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急刹车

　　—中期大选结果剖析

　　文_龚小夏

　　“我的前任将车子开到了沟里。现在他们又想要把车钥匙拿回去？”在过去的几个月里，美国总统奥巴马不断地对公众说，“如果要将车子往前开，就要放在‘D’档，只有开倒车才放到‘R’档。”他呼吁选民在11月2日的中期大选里面，选择“D”(Democrat，民主党)而不是“R”(Republican，共和党)。

　　结果是，奥巴马生动的比喻并没有打动大多数选民。星期二晚间，当选举尘埃落定的时候，民主党人发现自己成了下一届众议院里的少数党——共和党净赢了60多个席位，在众议院的450席中占至少240席多数(有10个选区的票数过于接近，还没有完成点票)。这是国会在70年中最大规模的一次易手。参议院只有1/3的席位改选，共和党多赢了6席，在参院共占47席，使得需要60席绝对多数才能让议案进入程序的参院，在未来两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将处于两党胶着的状态。

　　在州一级，共和党的胜利更具压倒性。有19个州的议会倒向共和党，目前该党至少掌握了50个州中的29个州长宝座以及25个州中的上下两院。2011年，州议会与州长将决定各个国会选区如何划分。届时各党都会拿出对自己有利的议案。本次选举使得共和党控制了189个国会议席的选区划分，民主党却只能左右26个。这将对未来10年的美国政治地图有根本性的影响。

　　如果仍旧用开车来做比喻，中期大选是美国的选民在政治上给奥巴马这个司机来了个急刹车。通过选举，选民结束了华盛顿一党独大的局面，让政府权力之间再次实现相互制衡。但是，这次选举结果也将造成立法机构内部以及立法与行政部门之间的进一步对立，使得下届国会任期内政府有处于停车状态的危险。

　　民主党的蓝狗失势

　　2006与2008两届选举，民主党连续赢得国会上下两院。在两年一选的下院中，该党在4年里一共多赢得了54个议席。那些年不仅共和党在节节败退，民主党内部的温和派与保守派也日益势孤力单。来自旧金山选区的历史上第一位女议长南希·佩洛西也是国会里政治立场最激进的自由派的成员之一。

　　民主党的自由派相信，有必要对美国社会进行全面的改造。在对内政策上，他们主张以高税收、高福利的方式经由政府之手来重新分配财富，体现在近期政策上，就是实现由政府主导的全民医疗健保法案、增加失业补贴等各项社会福利、推动以降低碳排放为核心的环保立法、对自由市场特别是金融业实行更多的限制。在对外政策上，他们呼吁美国放弃国际领导地位，成为与世界上其它无论大小的国家平等的成员；他们认为西方特别是美国的价值观只不过是人类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中的一种，并没有更高的地位。

　　在奥巴马政府上台之后的第一年里，激进自由派的社会改造计划取得长足的发展。大规模的经济刺激计划一次性地将天文数字的财富迅速地从政府部门分配出去，救市计划使得政府控制了包括汽车业在内的重要行业，医改方案将使得占国民经济总值17%的医保领域受制于政府的官僚部门……其中体现出来的“大政府，小社会”的趋势引起了普通人的高度警觉。《独立宣言》的作者杰斐逊曾经说过：“管得最少的政府管得最好。”(That government is best which governs least。)这种立国哲学在美国深入人心。因此，在政府权力迅速扩大的同时，选民的立场也在急速发生变化。2008年，占选民人数1/3的无党派独立人士多数投票给民主党，而2010年却多数投给了共和党。更引人注目的是历来倾向于民主党的妇女选票这次大幅度地向共和党倾斜。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中期选举里面丢了60多票的民主党下院党团却因选举失利而变得更加激进。在2009年的议会里面，大约23%的民主党议员是所谓“蓝狗联盟”的成员，这是党内温和甚至保守的一翼。过去，每当民主党的议案过于左倾的时候，“蓝狗”们便会与共和党一起投票。这使得他们在过去两届民主党国会中成为政治上的决定性力量。比如医改法案就有34位“蓝狗”投下了反对票。

　　“蓝狗”们的政治倾向，通常与他们的选区是一致的。在2008年，有47个选区的选民在将选票投给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的同时也将票投给民主党籍的国会议员。两年之后，在这类选区里面，奥巴马总统的支持率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四十的样子。不奇怪的是，这些“蓝狗”们在给奥巴马的各种改革方案投票的时候是千不情万不愿。但是，佩洛西是个非常强势的议长。正如美国媒体形容的那样，每次关键的投票中，她都会“拧着一些议员的胳膊”将他们拉去投赞成票。只有当赞成票数够了之后，她才放一把，让剩下的蓝狗们去投反对票。坚决抵抗的议员就会被民主党用撤回支持等方式来惩罚，让那些蓝狗联盟的议员如他们得到这个称号的说法一样，就像“被关在门外的狗，冻得浑身发蓝”。

　　两年下来，“蓝狗”们成了两党政治的最大牺牲品。111届国会中54个“蓝狗”议席丢了一大半，在112届国会中只剩下26席。由于“蓝狗”们不再具有过去的那种决定性力量，而民主党在下院又成了少数党，所以整个下院民主党团很有可能继续向左摆。

　　参院中倒是温和势力在上升。丢掉6个议席之后，两年之后即将任满的民主党参议员会加倍谨慎，而新进入参院的西弗吉尼亚州的乔·曼秦则是在对选民做出了一系列反对奥巴马提案的允诺之后才被选上的。而新国会还没有就任，华盛顿媒体就传言说，曼秦私下正与共和党眉来眼去，做是否转党的考虑。曼秦的席位是补选的，两年之后他就马上要面临另一次选举。在一个奥巴马最近的支持率只有31%、麦凯恩在2008年赢了13个点的州里面，转党的名声不会损害曼秦的总体声望。另外，在2012年将有23位民主党参议员面临选举，其中多位来自最近将选票大批投给了共和党的州。比如内布拉斯加的本·纳尔逊、蒙大拿的乔纳森·铁斯特、弗吉尼亚的吉姆·韦布等等。在一些关键的提案上，他们有可能与共和党站在一起投票。

　　无论如何，新国会还没有开始，民主党内部就出现了一场权力恶斗。议长佩洛西出人意料地没有退休，而是宣布竞选少数党领袖。虽然一批蓝狗议员指责说，若是佩洛西继续留在党领袖的位置上，国会民主党就将继续过去两年与民众脱离的路线，继续向左转，推动奥巴马不受欢迎的社会改革方案，但由于蓝狗联盟的力量已经很微弱，挑战成功的希望甚微。

　　共和党的二次机会

　　选举之后，共和党39岁的新星、佛罗里达州古巴裔的当选参议员马寇·鲁比奥警告说，如果共和党人相信选举的结果是选民在支持共和党，那就是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鲁比奥与下届众院的多数党领袖、弗吉尼亚州的埃里克·坎特分别强调说，在中期选举里面，选民给了共和党人“第二次机会”，如果这次机会没有把握好，再像布什时代那样滥用人民的税款，共和党在日后就有可能变成永恒的在野党。

　　共和党在胜利之后的低调让媒体的观察家们感到意外。但是，党内的知情人却深知新国会面临的困难。

　　2008年大选之后，共和党的支持率以及党内的士气都降到了最低点。奥巴马上台时的民调显示，国会的民主党人比对手平均领先14个百分点。一些专家甚至断言说，共和党起码要经过10年才有望恢复元气。也许正应了“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句古语，国会的共和党团在过去两年中采取了相当冒险的策略——对于奥巴马政府重大的立法提案采取几乎是一致说“不”的态度。第一个遭到共和党全体反对的重大法案，就是2009年2月787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计划。后来的医改法案以及金融改革法案，共和党人也全体投下了反对票，并为此被民主党人讥讽为“说不党”。而公众舆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也对共和党非常不利，使得该党的支持率在2009年的大部分时间低于40%。

　　如果不是民主党在2008年之后对于自己的力量过于自信，如果不是奥巴马政府急于推动社会变革而忽略了挽救经济与降低失业率，共和党人也不会这么快就咸鱼翻生。大选刚刚过了几个月，美国人就发现新政府花钱如流水，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将原来已经是天文数字的国家债务推到了一个令任何有常识感的人都会觉得寝食不安的水平。在2010年3月份通过医改法案之后，民众面对那份2000多页、漏洞百出、将吞噬以万亿为单位的税款的文件，更是对于联邦政府管理经济的能力失去了信心。

　　由于医改法案的通过，在民调中已经落后了几年的共和党忽然发现选民又开始回到自己这边。自4月份起，共和党的支持率就慢慢在上升，从落后民主党十多个百分点上升至超过几个点。转变最大的是妇女选民与独立选民。在两年前，他们还是民主党的票仓，今年却将选票大批投给共和党。在各个年龄段中，倾向于支持奥巴马的只有30岁以下的年轻人，但他们只占选民的11%。投票那天，从票站出来的大约1/4的选民对民意调查人员表示，他们对联邦政府的工作非常不满意。其中，55%的独立选民选择了共和党，只有40%选择民主党。

　　共和党人对选民承诺，上台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利用多数党的地位推翻医改法案。要做到这点，需要参众两院的通过以及白宫的签署。显然，在目前的政治格局下这是不可能的。医改是奥巴马最重要的立法成果，即便两院投票推翻，总统也必定会否决。而共和党并不可能获得2/3的多数票去推翻总统的决定。因此，众议院多数党最有可能采取的办法，是停止为医改方案拨款，导致法案中的许多条款无法实现；同时再通过各种修改的提案，尽量减少医改对经济与社会的冲击。

　　共和党另一个更重要的竞选承诺，就是降低政府开支，努力平衡预算，同时推动对企业和个人的减税计划。面对联邦政府4万亿美元的预算，可以想象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个任务。国会共和党人计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消所谓“耳朵记号经费”(ear marks)。这是国会议员根据自己选区或者相关利益集团的需要，在议案上增加的特殊经费。比如，在给退伍军人福利拨款的议案上为某个选区增加一座桥梁的经费，在给残废儿童教育拨款的议案上附加一个选区的机场补贴，等等。最近这些年，“耳朵记号经费”的做法越来越盛行。议员的资格越老，在国会委员会中服务的时间越长，就越有能力争取到这样的经费。每年类似的项目超过1万个。虽然耳朵记号经费只占联邦预算的3%，但却成了华盛顿腐败的象征。各个利益集团争相游说，将纳税人的钱大把地往自己那里拉。另外，国会领袖们也常常用耳朵记号经费来诱使一些反对某个议案的议员投赞成票，使得后者能够对本地区的选民有所交待。如果能够成功地取消这种做法，共和党也能借此改善华盛顿的形象。

　　不过，共和党的领袖们也有极端的一翼要对付。在过去一年多里，以减税为号召的茶党异军突起，成为共和党内最有生气的政治力量。这次中期选举，茶党支持的一批候选人——比如将进入参院的佛罗里达的鲁比奥、肯塔基的保罗、宾夕法尼亚的图密、威斯康辛的约翰逊——赢得了胜利。他们将代表共和党不肯妥协的右翼，令两党之间讨价还价的余地更小。

　　奥巴马是否会顺应转舵？

　　选举之后，人们都在问，奥巴马总统面对惨败是否会顺应民意做出调整呢？是否会像克林顿在1994年民主党中期选举失败后来一个大转舵，从左翼变为中间派？目前还没有看到这种迹象。

　　奥巴马总统对媒体承认这是一次失败，但是却不认为这是他的政策引起的。在接受CBS“60分钟”节目采访时，奥巴马辩解道，民主党在他的领导下在立法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是却没有做到让选民很好地了解，这次失败的原因正在于此。也就是说，奥巴马认为他不是做得不好，而是说得不好。

　　尽管这句话从奥巴马嘴里说出来似乎有点奇怪——拥戴他的人将他看作美国历史上最会与听众交流的总统，而他在过去两年的媒体出镜率也创下了历史纪录，但是这位年轻的总统却认为不是他自己不了解美国人，而是美国人不了解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奥巴马在余下的两年任期中，将会更努力地设法与人民交流，而不是改变他的政策取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白宫与国会共和党人的博弈就有可能让美国政治陷入停车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