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妇女的姓氏保卫战

　　提倡尊重夫妻意愿保留各自姓氏，从1975年起就是日本社会的热点话题。相关议案从1998年至今每年被提及，却由于其他党抵制和社会舆论压力，最终都不了了之。2009年民主党掌权，曾承诺对《民法》进行修正，再次提出允许女性在婚后保留原姓的议案，却遇到阻力被无限期冷藏

　　本刊特约撰稿/何婧

　　改变历史，曾经需要经历持久的运动和牺牲，如明治维新，但在当下，一场平凡的诉讼，就能在宪政国家改变历史。

　　2011年1月，5名日本女性诉日本政府婚姻法单一姓氏条款违宪，请法庭判定在婚后使用自己的本家姓氏合法。如果本案能在姓氏问题上成功“爆破”，将对日本社会两性平权、两性社会地位与分工上产生划时代的意义。

　　冢本京子是五人原告团中最具有特点的一位：齐耳短发没有刘海，倒退严重的发际线使五官更为集中，她身材短小精悍，显眼的强硬与倔强从她的粗眉、皱纹和厚嘴唇散发出来。

　　“我和丈夫依然相爱，但爱与用谁的姓氏是两个问题。”冢本京子旗帜鲜明地说。

　　主妇京子的“献身”

　　为了能用自己的姓氏，冢本京子不惮选择离婚。

　　1965年，她就曾经为了改姓获得丈夫同意后离了婚，还没来得及享受自由就发现怀上了前夫的第三个孩子，做母亲的京子只好很快选择复婚。50年的家庭生活中，京子有份一直干到退休的教师工作，夫妇俩感情从无问题，可她心里就是过不了用谁的姓氏这道坎。已经75岁高龄重提离婚，这一次她丈夫拒绝了，冢本京子于是与另外4人一道，选择直接对婚姻法的不合理规定宣战。

　　她的“战友”，39岁的加山惠美是个自由撰稿人，虽然她2000年结婚登记时从夫姓，但工作生活里仍以本来姓氏示人，这导致办理各种手续时均需反复确认是否为本人，刻板繁琐的程序让加山惠美为保留姓氏提出离婚。

　　把她们逼上法庭的，是作为独立个体的尊严在婚姻中被彻底擦除的痛苦。根据日本《民法》关于婚姻家庭的规定，夫妇只能使用同一个姓氏，除了极少数入赘的情况，基本上放弃自己姓氏的都是妻子。

　　5人在起诉书中写道，“日本宪法规定夫妻双方享有同等权利，但日本《民法》却不承认夫妻拥有各自的姓，这是违反宪法”，要求恢复娘家姓。同时鉴于政府在修改相关法律方面的不作为，给她们带来极大“苦痛”，5人还一并提出要求政府给每人100万日元(约合7.96万人民币)、共计500万日元的国家赔偿。

　　“婚后我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适应活在夫姓氏下的生活，但是失落感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心中不断堆积。现在到了今年不知明年事的年纪，我希望生命的最后，能用原本的冢本姓氏，作为我自己死去。”冢本京子说。

　　已经不愿意再等待下去

　　目前给日本千千万万职业女性带来困扰的姓氏，百多年前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直到19世纪，姓也只限贵族、武士、巨商之流，普通国民有名字就够用了。明治维新后出于户籍和征税考虑，1870年日本政府表示“凡国民，均可起姓”。

　　1898年，明治《民法》固定了姓氏，并借由姓氏保证财富、产业和姓氏在家中男性间进行传承，也明确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妻子因为婚姻进入丈夫家庭，已经不再是父亲的女儿，而是丈夫家的一员，必须夫妇同姓且妻随夫姓，死后以夫姓与丈夫合葬在夫家坟墓。

　　1947年，二战后新《民法》规定一家人必须同姓，但跟谁姓由夫妻协商。可是2008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即便是现在，日本仍有超过95%的已婚女性随夫姓，看似平等的新《民法》，实际对与两性关系中缺乏讨价还价筹码的女性没有帮助，因为此法之关键，在于“单一姓氏”，更在于日本社会男女权利地位不平等的现实。

　　提倡尊重夫妻意愿保留各自姓氏，从1975年起就是一个社会热点话题；相关议案从1998年至今每年被提及，却由于其他党抵制和社会舆论的压力，最终都不了了之。2009年民主党掌权，曾承诺对《民法》进行修正，再次提出允许女性在婚后保留原姓的议案，却遇到阻力被无限期冷藏。

　　反对最激烈的日本自民党认为，家庭成员通过同姓结合的制度已延续了一百多年，现改为异姓的话，会使家族观念淡漠，加速家庭破裂程度，让日本社会变得更加松散。2010年5月一项民意调查显示，仅有4成的被调查者选择接受夫妇不同姓。另一方面，正如《菊与刀》一书所说，“活在别人的眼里”的日本女性家庭观和荣誉观很强，夫妇同姓被部分人视为归属同一个家庭的象征，往往会主动选择婚后牺牲自己。

　　日本东京大学法律系学生冈田可以代表年轻一代男性的态度，听到这个案件他甚感荒唐。

　　“虽然我们这代人在学校被教育男女生应该平权，但是社会现实并非如此。我认为妻子改姓很自然，体现了传统之美，而且改姓后能够感觉到自己属于丈夫这个男人，难道不是很美好的吗？”冈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民间，已有不少丧偶独居上年纪的女性，默默地打算自己修坟墓。按惯例一个家庭的父、母、男性子孙及其妻子，世代骨灰都共葬一墓，墓碑也只会刻着“某某家之墓”。有些人俏皮地解释说，改回娘家姓氏是因为辛苦一辈子实在不想死后还要面对婆婆。实际上女性们想要的，是能够获得作为独立的人在世上活过的证明。

　　冢本京子就是这样希望的，她从63岁开始研究女性问题，那时候卸下了伺候公婆的重责，京子开始积极活动。“别人都觉得没有问题，可能只有我像傻子一样对此特别坚持。现在事情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要知道这在1960年代都是不可想象的。”

　　“虽然我们一度期待政策能变动，但很不幸这样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她们已经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了。”5名原告的首席律师神原英资非常理解本次诉讼的深意。

　　新“大和抚子”的好时代

　　日本人将安静、温柔且稳重并具美德的女性称为“大和抚子”，她们身量柔美，礼数周到，留黑色长直发，“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她们是“住法国房子，吃中国饭菜，娶日本老婆，赚美国钞票”这所谓极致生活幻想里的重要道具。

　　但是日本经济长期不景气，越来越多的女性必须长期工作自立。打开了视野的她们，忍耐职场工资晋升上的不公平，忍受办公场所的性骚扰，更多选择单身或者少负担的男女关系，对生活越来越直奔主题。

　　1997年，厚生省就结婚和生养孩子问题对已婚女性进行了第11次全国性调查，结果显示，赞成结婚后为了家庭牺牲一半个性和生活的人占34.7%。

　　长期以来，日本社会的性别歧视受到国际关注。英国《卫报》关注冢本京子的诉讼，强调日本是G8成员国中唯一有法律规定婚姻中姓氏问题的国家。世界经济论坛2010年调查了各国性别歧视状况，日本在134个国家中排名101位。而日本上市公司中，女性高级管理人员的比例只有1.2%，同比不足美国的十分之一。

　　不管愿意与否，情势已经到了必须改变的转折点——目前日本人口自二战结束后首次呈减少趋势。前日本官员猪口邦子曾说过：“日本看起来和平，却长期潜伏着男女间的不平等。要解决日本的生育问题，首先必须消除社会的不平等。消灭日本国内的男女战争。”

　　老“大和抚子”只能羡慕同为幻想对象的美国芭比女郎，不因为对方丰乳肥臀还有10亿双鞋，而是因为芭比随心所欲地尝试过80种职业，竞选过总统，还参加过奥运会。可新大和抚子们遭遇了好时代。

　　2010年，模特出身的日本民主党参议员莲舫高票获选连任，同年7月，日本央行任命了128年以来首位分行女经理，日本航空公司也出现了第一名女机长，东日本铁路公司提拔一位女性担任东京火车站站长。玻璃天花板正在融化。

　　实际上，在东京、大阪、横滨这样职业妇女聚集的核心城市，生活着许多与冢本想法类似但年轻半个世纪的女性，如知名组织“夫妇别姓思考会”网页的标语所述，新一代的日本女性更坚信“更有自我的生活难道不会更幸福吗，我们都有珍惜自己的权利，我们都生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