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的纠结
《环球》杂志驻开罗记者/李来房 冯康 朱俊清
执笔/刘洪 周彪 刘娟娟
埃及,中东第一人口大国,阿拉伯世界的领头羊,遏苏伊士运河之咽喉,系阿以和平进程之安危。
但在突尼斯“蝴蝶效应”之下,2011年初的数日围城,竟导致掌权30载的穆巴拉克政权面临重大危机。穆巴拉克随后改组政府,任命副总统,并宣布不传位于子,研究改善民生,与反对派对话,百般应对,以求渡过难关。
暴风起,骤雨疾,一片狼籍。示威、流血、骚乱,让平素稳定的埃及陷入数十年未有之动荡。
牵一发而动全身,埃及的莫测前景,也影响着中东多个国家的政局走势。
目前,埃及仍处在新旧政权交接的动荡期。穆斯林兄弟会雄心勃勃,巴拉迪、苏莱曼、穆萨等要角相继登场,军方态度微妙,美国和以色列焦虑难安。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埃及政局充满悬念。
在这次政治危机中,《环球》杂志记者深入一线采访,获得了大量第一手资料。我们试图通过这些细节,为读者还原埃及大变局的全过程。
乌云笼罩的天空
1月19日
穆萨的警告
1月19日,埃及西奈半岛的沙姆沙伊赫,椰风和煦,白鸥翔飞,第二届阿拉伯经济、发展和社会峰会在这个著名的旅游胜地召开。
阿拉伯联盟秘书长阿姆鲁·穆萨却一反以往的稳重姿态,他在发言中情绪激昂。他大声告诉与会的阿拉伯国家领导人:人民的愤怒已经达到空前的水平。
穆萨显然不是危言耸听。四天前的1月15日,突尼斯的本·阿里政权垮台,执掌政权23年的本·阿里总统前一晚紧急登上飞机,开始新的流亡生活。
民众的不满,流亡者的不甘,使得突尼斯政局仍动荡不安,突尼斯新任外长卡迈勒·米尔詹为此不得不匆忙离会回国,据说,他走时都来不及向各位领导人道别。
峰会继续召开,但焦点显然不是经济,而是突尼斯急转而下的政局。
穆萨的警告为许多媒体所引用。他说:“阿拉伯的灵魂正被穷困、失业和衰退所摧毁……突尼斯革命离我们并不遥远。阿拉伯民众进入了一种空前的愤怒和受挫的状态。”
他又朝下面若有所思的阿拉伯领导人说:“对此我们全都心知肚明。”
台下一片沉寂。
……
哪个政权可能成为下一张多米诺骨牌?谁也无法确定,但乌云显然笼罩在多个阿拉伯国家的上空。
1月16日,在也门首都萨那,约1000名学生上街游行示威,有一张醒目的标语写道:“趁你还没被推翻,自行下台吧!”
这个标语虽未直接指名,但矛头对准的是也门现任总统阿里·阿卜杜拉·萨利赫。萨利赫已掌权32年。而也门议会今年1月1日通过的宪法修正案,取消了总统只能担任两个任期、每个任期为7年的条款,规定总统有权提名自己无限连任。
同一天,在约旦首都安曼,3000多人聚集在议会大楼前,抗议政府的经济政策。其中一条标语写道:“约旦不只是富人的。留意我们的饥饿和愤怒。”抗议者要求首相萨米尔·里法伊辞职。
在这些表达不满的人群中,大部分是青年人。但他们似乎成了一些阿拉伯国家新的弱势群体。
一份评估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进度的报告就警告,尽管一些阿拉伯国家在经济上取得了进步,海湾石油国家生活富裕,但阿拉伯地区的社会不满情绪却日益深化。据这份名为《2010年阿拉伯地区千年发展目标报告》的文件估计,阿拉伯地区在2005—2008年的平均失业率为12%,年轻人的失业率更高达30%。
此外,不少阿拉伯国家政治体制僵化,一些国家总统执政多年,政府腐败加剧,反对派长期受到压制,社会不满情绪与日俱增。而近来的物价上涨更让许多年轻人出离愤怒。
具体到埃及,近5年来,埃及经济虽保持了平均6%左右的增长率,但国内失业情况、贫穷和物价上涨问题突出。根据埃及官方数据,该国通货膨胀率去年平均月同比上涨10%,失业率在9%左右,但一些埃及人向《环球》杂志记者表示,实际失业率估计在20%左右。
贫富分化则加剧了埃及社会的对立。据统计,埃及约8000万人口中,40%生活在每天不足2美元的贫困线上,上千万个家庭不得不依靠政府发放的配给卡维持生活。
突尼斯的变局无疑让其他阿拉伯国家民众找到了新的发泄通道。美利坚大学开罗分校的政治学教授拉芭卜·迈赫迪分析说:“突尼斯的民变将对该地区人民的‘集体记忆’产生影响。”她还说:“这将增强他们的信心,认为发动民变是可行的。”
但这位女教授认为,突尼斯的动荡未必会“在短期内产生影响或具有直接‘传染性’”,因为“相同的因素不一定会产生相同的结果,而且突尼斯是一个极端独裁的例子”。
和他同样乐观的还有许多埃及研究人员。金字塔政治和战略研究中心的研究员阿姆鲁·舒巴基就公开表示,他不认为埃及会步突尼斯的后尘,因为埃及政权对一些抗议活动和媒体的批评持宽容态度。
他的结论是:“这会降低爆发革命的风险。”
极端事件蔓延
事实显然没有按照迈赫迪和舒巴基分析的方向发展,结果也显然超出似乎稳如磐石的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的意料。作为已执掌政权30年的埃及领导人,军人出身的穆巴拉克是阿拉伯世界的风云人物,在阿以和平进中,他一直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一些年轻人看似以卵击石的举动,却正成为他执政最后一年的注脚。
这些年轻人的方式,就是自杀。
按照外界广泛的说法,突尼斯变局的导火索就是一起自杀事件——一名26岁的突尼斯大学毕业生因无照经营而被罚没货物,他随即在当地政府大楼前自焚抗议,由此点燃了民众对本·阿里政权的愤怒。
极端事件迅速在许多阿拉伯国家蔓延,其中就包括埃及。
1月18日,一名25岁的埃及年轻人在自己住所的顶楼点火自焚。当天早些时候,一名40岁的律师试图在开罗自焚,据说之前他曾高呼反对食品价格上涨的口号。前一天,一名男子在议会大厦外自焚,以抗议政府……
自杀俨然成了风潮。《今日埃及报》曾有篇文章很认真地提问:“您认为自杀将带来变革吗?”报纸邀请读者在它的网站上发表意见。
埃及《爱资哈尔杂志》月刊则提醒说:“伊斯兰教明确禁止以任何理由自杀。伊斯兰教不允许为了表达烦恼、愤怒和抗议而自杀。”
对于社会的不满以及突如其来的自杀潮,穆巴拉克也采取了一些关注民生的举措。比如,增加公务员的奖金;增加农业原料库存,避免出现短缺;通过补贴降低生活必需品价格,等等。
但这些小小的举措并没有得到年轻人的认同。法国《费加罗报》报道曾评价说,“在埃及,自杀行动的增多虽然迄今没有引发任何民众运动,却激起日益增多的烦恼。尤其包括对穆巴拉克政权批评最激烈的年轻人。”
该报道引述一位埃及博主的文章说:“不应当靠自杀来闹革命,而应当上街游行。”
变局100个小时
1月25日
“我们都是萨伊德”
1月25日,埃及人郁积的怒气开始发酵,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一触即发。在首都开罗,人们如潮水般涌向中心的解放广场,这成为1977年抗议物价上涨的“面包”暴动以来,埃及最大规模的反政府示威活动。
在游行中,一些人喊出了“穆巴拉克下台”的口号。人们打着“(穆巴拉克)离开,让我们生存”的标语,不断向警方构筑的人墙冲击。
穆巴拉克政府很吃惊。埃及执政的民族民主党一位高级官员说,没有人能料到,解放广场会出现那么多人。
同样意外的还有示威者。一家媒体引述一位埃及示威者的话说,他们刚开始还以为会和以往一样,只要10分钟,然后的结果就是被逮捕。
但在突尼斯变局之后,往常固定的结果并没有发生。人多,法不责众,可能是一个原因。而埃及政府怀疑,之所以能聚集起这么多人,就在于示威者很多是年轻人,他们通过脸谱(Facebook)和推特(Twitter)等网络手段,使信息迅速得到扩散,并召集起大量有相同看法的年轻人。
一家媒体报道说,为促成大规模示威,一些反对派积极人士在脸谱上建立了一个叫做“我们都是萨伊德”的网页——萨伊德是埃及北部城市亚历山大的年轻人,一年前他被滥权的警察打死。
与该页面有关系的埃及活跃人士Ahmed Gharbia披露说,萨伊德的死是一个焦点,“这是呼吁大家参与示威游行的有利工具”。而且,萨伊德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埃及人,事件已广为传播,警方如果再将其描述成罪犯,外界将很难相信。
更让反对派人士鼓舞的,则是难得的时机,从外部大环境来说,有突尼斯大变局的先例;从内部环境看,1月25日是埃及的“警察日”,许多埃及人平素就对警察滥权颇有不满,“我们都是萨伊德”更给了这些人一个发泄的渠道。
在一周时间内,这个页面的支持者从7.5万网民增加到44万多人。
网络聚集越来越多的民众,这也使得抗议规模不断扩大,暴力与之升级。《环球》杂志记者当天在现场看到,越来越多的抗议者手持各种反对穆巴拉克和政府的标语,在广场内游行,高喊口号。一辆警用卡车开进广场后,抗议者立即蜂拥而上拍打,卡车快速开走。
抗议者随后爬上广场路灯柱上,悬挂反政府横幅,在广场放火,烧毁物品,一些抗议者试图破坏广场设施。晚上,组织者呼吁抗议者不要离开广场……
《环球》杂志记者并且获悉,广场上的抗议者互相传阅一份小册子,其中向埃及政府提出4项条件:穆巴拉克总统下台、总理纳齐夫及政府辞职、解散议会并重新选举、建立人民拥护的新政府。
在25日的示威中,至少有三人死亡,其中一名是警察。
伴随着冲突升级的,则是政治谣言满天飞。一家设在美国的阿拉伯网站报道说,埃及总统之子贾迈勒·穆巴拉克和他妻子及女儿于25日从开罗西部一机场起飞,最终“逃往英国伦敦”。
现年47岁的贾迈勒被外界视为穆巴拉克的接班人。有媒体报道说,正是想把总统职位传让给家人,穆巴拉克执政30年来一直没有设立副总统职位。
1月26日
冲突顿起
规模越来越大的示威行动,让穆巴拉克政权感到震惊,也让部分强硬人士习惯性地选择了更加强硬。
埃及内政部警告说,警方不会容忍任何集会、游行或抗议活动,一有抗议者集会的迹象,安全部队将会立即镇压。
埃及中东社当日则报道说,总理纳齐夫也表示,安全人员在抗议活动中保持了克制,政府允许通过合法途径表达意见,但绝不允许任何破坏国家稳定的企图。
执政党民族民主党发表声明说,反对任何暴力、破坏公共财产和社会稳定的行为,反对利用青年制造混乱,将继续与青年保持对话。
在政府的高压下,警方随即采取镇压措施。26日凌晨,警车和身着防暴装备的警官大批出动。在开罗市中心的解放广场,准备已久的警方使用催泪弹和高压水枪,将试图坚守在广场抗议的示威者驱散。
在当天大规模的逮捕行动中,埃及全国有800多人被捕。
但冲突显然没有平息。在埃及海滨城市苏伊士,抗议者向警方投掷燃烧弹,警方则用橡皮子弹和催泪弹还击。最后,抗议者纵火焚烧了一栋政府建筑,并向执政党的办公室投掷燃烧弹。
局势开始出现失控的迹象。一些媒体注意到,参加示威的人群已不只有青年,他们中还有不少中产阶级。而在过去,这个人群很少参加抗议活动,甚至很少公开表示对政府的不满。
1月27日
新主角登场
与突尼斯变局一样,埃及头几天的示威更多看起来像是自发的,并没有很有威望的组织者出现。
但随着示威向纵深发展,一个新的主角开始登场,他就是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穆罕默德·巴拉迪。
因伊朗、朝鲜等核问题,巴拉迪频繁被国际媒体报道,他的阿拉伯人背景、通晓西方政治的独特经历,使其成为国际政治中的一位风云人物。
在过去一个月,巴拉迪一直在国外。但27日晚,他则高调从维也纳飞抵开罗。
起飞前,巴拉迪在维也纳机场对媒体说,对于埃及民众的要求,“(穆巴拉克)政权一直没在倾听”。他敦促埃及当局对抗议者采取克制态度,他说,他们已遭受很多暴力,这可能会导致“局势失控”
在抵达开罗机场时,他又对新闻界宣布,他将在星期五(28日)的礼拜过后,会见包括世俗政党、伊斯兰党派和知识分子在内的诸多盟友,努力协调各方对穆巴拉克政权引发的怒潮所做出的政治反应。
在巴拉迪领导的全国改革协会中担任协调人的穆斯塔法表示,他们已经发表了具体的政治要求,其中就包括:结束穆巴拉克及其政权的统治、解散去年通过选举舞弊上台的议会、组建过渡政府。
对于埃及的未来政治走势,巴拉迪强调:“恐惧的障碍已经被打破,而且不会复原。”
在巴拉迪之外,反对派中另一个主角,则是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作为埃及最大也是组织最严密的反对派组织,穆斯林兄弟会曾遭到穆巴拉克政府的极力打压,甚至一度被取缔。
但通过慈善活动以及高举反以旗帜,穆斯林兄弟会在埃及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上次国会中该组织拥有88个席位,但在去年的议会选举中,该组织却一席未得。一些埃及人认为,这一选举是非法的。
对于埃及的示威,穆斯林兄弟会立刻表态支持。一篇分析文章说:“如果它庞大的支持基础加入周五的示威活动,将会为这场要求推翻穆巴拉克总统的群众运动注入一剂强心剂。”
更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已箭在弦上。为安抚人心,埃及执政党民族民主党总书记谢里夫当天表示,该党尊重青年人和平表达愿意的权利,并将支持扩大他们的政治参与。政府将继续推进经济改革以解决国民最为关心失业和高物价问题。他同时否认了有关一些政府官员逃离埃及的传言。
山雨欲来,资本市场风声鹤唳。受连续三天的大规模反政府示威游行影响,埃及股市27日收盘时,基准股指EGX30从前一日的6310.44点狂跌至5646.50点,跌幅达到10.52%,创历史第二大跌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