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交易：带着“浓缩铀”的旅客

　　《环球》杂志驻第比利斯记者/刘力航  王思维

　　2001年，美国匹兹堡大学国际安全研究中心的专家Phil Williams和Paul N. Woessner向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提交了名为《核走私：适应能力、组织犯罪及秘密行动》的研究报告，为反核扩散计划支招：控制贩卖者；假扮成买家、卖家、中间人；发展线人和渗透进犯罪组织等。这些建议听起来不太真实，更像是一部扣人心弦电影的情节，但格鲁吉亚反扩散部门近期曝光的当地核走私案，听起来更像一部大片的现实版。

　　边境黑市的冒险

　　2010年3月10日，一个寒冷的冬夜，一辆苏联时代的内燃机火车在外高加索西南部山区中蜿蜒穿行，火车所经之处是绵延起伏的山脉和人烟稀少的小镇，只有偶尔一两声悠长的汽笛才刺破了干冷的寂静。

　　夜车由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开往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这是条很有名的线路，与当地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火车上满载着形形色色的旅客，其中大多数是亚美尼亚商贩，准备在格鲁吉亚做点小生意。由于领土纷争等问题，亚美尼亚历来与邻居土耳其和阿塞拜疆关系不好，未开放边境，所以很多贸易只能通过格鲁吉亚中转进行。

　　格鲁吉亚西部与土耳其交界的港口城市巴统和南部与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接壤的边贸小镇萨达科罗是亚美尼亚“倒爷”的最爱，在这里他们与“宿敌”土耳其人和阿塞拜疆人讨价还价，交易琳琅满目的商品，从最负盛名的亚美尼亚“阿拉拉特”干邑、里海鱼子酱、阿塞拜疆茶到土耳其皮货、廉价玩具、盗版CD、牛仔裤，甚至一些违禁品，你在这里都能搞到。

　　亚美尼亚乳品商桑巴特·托诺扬与核物理学家赫兰特·奥汗尼扬也在这趟列车上，准备去格鲁吉亚淘金，但他们携带的货物可不一般——浓缩铀(HEU)，这可是造原子弹的材料，黑市上的抢手货。

　　63岁的托诺扬，棕色眼睛，头发稀松，有一个典型的亚美尼亚大鼻子。他曾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有家属于自己的乳品厂，在埃里温人脉很广。可惜此君嗜赌成性，总是把刚赚来的钱拿去赌博，直至把家底输个精光，厂子也因资金断流被迫关门。走投无路的托诺扬向老友——59岁的核物理离休研究员奥汗尼扬诉苦。奥汗尼扬表示可以从一个“老朋友”那搞到浓缩铀，于是有着“生意头脑”的托诺扬打起了走私浓缩铀的主意。

　　由于盛传在土耳其黑市上可以出售核材料，托诺扬于2010年2月前往距离土耳其最近的格鲁吉亚城市巴统踩点，寻找潜在买家。这时候他被格鲁吉亚反扩散部门盯上了。

　　在事后案件审理过程中，格鲁吉亚内政部放射性物质调查小组组长阿齐尔·帕夫勒尼什维利说，“在土耳其可以出售放射性物质很可能只是个传言，我没听说过有人真做成过交易。”

　　托诺扬在巴统与“中间人”卡卡·科韦里卡泽接上了头，卡卡曾在90年代初因倒卖“红水银”犯过事，后来被格鲁吉亚警方发展成线人，“将功补过”。“红水银”曾被人们误以为是某种核武器原料，据信是苏联克格勃杜撰出来的“诱饵”，最初被用来监测黑市上的核交易。后来有骗子拿红色的氧化汞、碘化汞甚至干脆就用添加了红染料的汞当“红水银”卖，据说炒到过每公斤30万美元。

　　卡卡为托诺扬接洽到了一位“讲土耳其语的穆斯林”买家，他声称为一个非常有实力的组织服务，愿意根据浓缩铀的成色，最高按5万美元/克的价格购买。托诺扬想了解“神秘买家”更多的信息，但得到的答复是“我没问你的名字，请你也不要问我的，你要是想做生意，我们就来谈谈生意吧。”

　　这个“教父”似的回答还真把托诺扬这个商场老油条、核走私新秀给镇住了，他更加确信自己就快做成真正的大生意了。这个买家实际上是格鲁吉亚特工假扮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买家同意以150万美元购买120克样品，双方约定3月在第比利斯交货，托诺杨承诺，如果买家满意，埃里温的“老朋友”可以提供更多货源。

　　神秘的万宝路烟盒

　　托诺扬和奥汗尼扬按时登上了开往第比利斯的火车，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坐到终点站第比利斯。凌晨3时，当其它游客还在熟睡，两人在亚美尼亚边境小镇埃鲁姆悄悄下了车。

　　他们打上一辆出租车，乘车穿越边境。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的边境检查很简单，两国居民互免签证，如果没赶上人多排队，5分钟就可以完成出入境手续。人们步行或开车穿过黄色的安全门，如果警报没有响起，基本上就没人关注你。偶尔会有海关人员招呼你停下车，翻翻你的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违禁物品或者多带了一条烟一瓶酒之类的，无非是想敲诈点儿“买烟钱”， 这在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内并不少见。

　　两个亚美尼亚人顺利通关，没遇上任何麻烦，凌晨5点刚过就到了第比利斯，比火车到站早了2个多小时。利用这段时间，他们在第比利斯的小道上七扭八拐地行驶，穿街入巷，确保没有被人跟踪，最后在火车站下车，这时来自埃里温的火车正要进站。

　　陈旧的第比利斯火车站位于老城中心，只有3个站台，往来的列车并不多，北京西站人头攒动接踵摩肩的场面在这里永远看不到。人们提着行李在站台上等候火车，不时有小贩兜售食物。亚美尼亚人上了停靠在站的火车，来到两节车厢连接处的一个小维修间前，从角落里掏出一盒红万宝路烟，然后匆匆下车，消失在人群中。

　　火车在边境停靠时，会有边检人员拿着便携式辐射探测器进入到车厢检查。为了防止触发警报，亚美尼亚人把装有浓缩铀样品的密封袋放入一个内置铅衬的万宝路烟盒内并藏在火车上，随后下车，人赃分别过境，然后再从第比利斯上车取货。

　　大生意就要来了。

　　一直以来，托诺扬和奥汗尼扬合作默契，但就在最后关头，两人还是各怀鬼胎。核物理学家说一晚颠簸没休息好，于是在危险的接头时刻找酒店睡觉去了；乳品商决定单刀赴会，临行前则告之伙伴成交价将是每克1万美金，而后两人平分。

　　中间人卡卡带着“买家”于午后1点在第比利斯托里酒店与亚美尼亚人碰头。当托诺扬从烟盒中拿出一小袋灰绿色粉末时，“买家”身上的辐射报警器响起，埋伏在隔壁房间的格鲁吉亚特工破门而入，人赃俱获，这是格鲁吉亚在七年来第三次拦截到高浓缩铀。警方随后在另一家旅馆逮捕了睡梦中的奥汗尼扬。

　　危险的浓缩铀

　　格方调查员在此次行动中缴获了18克高浓缩铀，数量很小，甚至不会对运输人产生任何危害，但经美国检测证实，其丰度却高达89.4%，“足以用来制造危险的武器”。

　　不论是建造核电站，还是制造核武器，浓缩铀都是必要的。根据定义，丰度为3%的铀235为核电站发电用低浓缩铀，铀235丰度大于80%的铀为高浓缩铀，其中丰度大于90%的称为武器级高浓缩铀，主要用于制造核武器。而在比较简陋的生产条件下，就可使用45千克的高浓缩铀制造具有大规模杀伤性的简易核装置。

　　18克虽然只是45千克的一小部分，但是格鲁吉亚内政部放射性物质调查小组组长阿齐尔·帕夫勒尼什维利认为，“最危险的事情是你清楚还有更多的浓缩铀就在某个地方放着”，“并且如果犯罪分子或极端主义者足够富有，他就能买得到。”一旦走私渠道建立，恐怖分子集腋成裘制造核武器并非天方夜谈。

　　格鲁吉亚的调查人员仍有疑问，他们要追查这批高浓缩铀的源头，寻找在埃里温的供货人。警方从奥汗尼扬口袋中一张汇款单上找到了线索，上面有个熟悉的名字：加里克·达戴扬。奥汗尼扬承认这批高浓缩铀正是这位“老朋友”提供的，他还供认达戴扬曾在2002年拿来一小袋灰绿色粉末让他化验，结果显示是浓缩铀，但受技术限制，无法检测出其丰度。

　　达戴扬也是格鲁吉亚反扩散部门的“老朋友”。

　　加里克·达戴扬生于战火不断的“纳卡”地区，只有小学文化，没有正当职业，据称在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的冲突中受到“肉体和心灵上的摧残”。2003年6月，达戴扬用玻璃纸把180克浓缩铀包起来，放入一只金属茶叶盒里，试图穿越亚格边境去往格鲁吉亚小镇萨达科罗，不料引发辐射探测器报警。他拒不承认自己蓄意走私放射性物质，宣称“从来没见过茶叶盒里的东西，玻璃纸一直是用来装食物的。”

　　但他的抵赖实在难以让人信服。根据亚美尼亚法院的记录，达戴扬的笔记本上赫然写有铀氧化物(U3O8)等字样，还有一笔15000美元的记录，据信是他将获得的走私报酬。达戴扬被移交给亚美尼亚政府，并在2004年被判了2年半的有期徒刑，但他只坐了2个半月牢就出来了。达戴扬告诉奥汗尼扬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并坚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改变命运的捷径，这也深深地影响了奥汗尼扬。

　　格方调查人员怀疑达戴扬设法取回了一些高浓缩铀，并物色新的买家。由于前车之鉴，托诺扬和奥汗尼扬在运输危险物品时显得更加谨慎，使用了铅衬包装还人货分别过境，这也解释了他们最终携带的样品为何不是先前约定的120克，而仅仅是18克。

　　根据2003年俄罗斯的调查结果，达戴扬曾两次从莫斯科乘火车前往新西伯利亚，随后又辗转到达格鲁吉亚，而在新西伯利亚的一家核原料工厂曾有核原料丢失的记录。由于俄罗斯和格鲁吉亚于2008年在边境交火，双方在各方面的合作嘎然而止，追查新近走私案中核燃料来源的工作受阻。格方在等待美国的进一步检验结果，以核实新近缴获的浓缩铀与2003年达戴扬携带的是否为同一批。达戴扬于4月26日在亚美尼亚再次以走私放射性物质的罪名被拘留，他并没有交代高浓缩铀的来源。托诺扬和奥汗尼扬在格鲁吉亚被起诉，将面临至少十年的监禁。

　　核扩散忧虑

　　三名亚美尼亚核走私贩的落网是国际反核扩散运动的又一次胜利，但却不会让国际核安全人士们感到心安：这只是冰山一角。

　　国际原子能机构“防止非法贩卖数据库”报告显示，1993至2008年间，该机构共收到336起涉及走私核材料和放射性材料及相关犯罪活动的报告和421起核材料或放射性材料丢失的事件，以及724起未经授权的活动。

　　在核材料走私活动中，18起涉及高浓缩铀和钚，这是最令人紧张并最有可能被用做核武器的物质。其它一些医疗或工业用放射性材料如钴-60、铯-137或锶-90等也需要严加管理，虽然它们不太可能成为核爆武器原料，但却有可能被不法分子做成“脏弹”。“脏弹”又称放射性炸弹，它不产生核爆炸，而是通过引爆传统的爆炸物如黄色炸药等，产生巨大的爆炸力，将内含的放射性物质颗粒抛射散布到空气中，造成相当于核放射性尘埃的污染，形成灾难性生态破坏的“辐射散布”。

　　外高加索的核走私案引起了西方国家的担忧。前苏联核遗留问题也再次成为关注焦点。

　　在前苏联解体后的一段时期内，有七百吨高浓缩铀被存放在数百个核设施内，其中的一些设施安保状况堪忧。另外还存有超过上万吨的核废料，从中可以提炼出高浓缩铀和钚。一些核科学家可能会因为待遇微薄，偷偷用核废料富集高浓缩核原料出售。

　　美国蒙特雷国际研究学院的埃琳娜·索科瓦称：“一直没有一个好的库存品清点制度，苏联的清点规则没有考虑到内部威胁，没有人注意到核原料失踪。”

　　美国的核安全工作也并非无懈可击。1997年，致力于改善美国核设施安全状况的非营利机构“政府监督工程”派出工作人员假扮恐怖分子，混入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从那里盗出近100公斤核原料，令美国政府惊出一身冷汗。

　　美俄一些官员不止一次声称，他们国家核武器失窃的可能性极小。可是，国际原子能机构曾多次披露过这两国核武器和核原料被盗的事实。部分失窃事件也得到了所在国的证实。据统计，目前全世界40个国家130余个研究性反应堆在使用高浓缩铀。恐怖组织完全有可能通过各种途径搞到它们需要的核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