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反对卡扎菲
“政治真空将成为利比亚的巨大挑战,目前没有任何一个个人和团体具有填补空白的能力,这将使利比亚陷入长期的混乱。利比亚的未来依旧是漫长的未知。”
记者◎徐菁菁
“告诉纳赛尔总统,我们将这场革命献给他。”1969年9月1日,奥马尔·卡扎菲带领着他的“自由军官组织”发动政变,宣布了伊德里斯王朝的终结。在这场不流血的政变成功后,他向革命灵感的来源埃及总统纳赛尔表示了敬意。42年过去后,一场声势浩大的动乱在席卷埃及之后,正在蔓延利比亚。
卡扎菲从不缺乏反对者。在执政的头30年中,他的最大敌人和威胁一直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并不惜以兵戎相见。在1969年革命的当日,卡扎菲宣布收回了美国设在的黎波里附近的惠勒斯美军基地。不久,他又将美国在利比亚的石油公司收归国有。1971年,2000多名利比亚人为支持伊朗扣留美驻伊朗大使馆人质的行动,烧毁了美国驻利比亚大使馆大楼。在里根时代,利美关系到达了冰点。1981年,以利比亚涉嫌恐怖主义为由,美国在锡德拉湾上空击落两架利比亚飞机,两国断绝外交关系。1986年4月,美国再次动用3艘航空母舰、34艘其他舰船和几百架飞机大规模超低空轰炸的黎波里和重要港口班加西市。在这次空袭中,利比亚伤亡700多人,其中包括卡扎菲的养女。
1988年的洛克比空难被美英认为是卡扎菲的蓄意报复。由于卡扎菲拒绝交出嫌疑人,在美国倡导下,1992年,联合国开始了对利比亚实行长达11年的制裁。1996年,美国又通过达马托法,对在利比亚石油、天然气领域年投资4000万美元以上或违反联合国对利比亚制裁规定的外国公司实行制裁,制裁切断了利比亚的经济生命线。“利比亚经济几乎完全依靠油气出口,但联合国的制裁加上美国的制裁,使得利比亚不能与外国专家与投资方联系,发展油气生产。”美国智库“外交政策焦点”专家罗纳德·圣约翰告诉本刊记者。根据利政府的统计,1992至1997年间,由于制裁,利比亚蒙受了400亿美元的直接和间接经济损失。
这场较量并没有让卡扎菲失去一切。在整个20世纪90年代,卡扎菲和萨达姆一道,被视为中东地区的反美领袖。卡扎菲激进的政治改革令其他阿拉伯国家感到害怕,但他以武力对抗以色列却让他变成了阿拉伯世界的英雄。《现代利比亚史》一书的作者迪尔克·范德维尔指出:“对许多利比亚人和该地区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卡扎菲有不少精彩而大胆的分析和提议,他说出了他们不敢说出的话。”
旷日持久的较量为卡扎菲埋下了隐患。圣约翰告诉本刊记者,在90年代中期,油价下降让利比亚经济状况雪上加霜,经济衰落刺激了国内伊斯兰团体的分化。1995年,一些在阿富汗参加过反苏联战争的利比亚人组建了利比亚伊斯兰战斗团,在东北部海岸线四周的山区活动,依靠私人捐赠的资金、伊斯兰救援机构以及通过刑事犯罪活动得来的钱维持运营。伊斯兰战斗团认为,卡扎菲政府暴虐不公、腐败、反穆斯林,希望在利比亚建立伊斯兰法治理国家。从1996年2月开始,伊斯兰战斗团组织了数次针对卡扎菲的刺杀行动,并与利比亚安全部队进行了激烈交锋。根据英国军情六处前官员戴维·沙勒的说法,其中一些暗杀活动还与军情六处有关。
“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对待利比亚迅速膨胀的年轻阶层。”英国中东与北非问题分析家艾莉森·帕格特告诉本刊记者,“像这个地区的其他国家一样,在1995年,利比亚就有39%的人口低于15岁。由于反对私有,新兴的劳动力没有更多的选择,而臃肿的国有部门已经无法为新兴的劳动力提供足够的工作,教育和卫生服务在漫长的制裁中萎缩。”
内外交困迫使卡扎菲选择转变。“9·11”后,卡扎菲是第一个要求缉拿本·拉登,并向美国表示哀悼的阿拉伯国家领导人。2003年,他宣布对洛克比空难承担责任,同意接受高达27亿美元的赔偿。卡扎菲的目标非常明确:他提出要在联合国解除对利制裁后,才支付40%的赔偿金额;而在美国也解除制裁后,再付40%;至于最后20%尾款,则要等到美国国务院与国会将利比亚从支持恐怖主义的黑名单上剔除后,才会兑现。随后,卡扎菲清除了与西方关系正常化的最后一道路障,宣告停止相关核计划,将导弹射程限制在300公里内,并且无条件准许国际原子能总署入境检查设施,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研制与开发。
这是一次各取所需的交换。在政治上,双方成为反恐的伙伴;在经济上,西方获得了石油,利比亚则得到了石油收入。利比亚前外长沙勒贾姆2005年8月初曾发表谈话称:“美国与我们改善关系,就是为了石油。利比亚被西方制裁了几十年,石油产量锐减,因为我们的技术和设备都被美国严格控制。我们需要美国的技术和公司。”在当年1月的招标中,美国公司单独或与其他国家的公司合作,一下子就夺得15块对外开放油田中的11块。2007年1月,利比亚已探明石油储量为415亿桶,在非洲排第一位,而利比亚仅有1/4的国土得到石油勘探,广大的未勘探地区无异于潜在的宝藏。
2000年后,卡扎菲曾多次提出要改革利比亚,以“适应21世纪的变化”。以改革派自居的其子塞义夫·卡扎菲开始走向前台。塞义夫接受西方教育,在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热衷于讨论开放国家、实现经济现代化。他游说西方,讨论民主、公民社会、透明度和法制。在2004年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塞义夫甚至称:“民主是方向,我们必须在中东地区做出表率,而不能落后。因为这是世界发展的方向。”帕格特告诉本刊记者,为赢得国内年轻人的拥护,赛义夫设立了国家青年日,并把自己定位成人权卫士和人民捍卫者,“他将那些中饱私囊的尸位素餐者称作‘肥猫’,拨动了许多利比亚人的心弦”。
在经济上,利比亚开始允许一些公司私人化,但这一举措并不成功,许多私有化企业并没能生存下来。“一些人抱怨这些企业雇员在公司破产后面临失业,同时也得不到任何赔偿。”帕格特说。私有化改革的艰难也使利比亚对公共部门的改革举步维艰。“利比亚一直在声称希望将国有部门的雇员人数控制在80万人以内,这几年,利比亚将大概50万原国有部门雇员转移到国家资格认证中心和职业培训中心,希望他们能转行进入私有部门。”
在银行业,私有化改革也是大步推进。2005年,利比亚通过新的银行法,允许外资银行在利比亚开设分行和办事处。3个月后,赛义夫宣布将重组和私有化5家国有银行,并允许外国银行购买其中两家的股份。此外,利比亚还大规模投资基础建设,改善投资环境。
改革令外国投资者感到满意。2009年,利比亚得到了标准普尔公司信贷评级部门的赞许,两个月后,又得到了惠誉国际评级的认可。尽管在过去10年中,卡扎菲依然在各种公开场合发表激烈言论,并以各种惊世骇俗的行为给美国和西方制造难堪,但这已不是利比亚与西方间的障碍。2010年2月,针对瑞士通过全民公决禁止在其境内建设清真寺尖塔的事件,卡扎菲呼吁对“背信弃义”的瑞士发动圣战。随后,白宫发言人克劳利发表讲话指责卡扎菲,利比亚石油公司主席加尼姆就召见了在利比亚从事石油业务的美国各石油公司负责人,正式向他们宣读了一份抗议声明。声明说,美国政府发言人极“不负责任”的讲话,必将对美国在利比亚的石油利益带来严重负面影响。白宫发言人克劳利不久就发表了道歉声明:“我知道我的意见被理解为对总统(卡扎菲)的侮辱。我的评论不代表美国政策。如果我的话被这样理解,请接受我的道歉。”
但“普通利比亚人并没有从经济改革中得到好处”。“虽然个人从事商业活动的限制少了,但绝大多数受益者依然是有权有势的精英。普通人仍然需要通过和权势阶级挂钩来获得利益。虽然国家制定了许多惠民政策,比如无息贷款、廉价房屋等等,但这些项目往往成了腐败者的掠夺品。公众的愤怒情绪已经持续很久,人们首先对社会经济状况不满,因为石油收入没有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帕格特说。
在过去10年中,卡扎菲成功地逐步消除了西方对他的敌意,但却没能解决国内势力的分裂。赛义夫·卡扎菲2月21日在官方电视上露面时说:利比亚正在陷入一场内战。在许多观察家看来,赛义夫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与埃及不同,利比亚现在的动乱不是由年轻知识分子或者劳工阶级领导的,这是一场部落的革命。”《全球化:全球化世界如何消解于流体战争》一书的作者佩普·埃斯科巴告诉本刊记者,“尽管这场动乱的参与者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普通利比亚人、失业的受过教育的年轻人、城市中产阶级以及军队与安全系统中的叛离者,但他们背后的力量都是部落。”
今天的利比亚由140个部落组成。埃斯科巴告诉本刊记者,部落和他们的宗族谱系几百年来维系和规范着阿拉伯社会。在20世纪早期,利比亚分为三个大区域:的黎波里塔尼亚,东部的昔兰尼加和西南部的费赞,每个区域都有各自主导的部落群体。在1951年利比亚独立前,利比亚没有政治党派,在君主制时期,部落就是政治的全部内容。“1969年的卡扎菲革命重组了部落的政治角色。在卡扎菲的政治体制中,权力集中在人民委员会和人民代表大会,而那些旧时代的政治精英——部落的长者,则被孤立。”
“1969上台后,卡扎菲将部落制看做与过去君主制相联合的落后制度,他一度试图令利比亚摆脱部落制度。但他很快意识到,在利比亚社会中部落的力量异常强大,他无法绕过它实现对国家的统治。”帕格特说,“他由此开始逐渐通过离间和联合的方式,操纵部落系统。他与那些具有地理战略重要性的部落结盟,确保能从中招募安全人员。这样做的结果是,一方面,在90年代,卡扎菲在部落帮助下控制反对力量和背叛者、解决地区争端;另一方面,各部落在军中的分权使得军队呈现分裂状态。在埃及和突尼斯,军队是决定政治前途的决定定性因素,而在利比亚,情况要复杂得多。”
军中势力的分配也为部落间的权力斗争埋下了隐患。埃斯科巴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利比亚安全系统的关键职务由卡扎菲自己的部落卡达法和他1969年时的同盟马格拉哈部落占据。这在根本上意味着,这两个部落垄断了经济关键部门。
“动乱始于利比亚东部地区并不是一个巧合。”帕格特说。东部的昔兰尼加地区是伊德里斯王朝的诞生地,位于该地区的萨迪部落对卡扎菲政权从来缺乏好感。支持卡扎菲革命的卡拉法、马格拉哈和瓦法拉部落和萨迪素来有隙。90年代中期,这里也曾是伊斯兰反叛者的大本营。中央政府和当地的敌视一直存在。“作为对其反叛精神的惩罚,东部地区发展一直受到抑制。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东部人民更加愤怒。”帕格特说。
不只是在东部。利比亚最大的部落瓦法拉虽然在1969年站在了卡扎菲的阵营中,但在1993年,属于瓦法拉部落的军方官员就曾发动过政变,起因是卡扎菲以自己部落成员垄断资源最丰盛的空军。
尽管近几年,赛义夫·卡扎菲积极地斡旋于各部落之间,去年他还亲自从苏格兰接回了成功引渡的洛克比空难嫌疑人迈格拉希——他是马格拉哈部落的高级成员,但这些并不足以平息权力纷争。“现在,卡扎菲形势严峻。”埃斯科巴说,“位于利比亚埃及边境的阿瓦拉德部落、东部的阿兹-扎维亚部落、距离的黎波里西南150公里的阿兹-赞坦联合瓦法拉都已经一起公开反对他。占的黎波里30%人口的塔尔安部落也已经倒戈。而在南部,一些部落首领正在号召年轻人加入示威队伍。”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卡扎菲是否能控制住的黎波里。如果的黎波里失守,卡扎菲的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而即使他能够保住的黎波里,他对示威者的镇压已经使他失去了利比亚人和国际社会的信任,他几乎不再可能再担任统治者的角色。”帕格特说,“政治真空将成为利比亚的巨大挑战,目前没有任何一个个人和团体具有填补空白的能力,这将使利比亚陷入长期的混乱。利比亚的未来依旧是漫长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