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森枪击案：美国的分裂与重整

　　美国，这个看起来四分五裂的社会却也蕴藏着非常巨大的整合力量。每当社会出现危机或者重大惨案的时候，美国人的爱国情操与社会关怀就会显示出来。图森枪击案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文/龚小夏(发自华盛顿)

　　1月8日上午10点10分，图森市的一家超市前，当地的女国会议员、亚利桑那州第八选区的吉福兹正在与选民开见面会，这是美国从总统到市议会的所有从政人士都必须履行的公开活动，到场的大约有30人上下。会议正在进行中，一位年轻的男子闯进人群，掏出手枪对着吉福兹的脑袋开了火。

　　这把直径9毫米的半自动手枪带着超大弹夹，里面有33发子弹，凶手连连射击，打死打伤了19人。一位74岁的退伍上校扑上去将凶手打倒在地，自己却中了一枪。旁边又过来几个人才将他制服。

　　五六分钟之后，警察与救护车赶到，发现已有5人当场丧生，包括63岁的联邦法官约翰。罗尔。另外一名年仅9岁的小女孩在被送入医院后不治。而吉福兹生命垂危。

　　凶手是22岁的杰拉德。拉夫内尔，这位平日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立刻成为美国全国关注的目标。媒体上立即出现了大量的说法，指拉夫内尔是受到茶党的影响才去杀人的。当地的治安官——一位民主党的活跃分子——站出来说：“我们每天在广播和电视上从某些人那里听到尖酸刻薄的语言和评论，虽然绝大多数听众不至于采取暴力，但是有些人难免会越界。”

　　《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克鲁格曼也同意说：“如果亚利桑那好好去反思，就会成为转折点。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星期六的屠杀就仅仅是开始。”有的评论员甚至将矛头直指2008年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莎拉。佩林。在去年11月的中期选举里面，佩林鼎力支持吉福兹的对手，将该选区列为20个茶党争取的目标之一。他们指责佩林要对此次屠杀负责。

　　接下来的几天里面，美国的媒体上充满了情绪激动的辩论。自由派采取强烈的攻势，有要求进一步控制枪支的，有要求茶党人降低声调的，甚至还有国会议员提出要控制批评言论。而保守派则先是处在辩解的地位，之后再反驳对方借此控制枪支与言论的企图。最后，总统奥巴马出面，在死伤者纪念大会上要求人们保持文明的态度。国会上下两院的两党领袖也联合起来，表示希望各方尊重死者，不要借此机会而挑动更多的仇恨。

　　这次事件后的辩论体现了美国社会的分裂，但同时也给予了这个分裂的社会一个疗伤与整合的机会。

　　精神病患者与杀人狂

　　拉夫内尔是图森一带的人。他的父亲失业在家，母亲在地方的公园工作。他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酗酒并使用毒品，朋友们开始怀疑他精神有点不正常。

　　2010年，他在当地的社区大学读书，在教室与图书馆有过多次打扰他人的行为。后来，人们发现他在网上放了一个自己的录像，宣称社区大学的存在本身违反了美国宪法，说这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学校对他发出警告，让他端正行为并接受精神病检查。医生的结论是，他并不构成对自己或者他人的威胁。而拉夫内尔已经是年满18岁的成年人，有了医生这样的结论，哪怕是他的行为再乖戾，只要没有犯法，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都无法将他隔离起来。

　　拉夫内尔似乎对本地区的吉福兹议员怀有特别的仇恨。他的一位朋友对警方透露说，拉夫内尔斥责吉福兹是个“假货”。2007年8月，他曾经去参加吉福兹的一次竞选会，在会上提了个问题，却没有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拉夫内尔保存着一封吉福兹寄给他的信，感谢他参加了那次会议。在装这封信件的盒子里面，他在一个信封上写下了“死吧，母狗”和“已经做好暗杀计划”这些字样。不过拉夫内尔的朋友们也说，他从来不看电视，不喜欢新闻，也不听政治广播节目。他既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后来警方在他的书籍中，发现有既有共产主义的著作也有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最终得出结论说，他看来像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不过，拉夫内尔非常热衷于各种阴谋理论和神秘理论。比如他认为“9.11”是美国政府干的，世界将在2012年面临末日，等等。

　　行凶的那天凌晨4点多，他在自己的社交网页上写下了一番语无伦次的话：“朋友们，再会了。请不要生我的气。能够读懂的人还不到5%。我连一个能读懂的都没有交流过。我希望能从中生还。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再见了。我为今日的货币和就业感到难过。在学校里有人欺负我。谢谢你。另外，请引用宪法修正案第五条！”在网页上，还有一张照片，写着“美国历史”的文件上放置着一把手枪。显然，他的杀人是有预谋的。

　　各种迹象都表明，凶手可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起码也是个妄想狂。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虽然只是极个别，但有时候却正因为其失去理智的疯狂而能做出一些震惊世界的事情来。

　　问题在于，这次本来应该是属于刑事案件调查范围的凶杀，竟然引起了全国性的政治辩论。

　　向政治脱口秀开火

　　凶杀案发生之后，媒体上自由派不假思索地指责电台和有线电视上的脱口秀和政治评论，这里面有很深的由来。

　　美国的媒体虽说在新闻报道上强调中立，但是在政治评论中却带有明显的倾向性。过去有调查表明，媒体从业人员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会将选票投给民主党。

　　在互联网和有线电视兴起之前，报纸的影响最大，而媒体的偏向性也主要在平面纸媒上反映出来。电视和广播由于必须利用被认为是公共空间的空中频道，所以联邦通讯委员会过去要根据被称作“公平原则”的法律，要求广播内容中有不同的观点，并且给对立的观点提供免费的播音时间。

　　但在1987年，联邦通讯委员会放弃了“公平原则”，令一边倒的政治脱口秀电台成为可能。同时，由于调频电台(FM)的兴起，传统的调幅电台(AM)日渐失去了播送音乐的市场。因此，所有的调幅电台都在急于寻找新的市场与广播形式，政治脱口秀也就应运而起。

　　这些脱口秀通常是由一个持某种政治观点的主持人来就时事政治进行点评，之后让听众打电话作现场讨论。这类主持人必须反应敏捷、观点鲜明，同时又善于把握听众心理。

　　最早获得成功的主持人之一拉什。林堡，虽说只上过高中和两个学期的大学，但是口齿伶俐，风格明快，吸引了大批听众。他的政治观点极其保守。在克林顿执政时期，林堡给白宫带来了不少麻烦。在奥巴马执政后，他对民主党政府的批评更是激烈。

　　根据《华盛顿邮报》的估计，他的日常听众在1400至2500万之间。2009年，白宫曾经将林堡称作“共和党的领袖”，尽管林堡在党内完全没有任何职务。而奥巴马总统本人也多次点名批评林堡，可见其影响之大。

　　17%的美国人长期收听政治脱口秀，而听众中男性远远高于女性，年龄也偏向中年以上。例如林堡的听众里面，男性为72%。这个人群本身就比较保守。不奇怪的是，收听率最高的电台脱口秀基本上全部是保守派的节目，而自由派的脱口秀失败的多成功的少，有几个幸存下来的也只能在收听率中叨陪末座。

　　默多克的新闻集团旗下的福克斯新闻是收视率最高的有限电视新闻，也是唯一的一个以保守政治观点为号召的全国性新闻网络，其黄金时间的各大主持人观点立场公开右倾。其新闻评论班子中包括共和党保守派中的一些著名人物，包括莎拉。佩林、前总统候选人麦克。哈克比等等。不奇怪，福克斯吸引了大量的保守派观众。

　　皮尤研究中心的一次调查声称，该网络的新闻节目推动了多至28%的观众将选票投给共和党。

　　在奥巴马上台之后，上述保守派媒体对白宫和民主党国会的批评日趋激烈，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助力了带有强烈反政府情绪的新茶党运动的兴起。面对着政府天文数字的财政赤字和债务以及不断扩张的规模，茶党人经常打出一些激烈的口号，比如引用杰斐逊总统的话“当不公正成为法律的时候，抵抗就成为责任”，或者“保卫宪法第二条，因为第一条有可能被违反”(第二条为持枪权，第一条为言论自由)，或者干脆将奥巴马画做希特勒。

　　奥巴马的支持者则不断发起攻击，将茶党人称为种族主义者。左右两翼的媒体也推波助澜，播音室的评论员与外面的示威人群遥相呼应，让事态显得更加热闹。许多人感叹道，美国人的政治分裂看来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我们必须停止一下”

　　其实，认真读过美国历史的人，大可不必为此担心。查阅美国的历史，可以看到竞争对手之间相互攻击到刻薄甚至恶毒的程度是两党政治的常态。

　　比如1800年那次著名的总统竞选，在亚当斯与杰斐逊两位国父之间进行。杰斐逊首先发难，攻击亚当斯“是个令人厌恶的雌雄双性人，既缺乏男性的力量与坚定，又缺乏女性的温柔与敏感”。亚当斯则回击说，杰斐逊是个“刻薄的小人，是由弗吉尼亚混血种的父亲与半印第安血统的母亲生下的”。在当年，这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恶毒攻击”。

　　虽然四年一度的总统竞选与两年一度的国会竞选中总是存在不少鼓动选民情绪的言语，有时人们甚至动不动就以拿枪动杖来比划，但是美国却是人类历史上政权更迭最和平的国家。

　　甚至可以说，激烈的政治辩论与各个社会群体大规模参与的竞争性和对抗性政治活动是政权和平更迭的前提。如果没有这类活动作为社会情绪的安全阀门，人们的情绪就有可能像地底下的火山那样积压之后爆发。

　　另外，美国这个看起来四分五裂的社会却也蕴藏着非常巨大的整合力量。每当社会出现危机或者重大惨案的时候，美国人的爱国情操与社会关怀就会显示出来。图森枪击案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在枪击案发生之后，奥巴马总统发表讲话，指出这是一次“难以形容的悲剧”，“自由社会不允许如此盲目与可怕的暴力”。众议院共和党议长贝尔纳说，“这是我们国家一个悲伤的日子”，“对一位公仆的攻击就是对所有公仆的攻击。我们的社会不允许针对公职人员的暴力行动与威胁”。

　　两党的领袖联合起来，共同要求社会与媒体冷静地对待这一事件。奥巴马出席了1月12日在亚利桑那图森市召开的纪念活动，他在发言中这样说：“当这样的悲剧发生时，我们很自然地会要求解释，试图在混乱中找到规律，试图在无意义中找到意义。我们已经看到出现全国性的对话，讨论的不仅有屠杀的动机，也有其他的各个方面，从《枪支安全法》的用处到精神健康系统是否恰当。这个如何在未来防止类似悲剧的辩论过程，是我们自治社会中非常主要的成分。不过当我们的讨论变得如此两极化时，当我们太急于将世界上的痛苦归罪于那些碰巧和我们想法不一样的人们时，我们必须停止一下，保证我们以相互理解而不是相互伤害的方式来对话。”

　　全国上下对奥巴马的这次讲话反应积极，总统在民意调查中的得分也从负数变为正数。调查还表明，多数美国人赞同奥巴马的这种态度，认为这次事件的凶手不过是个精神病狂人，其他人无须为他的行动负责。

　　在图森枪击事件之后，美国媒体上的激烈言辞的确有所降温。这也许只是暂时的现象。随着伤痕的平复，各方辩论的火力必定会再次上升，因为那说到底是美国政治生活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