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月23日，萨维尔帮助一名在英国斯托克曼德维尔医院接受治疗的儿童上台阶。萨维尔每年为该医院募集数百万英镑的捐款，但这家医院也是他的性侵场所之一

　　萨维尔的秘密

　　去年10月，84岁的吉米·萨维尔以爵士的身份享受了隆重的葬礼。而如今，这位曾经英国最受尊敬的名人身败名裂。

　　在英国度假胜地斯卡伯勒，一条以萨维尔命名的步行街被撤下了路牌。英国皇家军械库宣布，他们名下的萨维尔会议中心将更名，预计花费5万英镑。在萨维尔的家乡利兹，市政大厅纪念当地名人的荣誉墙上去除了他的名字。政府官员说，他们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不得不采取行动。两家以萨维尔命名的慈善组织已经关张。英国首相卡梅伦则暗示，可能会剥夺萨维尔的爵士勋衔。

　　在斯卡伯勒，萨维尔的故居周身被人涂上了“恋童癖”和“强奸犯”的字样。家人挪走了他的墓碑，并送去垃圾填埋场粉碎销毁。《经济学家》杂志尖刻地讽刺说：这或许是史上最短命的墓碑了。

　　一切都源于10月3日英国独立电视台播出的专题片《曝光：吉米·萨维尔的另一面》。在这部专题片里，警察出身的记者马克·托马斯调查了英国广播公司前著名主持人萨维尔对未成年人进行性侵犯的丑闻。卡琳·华德成为第一位出现在屏幕上的受害者。

　　“总会有一堆人在萨维尔的试衣间里，当性侵犯开始时，萨维尔和其他在场的人会发出嘲笑声。”卡琳·华德说。

　　这期令英国人大为震惊的节目迫使英国警方于10月19日正式启动了对萨维尔的调查。他们收到了400条有关线索，预计受害人达到300余名，案发时间贯穿萨维尔40多年的从业生涯。萨维尔被指控在自己车内、房车以至英国广播公司的化妆间哄骗、强迫受害者发生性关系，而这些受害人在案发时几乎都是未成年女性。

　　被女王封为“爵士”的萨维尔，是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从上世纪60年代到世纪末的40年时间里，他主宰了英国广播公司的电视荧屏和广播波段。撒切尔夫人担任首相期间常常邀请萨维尔去首相乡间别墅做客。人们说萨维尔是少数几个能让铁娘子失去傲气的人。

　　1948年，在利兹的一家舞厅里，萨维尔率先同时使用两台唱机转盘，创造了音乐的无缝式衔接。他在舞厅的干劲和冒险为他打开了广播电视业的大门。1964年1月，萨维尔为BBC制作了第一期“顶级流行乐”节目，这个王牌音乐节目从1964年一直播放到2006年，堪称广播电视史上的奇迹。在它最为辉煌的70年代，每周能够吸引1500万观众。而当时英国的总人口只有5400万人。

　　沉甸甸的珠宝，夹在手指间的一支烟，恣意的白发和宽松的运动潮服是萨维尔永恒的标志。他是时尚、反叛、个性的象征，但却不止于此。他的公众形象远远超越了一般名人的象征意义。

　　在英国公众眼里，这位“全球第一音乐主持人”是位大慈善家。他多年来为慈善事业筹款超过4000万英镑。人们听说他在几大医院倾注了金钱，还花费大量时间在这些医疗机构从事志愿服务工作，其中包括一些令人闻之色变的精神病院。1988年，他甚至成为布罗德莫精神病院的顾问团队的主席。据说他每年的收入大约为25万英镑，其中90%被他放入两家慈善信托基金。萨维尔说，他只需要能够保持自己自立的钱就行了。

　　萨维尔是一部“麻雀变凤凰”的草根奋斗传奇。他的手里总是有一支大雪茄。萨维尔说，在7岁那年的圣诞节，父亲让他尝了一口雪茄，希望那呛人的味儿能让他躲得远远的，但他却立刻爱上了这味道。那是他乏味童年中值得纪念的一刻。萨维尔家有7个孩子，一家人依靠父亲在书店做职员的收入生活。母亲每周要用3.5英镑为9口人的吃穿住行打算。萨维尔过圣诞节的方式是去利兹的儿童玩具店逛逛，但父母没钱给他买任何东西。萨维尔一直宣称自己对艰苦的童年生活充满感恩。“我已经忘却了那些严酷的考验。”他曾颇为自信地说，“因为我认为自己比那些拥有一切的人更特别。”

　　在“二战”期间，萨维尔被送到煤矿区工作。一次爆破事故使他的脊椎严重受伤。在此后三年里，他必须拄拐杖行走，还得穿上钢制的胸衣帮助身体保持笔直。人们很能理解，多年后他筹集了1200万英镑，捐资建立世界上最大的脊椎研究中心。

　　人们听着萨维尔的故事，看到他从一个几近残疾的人成为一名职业摔跤选手。他骄傲地宣称他曾107次站在比赛场上，虽然头35次都失败了。“没有摔跤手愿意回家告诉别人他输给了一名长头发的音乐主持人，从头到尾我都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萨维尔说，“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折断过，我喜欢这种感觉。”萨维尔还完成了超过300次职业自行车赛和超过200次马拉松。1975年，他曾经骑自行车从英格兰西南端的兰兹角到苏格兰最北端的约翰奥格罗茨。而这次旅程有个更为高尚的目的：慈善。

　　在电视屏幕上，萨维尔是天使。“吉米帮你搞定”是萨维尔主持的一档以家庭为收视目标的电视节目，这个节目与“顶级流行乐”一样成功，从1975年一直播放到1994年。它鼓励包括儿童在内的观众向节目组写信，表达自己的心愿。萨维尔在节目中扮演着“魔法博士”的形象，他朗读并展示收到的来信，帮助观众梦想成真。制片人奥迪什在2000年时承认，早期节目经常按照大公司和大组织的意愿挑选“幸运儿”。一些艺人需要寻求曝光率的时候，他们会挑出那些专门提出想和艺人见面的信件。当英国航空公司希望做一条软广告时，那些渴望飞机票的观众就成了首选。

　　即使如此，“吉米帮你搞定”就像一个魔法盒，深深吸引了电视机前的观众，他们津津乐道那些美梦成真的时刻。1976年，拳王穆罕默德·阿里访问英国时，成千上万的人给阿里写信希望能见上他一面。萨维尔选择了三位幸运的拳击学校男孩。80年代，一名男孩成为英国红极一时的重金属乐队铁娘子乐队的技师。1986年，萨维尔还帮助一名退休演员成功以他去世妻子的名字命名一些玫瑰花。

　　即使红极一时，萨维尔却一直把自己保持在暗处，他的私生活对于朋友们来说也一直是个谜。在BBC广播一台与萨维尔共事几十年的同事们都承认，他们其实完全不了解萨维尔。在家乡利兹，他有自己的一圈朋友，常常在一家叫“飞行比萨”的饭店里聚会。同时，在斯卡伯勒、伦敦、苏格兰等地，萨维尔都有完全不同的朋友圈子，彼此互不来往。萨维尔把他们称作自己的“小分队”。“我觉得他永远处于一种戒备状态。”“吉米帮你搞定”的制片人罗杰·奥迪什去年曾说，“在访问中，尽管采访者可能并不想发掘出什么，但我总是感到，他的态度是：‘你不会抓住我的把柄。’”

　　人们总是好奇萨维尔看上去十分空白的感情生活，但他解释说，自己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决定献身于娱乐事业，他的个人生活已经被事业取代，他从不是个会手拿玫瑰和巧克力的人。

　　萨维尔和母亲的关系极为亲密。她是一个性格坚毅、不易动感情的人物。萨维尔把她称作“公爵夫人”，对她充满迷信式的敬畏。在父亲死后，萨维尔在家照料了母亲16年，直到她在1973年去世。此后，他把她的衣服全都悬挂在一间衣橱里，全部保存下来，每年都会清理一次。

　　许多人都觉得萨维尔有些不对劲，他对于在医院里消磨时间有着难以想象的热情。当他回忆自己母亲的死时曾经这样说：“当她死的时候，她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她看上去好极了，她属于我。死亡真是件绝妙的事。”

　　广播四台的精神病医生安东尼·克拉尔曾经怀疑，萨维尔的感情上的饥饿童年给他造成了心理上的伤害，促使他习惯于以艳丽浮夸的模样出现在公众面前，并在工作上追求尽善尽美。但萨维尔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

　　1983年，萨维尔在《太阳报》上说：“为我工作的人说我是教父，没人会胆敢打搅教父，一些我所做过的耸人听闻的事足以让我入狱10年。”可直到他去世，人们都觉得那只是萨维尔的虚张声势罢了。

　　人们热爱萨维尔。他古怪，可许多名人都古怪，有谁能像他那样个性十足、乐善好施、激励人们追求梦想呢？更何况他还是个聪明人。萨维尔是门萨俱乐部的成员，这是个高智商人士的社交平台，入会者都需要经过智商测试，测试成绩不得低于148。天才们多少都有些古怪的吧。

　　早在1973年，有关萨维尔喜欢和未成年女孩交往的传言就已经流露出来。BBC广播一台的管理者道格拉斯·穆格里吉曾经向该台新闻官员询问，是否有报纸打算刊登关于萨维尔传闻。穆格里吉收到的回应是，报纸“听说过这些指控”，但“不管它们是真是假”，它们都不愿意刊登，因为萨维尔为慈善事业贡献了很多，“广受公众的欢迎”。

　　尽管“吉米帮你搞定”是一个面向儿童的电视节目，但是萨维尔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讨厌儿童。2000年，路易斯·泰鲁拍摄了一部关于萨维尔的纪录片。萨维尔在该片的访问中表现出了少见的坦率。他承认自己擅长“糊弄”公众和媒体：“作为一个独身的男人，说自己讨厌孩子会让我过得容易些，那样我就不会成为那些色情小报的追逐对象。”泰鲁追问这样做是否是为了阻止那些关于他有恋童癖的传言。“他们怎么知道我是或者不是？”萨维尔说，“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公开的秘密

　　在萨维尔一案中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不是他那些耸人听闻的罪行，而是这一罪行如何在一种半公开的方式下被掩盖了半个世纪。

　　52岁的卡罗尔·威尔斯现在是一名厨师长，1973年，她在萨里地区的顿克罗夫特少女教管学校上学。那时，校长经常邀请萨维尔到学校做客，他给孩子们带来糖果、衣物和BBC的演出券，还邀请学生们乘坐他的轿车。

　　卡罗尔记录她和萨维尔的见面：“我站在一排6岁到7岁的学生当中。他逐个吻我们，在吻我的时候，他甚至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我没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后来我告诉我的一个朋友，她说：‘肮脏的讨厌鬼，他和每个人都那样做。’我当时14岁。我想，这也许只是他的行事方式吧，这很难解释。他是那样一个出名的大人物，而我们只是对他充满敬畏。”

　　“我所记得的最糟糕的事情是有一次放假，许多女孩们都出去玩了，我因为行为不端被罚在学校待着。校长走过来对我说：‘你愿意坐萨维尔的车去兜兜风吗？’‘好的，当然。’我说。”卡罗尔告诉英国《卫报》，“萨维尔问我的名字，以及我家在哪儿住。我那时觉得他有趣极了，而且对我那样和善。接着，他把车开下公路，停下，仍然点着发动机问：‘你是处女吗？’我回答：我不会告诉你这个。他把手放在我的腿上，开始抚摸我，并说：‘我敢说你是个处女。’他抓住我的手放到他的裤子里。后来，他把我带回学校，我一路都在哭。”

　　卡罗尔回到学校后把这件事告诉给了校长。校长回应说：“别傻了。别再说这样的事。”

　　卡罗尔于是沉默了近40年。4年前，萨里地区警方曾经联系过她调查此案，但此后杳无音信。去年，BBC晚间新闻制作过一期关于萨维尔性侵指控的节目，卡罗尔收到邀请。但这期节目没有播出。

　　卡罗尔对此深感挫败：“你告诉官方，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告诉晚间新闻，他们把它压了下来。这是因为人们不相信你或者他们根本就觉得这不够耸人听闻。”

　　“萨维尔是精明的性侵犯者，他不仅糊弄他的受害者，还在糊弄整个英国社会。”英国米德尔赛克斯郡大学犯罪学专家埃兰娜·马尔特洛佐说，“对于孩子来说，他是个英雄，他拥有乐善好施的盛名，没人愿意相信他的负面消息。”“部分受害者会保持沉默。萨维尔通过礼物和许诺参与节目的方式，让她们进入一种参与式的怪圈，这种参与感会给受害人带来极强的负罪感，阻止他们说出真相。”马尔特洛佐说，“令人悲哀的是，我与许多遭性侵害的孩子接触过，我讨厌这样说——但在侵害现场拍摄的照片中，这些孩子露出了笑容。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感到快乐，也不足以证明他们知道当下在发生什么。事实上他们毫无知觉，根本不知道自己受到了侵害。直到他们长大后，才逐渐意识到当时有些坏事发生了。但对他们来说，要解释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是极为困难的。”

　　“我们必须记住，在那个年代，对性侵犯的忽视太普遍了。”马尔特洛佐说，“性教育没有进入学校。事情发生后，人们想：这确实有些奇怪。但谁知道呢，谁也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什么。”而对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追随流行乐的青少年来说，性自由与反传统权力结构的勾连更让他们难以辨别性侵犯的模糊界限。

　　事实上，直到上世纪50年代，恋童癖一词还极少出现在英语中。英美关于儿童性侵犯的研究从20年代才开始。一些基础性的研究也是从50年代开始的。“恋童癖”在西方公众话语中的出现，已经是70年代末以后的事了。对于未成年人，体罚和性侵犯之间的界限一直非常模糊。50年代，性科学、法医学和性精神病学的发展才让人们逐渐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当时妇女解放运动推动了一系列权益组织的兴起，其中也包括一些为遭受性侵害的儿童代言的组织。但在司法领域，这一直是个接近空白的领域。在法庭上，人们也并不愿意相信孩子们的证词。1983年，在美国加利福尼亚，麦克马丁幼儿园的性侵案开审。这是最早一批针对幼儿园教师的性侵指控之一。但这起案子在17年后也以无罪宣判。

　　“许多报纸读者都会有印象。四五十年前，孩子们开始被警告，要对那些游手好闲的叔叔们、在学校操场边游荡的人和喜欢让男孩子进行裸体俯卧撑的体育老师保持警惕。但官方对这些行为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警察往往视其为家庭内部纠纷或者无所谓的小事。不只是我的编辑，接受报案的警察很可能对报案人耸耸肩。”BBC网站编辑马克·埃斯顿写道，“许多50岁左右的职业女性都有过被自己的上司不当抚摸的经历。直到不久以前，人们对于这种行为依然保持着秘而不宣的态度，把它视作一种挑衅而非犯罪。”

　　萨维尔一案也许是BBC历史上最大的丑闻。10月23日，BBC总裁乔治·恩特威斯尔在英国议会接受文化委员会质询时说，是“BBC的文化氛围”给萨维尔提供了机会。萨维尔的前同事保罗·甘布奇尼的话说得很明白，萨维尔隐藏在“一目了然”之中。他曾听到BBC音乐圈对萨维尔行为的公开讨论，但没人想过举报。“我，一个小小的主持人，怎么能去举报说我的上司是个性侵犯？他们肯定会嘲笑我！所以我永远不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