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苏丹,非洲面积最大的国家,这个纪录或许将成为历史。
一切缘于苏丹南北早已存在的明显差异:北部苏丹较为富裕,南部苏丹受多年战乱的影响极为贫穷,卫生、教育、人民温饱水平方面都远不如北方。然而南部却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对石油资源的争夺也导致苏丹南北关系一直紧张。
南方黑人各族和北部阿拉伯人之间历史上积怨深厚,1956年至1972年、1983年至2005年曾发生过两场战争。由于国际社会的压力,加上双方均已精疲力竭,南北方逐渐走向和解。2005年,深陷内战的苏丹北南双方签订《全面和平协议》,其中一项核心内容就是举行苏丹南部地区公投。
在国际社会的关注下,酝酿了6年之久的苏丹南部公投终于在2011年1月9日如期举行。近400万苏丹南方登记选民开始在全国各地和8个海外国家投票,公投为期一周,将决定面积相当于一个法国的南部地区是否从苏丹分离。预计公投的最终结果将在2月15日之前宣布。
近日,《国际先驱导报》记者走进了南部苏丹,探访这里怀着期待和骄傲,又有些迟疑和迷茫的人们。
在一个三叉路口,一副约10平方米的宣传画格外醒目:“再见,喀土穆”“分离,哦耶!”
朱巴“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机场内唯一的硬化路面也仅仅用于跑道,但至少,起飞有了基础,如同整个朱巴和南部苏丹
《国际先驱导报》特派记者李志晖发自朱巴 几支钢管撑起一片帆布,这就是朱巴——苏丹南部地区首府的“国际机场”的候机厅。牛群悠然走过土路,联合国的汽车必须减速避让;世界上最好的木瓜在这里遍地生长,却没有技术加工成果汁;这里地处非洲心脏,却无一管道把多得可以“游泳”的石油输往国外。尽管如此,也许半年之后,这里将成为世界上最新国家的首都。
再见,喀土穆
不管北方在政治上、情感上多么希望维护国家统一,不管在经济上南北双方多么需要携手合作,作为南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交通枢纽,公投前夕的朱巴市区,“自由”似乎压倒了一切。
载着未来“国旗”的小面包公交车在宽不到10米的路上飞驰。宣传画张贴在市区各处,号召人们和平公投、为“独立”投票。“要和平,不要战争”、“庆祝世界上第193个国家的诞生”、“为分离投票就是为自由、和平、正义和发展投票”等口号随处可见。南方政府及其动员起来的非政府组织努力把人们的选择引向“独立”。
在一个三叉路口,一副约10平方米的宣传画格外醒目:“再见,喀土穆”“分离,哦耶!”右上角的骷髅形象充满嘲讽。一旁的两名警察斜坐在椅子上,得意地看着外国记者们在宣传画前拍照,其中一个招招手:“明天你们能拍到更热闹的场面!”
与之相反,早在飞往朱巴之前,记者在位于苏丹北部的首都喀土穆则感受到了一种别离的气氛。
公投在即,一些生活在喀土穆的南方人担心未来局势不稳,或者一旦南方独立自己在北方将成为无国籍的人,从而决定携家带口踏上南归的长路。在喀土穆市郊的南方人聚居区,一辆辆满载行李家具的卡车准备启程。撤去毡子围墙的茅草屋只剩下四根歪歪斜斜的木头支柱,孤零零地站在夕阳下。
而在喀土穆机场的朱巴窗口前,站满了满身包裹的乘客,妇女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瘦弱的老人坐在地上等待安检,青年人忙着托运行李——其中包括一捆栽培在土壤中的蔬菜秧苗。人们默默地排队,谁也不愿说话——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而朱巴将是一个似曾相识却又无法预知的世界。
据统计,包括这些回家的南方人在内,超过95%的选民在苏丹南方各州投票。
握手与挥手的抉择
决定南部苏丹命运的投票从1月9日开始。为了这一天,苏丹和国际社会在期待、疑问、紧张中等待了6年。
当天上午8点,头戴标志性牛仔帽的苏丹第一副总统兼南方自治区主席萨尔瓦·基尔来到已故苏丹人民解放运动领导人约翰·加朗的墓前,默哀致敬,并在附近的投票站投下了第一票。随后,政府办公平房里、低矮的茅草屋旁、芒果树下,大大小小的投票中心开始正式运行。
“我们今天凌晨就来了,在加朗墓睡了一晚。”几位率先投完票的年轻人向记者展示染色的手指,并跳起了当地舞蹈。
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加朗其实是个坚定的联合主义者。2005年加朗领导的南方力量与北方签署《全面和平协议》时,很少有人认为南部真的会分离出去。但协议签署半年后,加朗在一起直升机空难中丧生,他在苏丹内部实行自治的构想也随之而去。
随后几年,达尔富尔问题的产生使苏丹政府无暇顾及南方的发展,也延迟了和平协议的实施,从而激起了南方人的怒火,“继续留在苏丹,永远是二等公民”的观念在民众间逐渐蔓延。正因如此,一份当初旨在达成和平的协议,无疑为如今南苏丹可能的独立播下了种子。
烈日当头,投票队伍前进缓慢,许多清早就步行前来排队的人仍然耐心等候,神情平静。
选票上有两个选择:两手相握代表“统一”,单手挥别代表“分离”。公投委员会工作人员向每位选民认真解释,知道确认选民已经了解每个选项的意思和按手印的规则——在文盲率高达92%的苏丹南方,这些技术细节非常必要。
街上不时传来音乐和歌声,南方人数最多的丁卡族民众跳起当地舞蹈,用土著语唱歌欢庆公投时刻的到来。傍晚,民居中飘来烤牛肉的香味,这只有在重大节日或重大聚会时才能闻到。记者聘用的乌干达司机科斯马紧握方向盘驾车穿梭在各路人群中。作为外国人,他只能带着好奇的眼神旁观朱巴的一切,并偶尔评论几句“不管独立不独立,只要不再打仗就行。”
丁卡人的梦想
在决定国家命运的时刻,表现最兴奋的要数丁卡族。苏丹北南关系的发展历史,与这个非洲第二大部落关系紧密——南方领袖加朗、基尔都是丁卡族;北南边界备受争议的阿卜耶伊地区是他们的主要居住地之一。
身高1.9米多的邓·安亚克有着典型的丁卡族人的高挑身材,他所在的居住区是一片茅草屋的世界。圆锥形房顶、圆形的泥墙,这是丁卡族的典型建筑。生活较富裕的家庭,还会把房屋悬空建在牢固的木柱上。
安亚克说,自己内心仍然保持着丁卡人的精神——勇敢。“只要受到侵略,每个老百姓都会拿起武器向前冲,没人会后退,直到战死!”
这位内战期间从3岁开始就随母亲辗转逃难到埃塞俄比亚、苏丹首都喀土穆的丁卡族“流浪儿”,父亲参加了苏丹人民解放军,在丛林里打了20多年的仗,现在家乡生活。
由于上大学的需要,安亚克现与姑妈、哥哥一家住在朱巴。全家十几口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全凭哥哥在政府工作的收入生活。
尽管这个今年28岁的小伙子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但家人为此积累财富的计划一步也没停——养牛。丁卡人视牛为最宝贵的财富。
“结婚后,女方家长会返回一些牛,作为新婚夫妻开始生活的基础,”安亚克说,“但在婚前,牛是必须的。我父母在老家帮我养了不少牛呢。”
与大多数丁卡人的信仰一样,安亚克的姑妈是基督教徒,并有个基督名字——Bronica。
看似有趣的宗教现象,其背后隐藏着北南矛盾的阴影。历史上,英国殖民者利用北方阿拉伯人与南方黑人之间的宗教文化差异,推行“南北隔离,分而治之”的政策,埋下了民族裂痕的孽种。1983年,迈尼里政府在全国强制推行伊斯兰法,引起南方强烈反弹,从而导致了20多年内战的爆发。
得知记者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穆斯林,安亚克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这怎么可能?”“没有宗教信仰,你怎么生活呢?你必须有一种宗教!”他与记者辩论了将近一个小时。
同样是一个偶然机会,同样在白尼罗河边,记者碰到了正在钓鱼的另一位丁卡人——艾尔波特·里汗,他属于丁卡族人口较多的提维克(Twic)部落。他的祖父奇耶尔·里汗,是这个部落的前任首领,他的父兄奇耶尔·奇耶尔·里汗,则是现任首领。
“苏丹独立后不久,撤退的英国殖民者问我们归南方管还是北方管。爷爷说,阿拉伯人是我们的好朋友,还是归北方吧。”38岁的里汗回顾历史。“但后来,由于出现很多矛盾,爷爷又带领部落加入了南方。”
“我的爷爷一直鼓励丁卡人接受教育,这是改善我们生活和命运的关键。”里汗说。
南北内战中,家人不愿让当时年仅十几岁的里汗经历那么多的杀戮,把他送到了英国。里汗在伦敦大学完成了计算机专业的学习,毕业后在英国经营一家拥有600多名员工的翻译公司。去年底,里汗来到朱巴,带领12个员工新成立一家猎头公司,专为将来在朱巴投资设厂的公司招聘人才。
谈及婚姻,里汗没有安亚克那样的压力,他说自己尚未决定如何在众多选择中做出取舍。“上一辈人通常娶几个妻子,有很多孩子,但我不想这么做,选一个最好的就很好了。”
“我的主要精力要用在朱巴的发展上,”在英国生活了15年的里汗说,“丁卡族是南方人口最多的部落,这是我们的骄傲。今后南方的发展,需要我们的智慧。”
希望在这里起飞
里汗把70%的工作时间花在了朱巴,而不是伦敦。安亚克也在琢磨着怎样在毕业后找一家政府部门开始工作。在他们看来,朱巴不是一片贫瘠的土地,把这里发展成繁荣都市,并非遥不可及的梦。
当然,道路将是漫长的。人类发展经历的工业化时代,在朱巴几乎是个空白。
目前,这座人口约40万的城市,找不到一栋高层建筑。一些木棍加茅草或者一个铁皮集装箱,就能成为一家几口人的住所。稍微像样的活动板房构造的旅馆房间,每晚需要支付100多美元。紧挨着南方政府主席府大院的,就是栅栏围起来的集装箱房屋。
没有市政供水,个体司机开着水罐车从白尼罗河取水后卖给居民,每桶约两美元,买不起的家庭只能派孩子一大早步行去河边,趁着水未被搅浑的时间打一桶扛回家。
朱巴与瓦屋、马卡拉勒等其他城市之间几乎没有像样的公路,驻守各个关卡的警察,因未受过教育,甚至不会阅读通行证件。联合国驻苏丹特派团工作人员听说记者想乘车去600公里外的瓦屋采访,不禁吐了一下舌头,“那不可能,还是乘我们的直升机去吧。”
疟疾是朱巴最常见的传染病,当地居民在雨季流行霍乱,但整个城市没有一家制药厂。医生紧缺,医疗事故司空见惯,朱巴大学结业的护士成了最抢手的人才。
但是,这些在朱巴人眼里,似乎不是大问题。2005年北南实现和平以来,这里来了不少外国援助者,帮助这座城市从零起步,快速发展。
涂着“UN”标志的车辆在崎岖的土路上行驶,扬起一片尘土;佩戴心形标志的人道主义医务者赶往各救护点;机场附近的世界粮食署大院内,不时卸下大量物资……
除了外援,更重要的是,这里拥有占整个苏丹储量75%的石油。当地迄今没有炼油厂和出口输油管道,这成了国际能源公司瞄准的对象。大量公司代表进驻朱巴的旅馆,开始洽谈业务。“在我的客户里,有许多能源公司正在计划招聘当地人,”里汗说。
伴随着投资热潮的开始,市中心大型广告牌竖了起来;由于增添了大型发电设备,朱巴的停电时间大大减少;新建平房在茅草屋的世界中崭露头角,朱巴市区的土地费用已经翻了一倍;柏油路不断延长,无线网络速度逐渐加快……政府甚至开始了城郊大片土地的开发项目招投标,希望把涌入的投资者分散开来。
尽管几个政府部门同时在一座楼里办公的现象仍然存在,但行政、立法、司法体系各部门总归成立了,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成为政府的骨干力量,正在学着用并不成熟的制度管理一个复杂的社会。
如果公投的投票、记票和半年过渡期谈判均顺利进行,苏丹南方将在7月9日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
“没有电,没有路,我们可以活下去。哪怕是从零开始,只要有和平,我们就有信心在这片土地上建起家园,建起学校,利用我们的资源快速发展起来。”希望今后从事政府工作的安亚克在投票后说。
朱巴“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机场内唯一的硬化路面也仅仅用于跑道,但至少,起飞有了基础。如同整个朱巴和南部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