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广场的克格勃总部，现在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总部

大部分俄罗斯人并不同情那些“强盗资本家”，“斯洛维基”则因为强硬地惩治寡头而受欢迎。

　　1991年8 月22 日晚，孔道罗夫将军站在卢比扬卡广场 克格勃总部一间阴暗的办公室的窗户旁，看着情绪激昂 的人群涌向这栋建筑。一场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政变刚 刚被挫败，大批克格勃首脑因为参与指挥了这场政变 而遭到逮捕。孔道罗夫成为这座人去楼空的建筑物里 最高级的官员之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外面的人是 在朝他走来。

　　人们把愤怒倾泻到了克格勃创立者菲利克斯·捷尔任斯 基(Felix Dzerzhinsky)的雕像上。两个人爬上雕像，将 钢索套在了它的脖子上，然后起重机一下子就把雕像拉 到了半空中。孔道罗夫1972 年就开始在克格勃任职，当 他看到摇摆在空中的“铁人菲利克斯”塑像时，他觉得 自己“被戈尔巴乔夫，被叶利钦，被无能的政变领导人” 背叛了。他还记得当时的感想：“我一定会证明给你们看， 你们的胜利只是一时的。”

　　潜伏在俄罗斯及国外的50 万名克格勃特工都觉得自己遭受了背 叛和羞辱，其中就包括普京，就在政变失败的前一天，他刚被任 命为中校。不过，8 年之后，克格勃前特工们似乎已不再寻求复仇。 在就任俄罗斯总统之前，普京告诉自己在克格勃继任者——联邦 安全局工作的前同事说：“一个以政府人员身份为掩护的联邦安 全局工作组成功地完成了任务。”普京的话可不全是玩笑。

　　这批联邦安全局特工在普京的两个总统任期里已经巩固了自己的 政治力量，并逐步把俄罗斯建成了一个新型的“企业式国家”。联 邦安全局和它的兄弟单位控制了克里姆林宫、政府、媒体、大部 分经济部门、军队和安全部队。

　　根据俄罗斯科学院社会学家库留西塔诺夫斯卡娅的研究，四分 之一的国家高级官僚是“斯洛维基”(siloviki：俄文单词，意指实 权人物)，他们全都来自武装部队和包括联邦安全局在内的安全 部门的高层。如果把跟安全部门有关系的人员也算上，这一比例将会达到四分之三。这些人组成的 团体基于一个共同的信念：他们的 忠诚扎根于前苏联的政治警察组 织——契卡(Cheka，前苏联秘密警 察组织)。虽然普京反复宣称：“根 本就没什么所谓的前契卡分子。” 很多迹象显示，如今安全部门的首 脑既有权又有钱，而这是俄罗斯历 史上从未有过的。前苏联时期的克 格勃及十月革命之前契卡的首脑们 都不太在乎金钱，权力才是他们想 要的。尽管克格勃权力巨大，但它 也只是一个从属于政府的“战斗部 门”。克格勃作为一个部分是情报 组织、部分是安全部门、部分是政 治警察的机构，虽然消息灵通，但 并没有自主行动的权力，只有提出 建议的权力。在20 世纪70 年代到 80 年代，克格勃被禁止监视领导人 的生活，所有的活动必须在苏联法 律之下进行。

　　克格勃曾是一个负责监视和维稳 的重要部门，是一个“国中之国”。 而如今，它的继任者——联邦安全 局，已完全成为这个国家本身。孔 道罗夫表示：“现在除了普京，没人 敢对联邦安全局说不。”

　　库留西塔诺夫斯卡娅发现，在前苏 联所有的机构里，克格勃是唯一抵 挡住导致俄罗斯发生剧变的资本 主义意识形态冲击的机构。如今已 是杜马议员的孔道罗夫说：“曾经 的意识形态早已远去，但秘密警察 的思维和影响却留存了下来。”

　　遭受压制，却未消亡

　　四分之一个世纪前，当时的克格勃 前首脑安德罗波夫接替列勃列日 涅夫，成为苏共中央总书记。为保 全前苏联的政治体制，安德罗波夫 尝试着改革前苏联萧条的经济，这 给普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普京初任总统的时候曾在联邦安全局总部的揭牌仪式上向安德罗波夫致以敬意，称他是一位 “杰出的政治家”。

　　在20 世纪60 年代和70 年代，克格勃招募了大批高学历特工，这些特工清楚地意识到 了苏联经济体系的糟糕处境和前苏联首脑的刻板保守。所以，当戈尔巴乔夫在20 世 纪80 年代实行宽松的经济政策时，克格勃成为戈尔巴乔夫改革背后最主要的支持者。 经济改革的初衷是让前苏联重焕生机，但这次改革发展到了威胁前苏联生存的程度， 因此克格勃又转而支持了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政变。讽刺的是，这 却加速了前苏联解体。

　　政变的失败给了俄罗斯人清算克格勃的历史机会。曾经勇敢地报道过克格勃残酷历史 的记者阿尔巴特写道：“在1991 年秋天，如果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有足够勇气去清除 克格勃，他们不会遇到什么阻力。”然而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只是试着去改革这个机构， 而不是清除它。

　　克格勃最重要的部分——负责间谍活动的“第一总局”(First Chief Directorate)被 分离为单独的情报机构，同时其它部门也被拆分为几个部分。经过几个月的公开讨论 后，克格勃的大门再次关闭，负责监督改革这个机构的瓦蒂姆也随即离任。在1993 年 的一次会议上，瓦蒂姆提交了一份消极的总结，他认为尽管克格勃的神话已破灭，但这 个机构事实上仍然存在。

　　瓦蒂姆的判断是正确的。当时新任命的安全部长在持续委派联邦安全局的特工进驻国 家机构和商业公司。很快，克格勃特工就渗入了税务警察和海关部门。正如1993 年叶 利钦自己承认的，所有改组克格勃的努力都是“肤浅而表面的”，事实上，它没有被改组。 叶利钦说：“政治警察系统被保留了下来，而且它还会复兴。”

　　虽然叶利钦拯救了克格勃，但却没把它 作为自己的权力基础。事实上，在分配 前苏联经济遗产的时候，克格勃被排除 在外。更糟糕的是，它还受到了一伙投 机主义者的蒙骗，其中很多是犹太人(不 是克格勃喜欢的民族)，他们就是后来 以趁着私有化的浪潮攫取国家自然资源 和其它资产而出名的经济寡头。与此同 时克格勃的特工们却资金拮据，有时甚 至拿不到工资。

　　虽然有些特工过得还不错，那也只能通 过为寡头提供服务才能实现。寡头们为 保护自己免于猖獗的犯罪活动和敲诈 勒索，甚至尝试将部分克格勃部门私 有化。他们庞大而昂贵的保安部门由前 克格勃特工支撑运行。他们还会雇佣克 格勃的高级参谋作为顾问。曾担任克格 勃“第五分局”(Fifth Directorate，负 责处理持不同政见者)负责人的鲍勃科 夫曾为传媒巨头古辛斯基工作。克格勃前发言人孔道罗夫曾为尤科斯石油公司总裁霍多尔科夫斯基工作。 低级别的特工则担任俄罗斯富人的保镖。伦敦利特维年科谋杀案的主要嫌疑人 前克格勃特工卢戈沃伊，曾是寡头别列佐夫斯基的保镖，此人为逃避俄罗斯的逮 捕而隐居英国。克格勃特工供职的数百个私人保安公司在整个俄罗斯迅速发展， 其中大部分都和“母校”有着紧密联系。前克格勃特种突击队队长戈洛夏波夫认 为自己有责任为将近80 万担任私人保镖的同事正名：“在20 世纪90 年代，我们 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活下去，保存实力。我们认为自己并没有跟留在联邦安全 局的同事分开。我们和他们分享一切，我们相信我们在用另一种形式服务于这个 国家的利益。我们知道，未来有那么一个时刻，我们会再次得到召唤。”那一刻在 1999 年新年前夜到来，当时叶利钦辞去了总统职位，虽然他对克格勃有自己的 看法，但还是将总统宝座让给了普京——那个已在1998 年执掌联邦安全局，并 在1 年之后出任总理的克格勃前特工。

　　新的恐怖

　　在彼时新上任的总统普京看来，他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国家管理，巩固政治地位， 削弱其它势力——其中包括寡头、地方官员、媒体、杜马、反对党和非政府组织 的影响力。他的克格勃兄弟们帮他完成了这些任务。

　　俄罗斯政坛最活跃的两大寡头——曾经帮助普京掌权的别列佐夫斯基以及古 辛斯基，都被驱逐出了俄罗斯，他们的电视台也被收归国有。俄罗斯最富有的寡头霍多尔科夫斯基则相对顽固，尽管当局再三警告，但 他仍坚持支持反对派和非政府组织，并拒绝离开俄罗 斯。2003 年，联邦安全局将他逮捕，经过审判后他被判 入狱服刑。

　　为应对不守规矩的地方官员，普京任命了大量拥有监督 及财政权力的特使，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克格勃老特工。 地方官员从此失去财政收入和在国会上议院中的席位， 后来，选民们也失去了选举这些地方官员的权利。在政 府部门中，掌权的克格勃首脑们都有着很多追随者。在 前苏联时期，至少名义上是约束克格勃工作的检察部门， 现已同税务警察一起成为了克格勃的工具。

　　至于“斯洛维基”，他们的政治影响力基于拥有庞大 财政资源的国有企业。比如俄罗斯最大国有石油公司 Rosneft 和俄罗斯主要的防空导弹生产商及国家航空公 司Aeroflot，它们都被克格勃的几个老人掌控着。同时克 格勃前官员还占据着俄罗斯最大的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 Gazprom 和俄罗斯Gazprombank 银行的高级管理职位。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斯洛维基”的势力范围已深 入到俄罗斯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司法、经济、交通、自然资源、电信及文化部门都被他们渗透了。 深受普京信任的格罗莫夫坐镇俄罗斯主要的电视台“第一频 道”。铁路部门由雅库宁执掌，雅库宁曾是纽约驻美国大使馆 的外交官，在克格勃中也有着很高地位。普京在德累斯顿工作 时的克格勃老朋友切梅佐夫则负责管理俄罗斯国防出口公司 Rosoboronexport，这家公司在他的管理下成为了庞大的联合企 业。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许多克格勃的前官员都是俄罗斯私有和国有大企业的二把手， 他们不仅领企业的薪水，还从联邦安全局拿工资。对此，一名联 邦安全局的上校解释说：“我们必须确保这些公司不会做出危 害国家利益的决定。”另一名前克格勃官员说：“以官员身份进 入一家公司是非常理想的工作，你可以获得高额收入，因为你能 拿两份工资。”

　　帕特鲁舍夫26 岁的儿子安德烈·帕特鲁舍夫就是其中一个，他 从联邦安全局被调到俄罗斯石油公司Rosneft，在Rosneft 工作 了7 个月之后，普京就授予了他荣誉勋章，表彰他在职业生涯中 的成功及“多年认真的工作”。当尤科斯公司破产后，Rosneft 公司获得尤科斯公司大部分资产。

　　从寡头政治到情报政府

　　俄罗斯近十年呈现的一个趋势就是金 融财富从寡头转移到“斯洛维基”。毋 庸置疑的是，大部分俄罗斯人并不同情 那些“强盗资本家们”(寡头)，因此不 会表现出不满，甚至“斯洛维基”还因 此获得了人们的喜爱。但是，他们是否 能管理好这些获得的资产却是一个未 知数。一名如今是商人的前克格勃特工 说“：他们知道如何分割和查抄一家公司， 但他们并不知道如何经营一家公司。他 们除了使用权力以外什么也不懂。”

　　不过，自诩为代表国家利益的“斯洛维 基”经济集权小团体，并没有疏远自己 与安全部门底层人员的关系。有一种“利 益扩散”现象出现了：联邦安全局工作 人员的平均工资在过去的十年里提高 了好几倍，同时他们还可以担任一些兼 职。除此之外，很多俄罗斯人，无论是 体制内的还是体制外的，都认为资本从私有制企业向“斯洛维基”的转移符合国家利益。库留西塔诺夫斯卡娅说：“他们 有权利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虽然法律或宪法并没有正式规定“斯洛维基”有这样的权利，但他们认为自己执 行的是一个重建国家权力、防止国家分裂、挫败敌对势力的特殊任务。孔道罗夫 说：“这种理想化的情绪中包含着一种愤世嫉俗的带有机会主义色彩的把握个人 和国家命运的热忱。”

　　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之间，表现出来的是兄弟般的亲密关系，他们为了特殊使命 敢于违反任何法律。虽然他们行为方式亵渎道德，他们的民族主义带有对平民的 蔑视，但是他们忠诚于彼此。

　　进入安全部门工作的竞争异常激烈。克格勃在招募新人时总是小心翼翼，从各 个学院和大学吸收来的新人需要在专门的克格勃学校进行学习。如今，位于莫 斯科的联邦安全局学院吸引着很多高层“斯洛维基”的后代们。对此，英国分析 家马克·加里尔蒂说：“重点不是你在那能学到什么，而是你在那能见到什么样 的人物。”联邦安全局学院的毕业生应该会同意这种说法。一名前克格勃将军 说：“契卡是一种血统。”“斯洛维基”对克格勃的优良传统评价很高，他们还 提倡家族之间的通婚。

　　20 世纪80 年代末切尔科索夫负责搜捕持不同政见者，现在是俄罗斯禁毒部门的首脑，他的一篇号召团结的文章成为了“斯洛维基”的宣言。 “我们(斯洛维基)必须明白，我们是一个整体。历史已经做出决定，重 建俄罗斯的重担落在了我们身上，我相信我们的能力。当我们察觉到危 险时，要抛开所有琐事，忠诚于我们曾经的誓言。”

　　多次接受克格勃的审问并曾两次而入狱的格里戈杨特说：“克格勃的首 脑们认为，他们是唯一了解这个世界真实面目的人。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 被夸大的敌人。因为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没有了敌人，他们的作用是什 么呢？”库留西塔诺夫斯卡娅也认为：“他们(克格勃)认为，自己能在普 通人察觉不到的地方发现敌人。”

　　1999 年，普京告诉联邦安全局：“几年前，我们错误地认为自己并没有什 么敌人，为此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多数克格勃退休官员和继任者 都赞同此观点。最大的危险来自西方国家，它们意图削弱俄罗斯的实力， 制造骚乱。

　　一名联邦安全局现任职员说：“它们(西方国家)想让俄罗斯依赖它们 的技术，现在它们的产品充斥在我们的市场中，谢天谢地，我们还有核武 器。”“斯洛维基”这种以别人对己存有敌意的心态和反西方的主张得到 俄罗斯民众的呼应。戈洛夏波夫这样解释民众们的这种心态：“在戈尔 巴乔夫时期，俄罗斯深受西方国家欢迎，但我们从中并没有获得什么 好处，为此我们还失去了一切——东欧、乌克兰以及格鲁吉亚。而且北 约的势力范围也已趁机扩展到了我们的边界之上。”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俄罗斯国内凡是讨好西方国家的人都是国家的敌人。 比如像是秉持自由思想的记者、接受西方国家赞助的非政府组织和现在 仍持有西方价值观的几个自由派政治家。

　　想知道这种反感有多深吗？看看民众对克格勃刺杀安娜·波利特科夫斯 卡娅(Anna Politkovskaya) 这件事的看法吧！(安娜是名记者，因曾著书批 判普京及车臣战争而被国际社会所熟知)“我不知道谁杀了她，但她的文 章的确是为了讨好西方。她罪有应得。”

　　如今的安全部门官员们虽然忠诚于苏联老传统，但也与其前任有很大不 同。他们不希望回到原来的意识形态或是结束资本主义，因为他们从现 状中获得了巨大利益。他们不像其前任那样淡泊物欲，也不喜欢进行大规 模镇压。但对俄罗斯来说，权力和资本向安全部门汇聚并不是好兆头。

　　那并不是他们所擅长的工作

　　“斯洛维基”的假想敌或许能消弭利益群体的不合，点燃民众心中的民 族主义热火，但却不能让这个国家更为安全或繁荣。无论联邦安全局报 道多少国外间谍入侵事件，指控多少“叛国”的科学家，或是标榜自己成 员之间兄弟般的情谊，俄罗斯仍是世界上犯罪率最高、腐败最严重的官 僚国家之一。

　　2004 年，在别斯兰学校挟持事件中，联邦安全局 忙于阻挠那些想要探知真相的记者，甚至都忘了 要将人质事件发生的学校隔离起来。在克格勃前 特工普京的总统任期里，紧挨车臣的印古什共和 国则成为新战场，当地军队飞扬跋扈恃强凌弱， 私有制企业主被执法机关频繁骚扰。俄罗斯的外 交政策越来越自负：总在各方面谴责敌国，这让 很多实际上是俄罗斯潜在友邦的国家成为让俄 罗斯紧张不安的敌手。

　　前克格勃官员们的权力在毫不让人意外地不断 提升。俄罗斯文化历史学家索洛约娃认为，在很 多方面，克格勃刻意迎合了俄罗斯人心目中统治 者的品质：强硬、寡言、权威且有一定程度的神 秘感，或者说，至少他们知道怎么看起来符合。

　　但是，他们对这个国家有益吗？孔道罗夫说：“克 格勃人员都是战术家，我们从来就不是被教导来 解决战略性课题的。”孔道罗夫及其他几个同事 都认为，克格勃最大的问题在于专业精神的消逝。 当谈到叛逃到伦敦的前特工时，他叹了口气说： “我们从来没想到会堕落至此，这对国家荣誉 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来源：经济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