们甚至朝那些女性的私处开枪,真是太恐怖了。我简直无法描述”。这位证人说,参与屠杀的人包括士兵、警察和私人武装。参与尸体检验的法医专家贝尼托·莫利诺说,受害者们身上不同部位多处中弹,看上去案犯当时是朝他们任意开枪。另有迹象显示,一些人受伤后没立即死亡,所以他们可能遭到活埋。一位化名“男孩”的目击证人说,所有尸体都被抛入事先挖好的坑里以消灭线索。不过,由于军队接到消息赶来,所以他们匆匆撤退,未能完成掩埋,还将一台挖土机留在现场。这位目击证人称自己没参与屠杀,但为保住性命,也不敢制止。
这次事件中,除了邹尼奥等3人,其他记者全部遇难。在给记者的邮件中,邹尼奥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他写道:“此刻,我正浑身颤抖。我非常非常害怕。不是因为害怕可能的报复,而是因为在这个自称民主的国家里,更多的记者还可能会在新闻自由之名下死去。这种想法噬咬着我,让我战栗。”
重走屠杀之路
11月27日,星期五,本刊特约记者专门前往布鲁安镇,在曼谷达达图家见到了托托,他仍穿着前一天穿的那身白衬衣和牛仔裤。11月26日在机场见到小安达尔·安帕图安时,一直尽力保持克制的他爆发了。机场VIP会客厅的监控录像显示,他当时向小安达尔·安帕图安走去,但马上被亲戚拽了回来。“我当时想啐他一口,”他告诉我们,“我简直想把他扔进绞肉机里去。”周一得知惨案的消息后,他的侄子顿时想马上采取行动,被托托阻止。托托最终选择了诉诸政府,“让法治和正义伸张”。
托托的家在布鲁安镇中心,是朴素的两层平房。他带本刊特约记者进入他故去妻子的房间,在这里,他接受了本刊特约记者的采访。阳台上飘着白帐,依据穆斯林传统,服丧期是9天。快到他家时,沿路都插着白色旗帜。
他告诉本刊特约记者,就在这个小卧室里,他和他的妻子赫娜琳讨论了多次竞选省长的意义。“我知道这很困难,很危险,也曾经列举过所有的可能。但我想证明,棉大老区的穆斯林能够和平地生活,能够治理好政务。你只需要看看我们颠簸的公路,就能知道马京达瑙省多么荒凉和贫穷。”这位41岁的中年人曾经是学生领袖。
曼谷达达图家族与安帕图安家族一样,都是马京达瑙省的政治军阀。托托家的楼房和安帕图安家族的府邸一样,有高墙和大门,但相比之下面积较小,大概600平方米。托托家里的装修并不豪华,很像菲律宾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与邻居就隔着一道防火墙。布鲁安镇的曼谷达达图人也有自己的武装部队和最新款的SUV车队,但在马京达瑙省,曼谷达达图势力显然较安帕图安稍逊。曼谷达达图家族更富有的成员住在苏丹库达拉省,帕克斯·曼谷达达图是省议会议长,儿子藤是省长。当问及曼谷达达图与安帕图安有什么不同时,托托说:“我们受过教育。”他指的是小安达尔的省长父亲只有小学四年级学历,而他自己尽管转了好几个大学,但无论如何,他大学毕业了。
1986年,科拉松·阿基诺通过“二月革命”推翻马科斯政权就任总统,托托的父亲被任命为布鲁安镇的镇长。父亲退休后,托托接任镇长,3届期满后,弟弟艾伯拉罕接任,自己退居副镇长。
父亲在世时,安帕图安家族和曼谷达达图家族曾是盟友。父亲去世后,3年前,托托表达出自己想竞选省长的想法,两家就开始有了矛盾。
11月27日这天,托托和哥哥费迪出发去做选举登记,本刊特约记者随行。出发前,他亲吻了老母亲的手,然后重走4天前他妻子、姊妹、亲属和几十名记者曾经走过的惨遭屠杀之路。这一次,陪同他的士兵和警察至少有一个连,还有菲律宾军队的装甲车。
从布鲁安镇出发,穿越苏丹库达拉的高速公路,沿路每100米就有三四个士兵一组把守。出了苏丹库达拉,就进入安帕图安镇,屠杀发生地就是宽阔的高速公路,两边是稻田和玉米地,间或有些洋槐树。这里视线可及的东边驻扎着摩洛回教解放阵线指挥官温巴拉·卡杜的第105旅和第100旅,沙立夫阿瓜克市东驻扎着他的第104旅和第106旅。由于安帕图安家族武装力量的存在,温巴拉·卡杜的军事力量未能渗透这片地区。安帕图安武装力量有委婉的名字——“特别平民辅助行动军”(SCAA)和“市民志愿者组织”(CVOs)。当地人认为,支持安帕图安的武装力量大约有2000人。屠杀事件后,菲律宾军方发言人已经表示,SCAA已经被解除武装,390多件武器被收缴。
进入沙立夫阿瓜克,快到省议会建筑群时,经过安帕图安家族的豪宅,是首都曼尼拉能看到的那种古典式独栋豪宅。本刊特约记者看到,宅门关着,只有一两个人守在瞭望塔上。省议会的大门重兵把守,几辆军车停在安帕图安宅邸墙外。老安达尔·安帕图安省长的儿子扎尔第是棉兰老自治区主席,他的府邸很像加州贝佛利山的别墅。
11月27日是穆斯林的节日,只有选举办公室的门开着。与菲律宾其他地方一样,它会一直开到12月1日凌晨,直到登记的最后期限。基督教穆斯林民主力量党现任主席、前国防部部长吉尔伯特·特奥多罗护送并提名托托为省长候选人。上午11点整,托托做完了选举登记,整个过程20分钟。基督教穆斯林民主力量党是执政党,也是最大党。11月19日,阿罗约总统辞去党主席职位,由前国防部长特奥多罗接班,特奥多罗明年将参加总统选举。
家族·选举·仇杀
中国社科院东南亚研究所菲律宾问题专家许利平告诉本刊,在11月23日之前,特奥多罗曾召集过安帕图安和曼谷达达图家族的头领,做过两家的斡旋工作,希望曼谷达达图不要参加省长竞选,作为交换,给曼谷达达图家族的人安排财政部等部长职务和国电公司董事长等职务,但曼谷达达图家族拒绝了,坚持要竞选省长。曼谷达达图家族本和安帕图安家族一样,都属于基督教穆斯林民主力量党,但前些时候,安帕图安曾声明说,打算以反对党自由党成员身份参加竞选,但还未签署正式联盟协议。去世不久的前总统阿基诺夫人曾任自由党书记,其子贝尼尼奥·阿基诺三世9月曾称,将代表自由党角逐明年5月举行的菲律宾总统大选。由于阿基诺夫人执政清廉,威望较高,自由党这次呼声很高,将是明年民主力量党的最强劲对手。在民意调查中,目前阿基诺三世的支持率远远高于特奥多罗。因此,地方选举直接关系到明年的总统大选。
安帕图安家族在2004和2007年选举中为总统阿罗约赢得了很多选票。这两次大选的计票结果在统计意义上无法成立,因此曾被怀疑有假,安帕图安家族也曾受到激烈批评,但最终没有被证实。而依据民主力量党党规,该党提名候选人时,在上届选举中功劳大的人按其贡献获得相应更多的后勤和财政支持。安帕图安因为拉选票最多,在阿罗约政府中也相应有更大的影响力和资源。正因如此,托托·曼谷达达图曾声明退出民主力量党,好与安帕图安更好地较量。现在,菲律宾政府明确开除安帕图安家族党籍,解除大安达尔省长职务,曼谷达达图因此又回到民主力量党中参选。
“每次竞选前采取政治暴力是地方军阀和政治家族的一贯作风。”许利平告诉本刊,“菲律宾选举素被戏称为‘3G选举’,即枪杆子(Gun)、帮派(Gang)和金钱(Gold)。对菲律宾选举文化中本有的暴力特色,中央政府有时有默许、偏袒打击对手的行为。但这一次屠杀做得太过火了,中央政府肯定不会允许屠杀行为。”
“这次家族仇杀有另一个维度,被夸大的政治竞争所掩盖。”美国夏威夷大学马诺分校菲律宾研究中心弗雷德·马格达勒纳博士(Fredrico Magdalena)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本刊记者,“5年前,大安达尔的儿子曾被伏兵杀害,曼谷达达图家族的人是主要嫌疑人。”曾有报道说,大安达尔下令围捕了几个嫌疑人,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其中3人,但至今没有目击者敢出来讲述这段故事。据亚洲基金会统计,从上世纪30年代至2005年,共有5500人在菲律宾的家族仇杀中丧生,上千人流离失所。其中,棉大老地区共发生218起流血冲突,仅次于南拉瑙省,一半以上的仇杀发生在21世纪。■
(Edwin Espejo,1960年出生于菲律宾棉大老岛,多年从事棉大老地区冲突的新闻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