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美国?
——专访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张宇燕
对于美国是否在衰败,张宇燕更愿意谨慎地将之形容为“顶峰平台期的向下倾斜”。美国主导的金融政策保障了强盛的新型霸权,却也将自己送入了一波波危机。新格局会呼唤新的强国模式吗?中国又该怎样参与这场新的博弈?
主笔◎吴琪 实习记者◎张冉
美国的“顶峰平台期”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美国主权信用评级的降低,在你看来,标志意义或者转折意义大吗?
张宇燕:我觉得这还是一个标志意义的事件,但影响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小。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历史有长时段、中时段、短时段,短时段主要是历史事件。信用评级的降低,就是一个历史事件,但它也是有标志性的。美国作为一种世界货币自开始评级以来,一直都是AAA。但评级降低并不意味着美元很快会垮掉,或者美国在短期内就会有特别明显的衰败,我认为这种概率非常小。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可以说美国经济已经进入一个下行通道吗,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吗?
张宇燕:我用了一个词,叫做顶峰平台期。美国的全球实力在顶峰的平台期,但是这个平台期在向下倾斜。它还是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到了顶峰不是“刷”地就下来了。这个平台有多长,有多陡,一方面取决于它自己,一方面取决于竞争对手,是相对的。
三联生活周刊:它的向下倾斜是不可逆的吗?
张宇燕:这是个好问题。答案在于两方面,既取决于美国自己,也取决于其他大国的表现。大家注意,我们在谈到国际问题的时候,一切都是相对的。什么叫做国际政治?就是我努力发展自己壮大自己,同时限制敌对国家的持续努力。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今天讲美元的衰败,在历史上有一个时间起点吗?“9·11”事件是吗?
张宇燕:美元的往下走,不是一两天,是很长的历史过程。“9·11”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但这点还没有共识性的说法,取决于个人怎么看待历史进程。
美元贬值的原因在我看来主要有以下三点。首当其冲的就是,人们反复阐明的美元贬值的另一种表述是以美元计价的商品价格的普遍上涨,也就是美元的通货膨胀。当然,美国超量发行美元也是有理由的:既然可以通过让全球持有美元来获取铸币收入,那为什么不做?外国人持有的美元如果永远在美国经济体外流通,那么这部分美元便成为美国的铸币收入。如果它们有朝一日还可能被用来购买美国产品与服务,那么这部分美元便是一种对美国的债权。如此一来,作为获取铸币收入结果的美元贬值,同时也意味着美国对外债务的缩水。换言之,只要美国铸币收入的绝对量没有减少,美国对外债务可以大幅缩水,并能够给自己的主要国际竞争对手造成损害,那么美元贬值对美国而言,不啻为一笔一石三鸟的好买卖。
恐怖主义对美国的袭击是美元贬值的一个直接的、带有突发性质的原因。“9·11”事件之后的10天,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到,此次事件将会对美元未来国际地位产生严重的消极影响。人们一直把美国看做是投资天堂,把持有美元资产视为保值的最佳途径,因为美国实力强大,市场开放。然而这一切转瞬间被“9·11”的爆炸所摧毁。随之而来的反恐战争很快变成了一场持久战,所有这一切都让美元持有者心存疑虑、忐忑不安,接下来的投资结构调整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过去十几年美元贬值的第三个原因在于欧元的创立。在欧元创立前,欧洲各国的货币虽然也都做到了完全可兑换,甚至德国马克也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储备货币的角色,但就整体而言,欧洲各国的货币影响力过于分散,不足以对美元构成挑战。在全球范围内分享更大份额的铸币税,应该是欧元产生的一个关键因素。欧元的创立对美元的冲击是巨大的。在这之前,对美元的霸道和毛病大家是可以、或不得不容忍的,比如美元因超量发行而引起的币值不稳等等,因为舍此之外别无选择。而一旦有了欧元这一美元的竞争者或替代品,美元的脆弱性就不再为人们所能完全容忍和迁就了。无疑这些举措都将在全球范围内减少对美元的需求,并损害美元的霸权地位。
三联生活周刊:说到中国、巴西这些新兴市场,还有欧洲经济体,美国目前的危机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
张宇燕:我觉得短期看,是经济增长受到负面影响。美国宽松的货币政策,利率已经这么低,最后要解决问题货币政策已经没有空间了。进一步扩大财政支出的空间也已经没有了,所以QE3、QE4便现实起来,这样全球流动性增加,由于利差以及各国增长预期的差异,美国的政策可能造成全球流动性增加,导致物价上涨。当然,如果美国经济能好起来,继续进口,扩大需求,大家也乐于见到。
可是美国对GDP贡献最大的就是消费,占了2/3。消费的增长对美国的影响很大,现在问题是消费增长强度不够。什么情况下会消费?收入增加了,就业很稳定,社保医疗稳定。当时奥巴马医保改革方案以后,大家以为心里安定了,以后就愿意花钱。但是这一弄企业的成本增加了,所以效果非常复杂。
房地产市场一直不景气,现在状况仍不好,失业率又高,所以大家的消费积极性就不高。投资呢,也不好,经济状况不好的情况下,谁会去投资呢?政府赤字这么大,担当这个角色很困难。很多因素卡在一起,综合看来,美国经济的基本面不看好。
三联生活周刊:美国目前面临的困境,他们自己有没有什么说法?
张宇燕:美国人自己也说,美国正在经历日本的失去的十年。从“9·11”开始,经历了失去的十年。
美国的衰落,我和你讨论的时候,是一种感觉、判断。真正的要做严谨研究,还有一大堆指标,这里争议会非常大。首先,美国还在增长,原先说是3%,可能现在是2.5%。第二,所谓变化是相对的变化,主要是它的竞争对手经济在快速增长。
非中性规则
三联生活周刊:美国一直从它建立的货币金融霸权中获利,今天大家都深刻地意识到了这点,但是这个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张宇燕:为了说明的方便,我在这里引入一个概念,叫铸币税。在金属货币时代,西欧各国金币或银币的铸造权掌握在国王手中。在铸币过程中,他们常常利用降低金银成色的办法获取额外好处。进入纸币时代,由于纸币印刷成本大大低于金银价值,铸币税的获利前景极度拓展。不过用收取铸币税的方法牟利也是有条件的,其中基本条件是别人愿意持有你发行的货币,并且持有者的数量不断增加。
隐蔽地,似乎又是在自愿基础上的让别国持有美元,是美国以征收铸币税的方式占有别国资源或财富的一个重要手段,而这无疑加剧了世界范围内的贫富不均。
哈佛大学已经去世的教授金德尔伯格,是研究经济史金融史的,专门说为什么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以后美元仍然能够做大,主要因为德国、日本这些国家,心甘情愿持有美国国债,他们来承担汇率风险。第二,愿意用美元而不是本国货币来借贷,这样等于是支持了美国。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当时“冷战”还没有结束。全球的货币金融问题,一定是和大的政治经济格局联系在一起的,没办法孤立地说,一定有政治考虑。
美国的确在以往的和现行的国际货币体中获取了巨大利益,但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当拥有美国那样的权势时,恐怕也会像美国那样行事的。古人讲“人无衅焉,妖不妄作”。那些让美国或欧洲凭借货币占了很大便宜的国家或地区,其自身的货币金融体系的脆弱性和不当政策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尽管有些弱点带有宿命的色彩,比如国小,再比如经济落后。
三联生活周刊:你提到过“货币流通域”的概念,说国家之间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货币在流通域的竞争。
张宇燕:对。流通域涉及的问题是,从铸币税的角度,和货币的便利性带来的。使用你的货币的人和国家越多,占有它的资源就越多。
比如柬埔寨,流通的货币90%是美元。它哪里来的美元?靠出口一些纺织品、服务业,好不容易挣了点美元,本来应该到美国去买东西的,它不去,留在柬埔寨流通,这就是美国典型的收入。美国用一把一把的纸,换取财富和资源。这种国家越多,美国收益越大,钱永远不回来,用烂了扔在那儿最好,而且流通中的货币都是美元,这个国家的货币政策就等于是没有。
国家间的竞争在货币领域,就是尽可能让别的国家使用我的货币。
三联生活周刊:从一个比较长的历史时期来看,美国通过“一战”、“二战”几个历史机会来确立自己世界霸主的地位、建立美元霸权,货币政策对其树立霸权地位,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最初美国依靠货币来控制世界的想法的形成过程是长期的政策选择吗?
张宇燕:这个分两类。通过货币政策来主导或者掌控世界一开始可能是市场的过程,还有一个是政策设计的结果,都有可能。
对一个国家货币的信任,是建立在多方面基础上的。从制度层面上看,司法体系、开放市场,还有经济实力、经济规模、贸易量,再有一个因素是军事力量。今天的世界,美国的军费支出占全球的将近40%多。
从霸权的角度来讲,其支点有几个,军事、科技、经济规模、货币等等。规模很重要,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人均收入很低,但是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因为你规模大。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今天提到的美国霸权的建立,与过去旧殖民体系的霸权,已经不是一种模式了吧?
张宇燕:今天的殖民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靠军事征服、文官治理和商业掠夺这么一套模式。今天的世界本质上讲,是一个规则体系,我不用派人过去,你接受了对我有利的非中性规则,我就赢了。同样的规则,对我和对你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并不意味着规则是公正的。我们签订了一个条约,这是规则我们都遵守,但是挣了钱以后我拿95%,你拿5%,公正吗?不一定。
今天的世界发达国家很清楚,原有的殖民方式比如派兵,成本很高。让你接受我定的对我有利的规则,本身就意味着我赢了。咱俩比赛,你总能设计一个比赛肯定你赢,我也能设计出来一个我赢的。所以大家竞争的是规则的制定权,而货币本身就是一套规则体系,所以在货币领域,大家也在争夺规则制定权。因为货币能给一个国家带来巨大的好处。
铸币税是其中的一个。印美元的权力在美国,而和别国的贸易是以美国的货币计价结算,同时美元也是最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所以在货币政策、汇率政策争端中美国都有主动权。这里面有一系列的好处,与国家总体的实力密切相关。
三联生活周刊:你提到从美元信用危机的角度来看,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其实已经是美国对全世界的一种大的信用违约。
张宇燕:美元在历史上面临的危机,上世纪60年代就有过表现。在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前,美元按固定的比价与黄金挂钩,同时各国货币与美元挂钩。显然,布雷顿森林体系意味着美元等同于黄金,持有美元就等同于持有黄金。为了进行贸易,各国必须持有一定量的美元。而为了拥有美元,这些国家就必须保持对美国大量出口,这种为美国向全世界攫取利益提供方便的机制,其可持续性是有疑问的。
上个世纪60年代初,美国经济学家特里芬写过一部题为《黄金与美元危机》的书。正是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著名的“特里芬两难抉择”,其含义是靠美国国际收支赤字为全球提供世界货币,很可能会遇到两个局面:或是因为美国国际收支赤字不足而导致“美元荒”并最终殃及全球贸易与经济增长,或是因为美国国际收支赤字过大而引起美元过剩并迟早危及美元与黄金比价。历史实际进程吻合了特里芬的预言。由于欧洲各国纷纷用手中的过剩美元按固定比价向美国兑换黄金,这使得美国黄金储备大幅度减少,1971年尼克松总统宣布美元脱离黄金自由浮动。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美国宣布,美元和黄金脱钩的时候,没有遭受到特别大的阻力吗?
张宇燕:美国国内也有争议,但一个现实问题是美元已经走到了维持不下去的境地。如果继续按照35美元一盎司的话,黄金就枯竭了,如果走到那一步再说没法兑现的话,它就遇到大麻烦了。所以布雷德森林体系的瓦解,是美国向全世界做了一次大的违约。
三联生活周刊:今天的信用危机和当时有可比性吗?
张宇燕:我觉得可比性不大,性质不太一样。当时美国是世界最大的黄金储备国,它欠各国的是贵金属黄金,或者是别国用美元兑换黄金的权利。今天美国欠的是纸币美元,偿还纸币美元债务的最终主导权掌握在美国手里。也正是如此,美国当时违约了,因为它没有那么多黄金。
但是当我们在比较货币的时候,其实不是在好和坏之间选择,绝大多数都是在坏和更坏之间进行选择。美元相对于其他货币来说,可能更稳定,毕竟美国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经济开放,有着比较公平公正的司法体系,资本市场比较有效,规模巨大,不像小国家,一开放一冲击马上就垮掉了。这些因素对一个国家的货币成为世界货币非常重要。
从这几个标准来看,这次虽然美国经历债务危机、信用评级危机,但是放眼看去,世界很难说有哪一个国家或者经济体的货币能对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地位提出挑战。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1971年与黄金彻底脱钩之后的美元开始了超量发行的历史,并且美国过去这几十年来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美元霸权的建立。
张宇燕:现在看来,美国确实收益很大,这是和大的背景有关,美元成为世界货币了。
“冷战”结束后,中国改革开放,柏林墙倒塌,东欧一批国家进入国际市场,市场规模一大,就意味着对美元的需求增加。以前中国的外汇储备只有几十亿,现在几万亿美元,其中大部分是以美元计价的储备,俄罗斯也是这样。我们说的是官方的外汇储备,俄罗斯企业也有很多的外汇,这就增大了对美元的市场需求。
凡是在机场免税店买过商品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印象,那里出售的商品中电子产品是日本和韩国制造的,手表主要是瑞士的,香水和威士忌酒等主要产自法国,皮革制品和太阳镜等则分别由法国、英国和意大利等国生产,除了一些品牌香烟外,几乎见不到美国商品。我也曾感到纳闷,在这样一个竞争性的大市场上,“美国制造”怎么会如此之少?仔细再一想,我就明白了,在这个市场上,美国提供的最有竞争力的产品是美元。
这就应了好像是克鲁格曼讲过那句话,大意是说“二战”后到今天的全球经济格局,大致可以被描述成为:全世界都在努力生产美元能够购买的商品,而美国生产美元。但美元超发是把双刃剑,今天它就品尝到了苦涩的一面。
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美国?
三联生活周刊:美国现在的经济形势,特别不容乐观,它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张宇燕:美国的CPI是3点多,意味着现在进入了所谓的“流动性陷阱”。联邦基金利率是0.25%,CPI是3点多,这意味着美国的实际利率为负,这么往里注入资金,市场也起不来,所以大家的看法非常悲观。
负利率说明货币政策几乎没有空间了,再降低利率往哪里降呢?如果第三期甚至第四期的量化宽松,再宽松下去,意味着流动性越来越多,通货膨胀就会起来,而经济能否起来,谁也说不清楚。出现通胀意味着很多问题,比如养老基金,一系列问题都跟着。通胀高了以后,债权人的利益就受到损失,公众也不满,一系列的问题都搅和在一起,又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美国经济处在非常艰难的时期。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也很同情美国的决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
美国经济我觉得可能进入到第二次衰退,衰退就是连续两个季度的负增长,这个可能性越来越大了。当然,危机取决于怎么定义,大家对美国还债能力的前景不看好,这是一种担心。
这次危机特别的一点是,这次显示美国国内的政治“极化”现象,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不妥协,双方死守自己的立场。不像以前,美国的政治经济不管在具体的问题上争执多大,顶层这些人,对国家的发展方向、基本理念,国家应该是什么样的国家,往什么方向走,用什么手段实现目标,大致是有一个共识的。现在看来,这些共识比较脆弱,这是今后面临的一个大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政治派别的极化,是因为在经济危机面前,大家都没有好的选择吗?
张宇燕:我觉得这是因为美国之前都比较顺,即使在“冷战”期间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往上走的。美国建国以来没有真正遇到过多极化的世界,这是大的背景。苏联最强大的时候,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也没有今天中国占美国GDP的比重大,我估计今年这个比重可能要超过2/3,去年可能就已经到了2/3。
我同意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里的结论,财政撑不起了,游戏玩不起了,尽管以前在主宰游戏,最后还是衰亡。现在看来,美国走到今天已经感到有点力不从心,这是大的背景。在这种情况下,要形成共识,比较难。
美国人开始寻找原因,比如亨廷顿,他的书《我们是谁》是从美国社会内部来解释的。美国已经有8个州的年轻白人在当地属于少数民族。这么走下去,在未来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三四十年,美国可能成为白人是少数族裔的国家了。美国人从人口结构、年龄结构、种族结构等等来考虑这个问题,提供了比较有意思的观察。
几个月前,我们和美国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讨论,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他通过研究发现了一个问题,最近20年,几乎重大的科技创新都源自美国,但是美国的劳动生产率却是建国以来表现最差的20年。创新和生产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当然结论可能和中国有关,但也有人找替罪羊。
美国在很多问题的看法,已经分裂了。包括他们讲中美关系是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但是怎么对待中国,分歧可能非常大。所以我想,这个国家在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国运面前,怎么形成共识是真正的挑战。
这次两党在国会就这个问题的争议,包括茶党的兴起就是分歧的体现。茶党一个很重要的政治诉求就是要平衡预算,有那么多人的支持。政治上的分歧也是市场比较担心的。
三联生活周刊:美国的变化对中国的直接影响是什么?
张宇燕:中短期看,美国的经济增长乏力,会直接影响到世界。它向全世界输出流动性,也会推高我国的物价水平,大宗商品价格波动将更加扑朔迷离。国际规则的制定和协调上,可能也有变化。现在贸易还是不平衡,顺差还是很大,这些方面在规则制定的双边和多边谈判过程中,中美之间的博弈可能更加复杂和艰难。
三联生活周刊:中国话语权会增加吗?
张宇燕:这是肯定的。但是话语权增加有几个方面,一个是给你机会让你说话,另一个是听你说话的人能有多少,第三,这个讲话产生的影响能否影响规则的制定。
中国,得想好什么样的美国对你有利。中国现在已经是世界第二的经济体了,要有真正的大国战略。以前的战略是建立在中美关系、中欧关系这些和大国的关系之上,现在要转变,你在强大,那么怎么理解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世界格局对中国是最有利的。老实讲,这个问题我也没想好。
费正清晚年的时候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一直想用我们的概念和思维方式来描述中国,中国可能压根儿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生命。美国现有的模式,也未必适合中国。同时我觉得我们也有必要同样去审视一下,我们理解外部世界的思路和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中国要把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体来考虑。
张宇燕:对,以自己为中心来考虑这个世界,什么样是对我最有利的,但是最有利不是漫无边际的,一定要考虑到政治上的可行性,考虑到一切博弈都是在动态中进行的。我觉得是我们现在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要理解霸权,一个国家在全球的地位,决定性因素至少有7个,经济实力是最基础的,接下来的是科技实力、军事实力和货币,第5个是和人口、国土面积与自然资源密切相关的国家规模。第6个是你在制定规则、解释规则、执行规则方面的能力。最后就是价值理念能被多少人接受,就是你输出价值观。
美国的霸权就是建立在上述7个要素之上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刚才提的问题非常好,对中国来说,什么样的世界格局什么样的美国对自己最有利,可能是中国最需要从战略上考虑的问题。
张宇燕:中国需要比较稳定的美国。从我的角度来看,全球秩序的维持是一个公共产品,但是又没有世界政府,只能靠霸主来提供。提供公共产品是需要花钱的,霸主来提供一定得对霸主的成本有所补偿,一定得对它有好处。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秩序通常是不公正的。要公正的秩序,谁来提供呢?
要想承担责任,得付钱做贡献,中国这个时候,一个稳定的、相对强大的、对中国友好的、开放的、真正负责任的美国,是符合中国利益的。其实说句实在话,世界的霸主并不好当。
规则体系我们是要的,具体要什么呢?说白了,就是和平和发展的大环境。具体说,未来的10年,中国的政策取向主要有以下5点。首先,中国需要稳定的国际环境,来保障资源、能源供给顺畅。第二,出口市场安全要得到保障,大量的贸易保护主义对中国肯定不利。尽管“十二五”规划强调内需,强调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强调创新,但是外部市场还是很重要。第三,要保证领土的完整,这是传统安全的内容,其中祖国统一是很重要的目标。哪个实现了伟大复兴的国家是分裂的?没有。第四,实现国际货币体系的多元化,其中包括人民币的国际化。最后,在全球规则确立过程中,中国不仅有发言权、话语权,而且在规则的制定上能够有一席之地。比如G20,中国在里面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博弈者,中国正在开始从一个简单说“不”的参与者,向建言献策、最终成为规则制定者身份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