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雷阵雨刚停,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气味。台中傍山的一栋民宅, 83岁陈琼枝在厨房里,打包着中午剩下的烤鱼,准备晚上再热 着吃;90岁的丈夫蔡城林坐在院子的凉椅上,享受初夏的难得舒爽。
他穿着那件破了又补的短裤及白汗衫,女儿买来的新衣、新球鞋还静静躺在柜子里,“等旧的坏了再穿”;儿子请的打扫阿姨也被蔡城林辞了,“没多大的空间,何必这么浪费”;他还刚退掉一年三千台币(约600元人民币)的报纸订阅,说自己眼睛不好,报纸那么大一份,没看完可惜。
为了这些“省过头”的小事,小女儿纯娟念了他们好多次,没用。
在蔡城林眼里,简单、安定就是“hok-khì”,他用闽南语说着“福气”时,嗓音洪亮、灰色的眼睛瞇成一条细线。仿佛过去的90年,每一天都像今天这么平静如水。
去广岛
1926年,蔡城林出生在日本殖民时期的台湾台南东石郡布袋庄。那是一个紧靠台湾海峡的小镇,闽式三合院散落其间。
蔡城林对新浪说,日本殖民台湾时,大力实行“皇民化运动”,强迫说日语、穿和服、废汉姓改日本名、甚至加入“志愿军”等,希望把台湾打造成日本“南进基地”。
“我记得(日本占领)新加坡的时候,学校都有发礼物,小孩好欢喜。” 蔡城林的夫人陈琼枝在一旁补充。 “老师(当时)说(日本)要把整个中国吞下来!日本的野心好大阿!”
“(日本)看不起我们,台湾人只被压死死,”蔡城林接过妻子的话头,边说边摇头,“顺从的台湾人有机会过平安的‘二等公民’生活,但反抗者被称为‘土匪’,往往是死路一条。”
台北市文献委员会数据显示,日本殖民台湾的50年间,有近40万台湾民众遭屠杀,雾社事件、西来庵事件、噍吧哖、云林大屠杀…许多台湾 地名背后,都曾有台湾民众反抗日本侵略的悲壮往事。
殖民地的人民,为了生存和生活,不得不向殖民者妥协。小儿子蔡正熙说,父亲对日本的心情是复杂的。
教育是台湾民众唯一翻身的机会,但日本人从学校就开始分化阶层。早期,有专属日本人的“小学校”、台湾人的“公学校”、还有原住民 的“番学校”。在中高等教育方面,对台湾人有更多限制,台湾人要比日本人考更高的分数才有机会入学,且不鼓励学习政治、法律等人文学科。
于是,蔡城林想到当医生。1942年,靠着父亲在鱼塭工作以及四处借来的钱,他搭船前往广岛,希望改变在台湾的低人一等。
当时刚16岁的蔡城林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将让自己的人生,与一场举世浩劫紧密相连。
一道闪光
1945年8月6日,晴,蔡城林到广岛的第三个年头,原本是普通的一天。
但早上8点15分以后,几乎所有广岛人都会用同一个词来形容那一天:一道闪光。
原子弹落下时,蔡城林正在广岛港边的兵工厂上班。因为节节战败,日本政府发动全国动员令,高年级的学生都被调往工厂帮忙。
蔡城林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晴空万里。上班途中,他看见几架飞机在空中盘旋。空袭警报响了几次,但城里人不当一回事。因为自从美军 逼近日本本土后、飞机编队便在广岛上空飞来飞去,仅在邻近的军港吴市轰炸。
“美军未曾在居民区投下炸弹,市民对一架飞机并不怕,没人躲入防空壕,照常工作。” 蔡城林对新浪说。
但8月6日早上8点15分,爆炸声紧接着闪光,工厂悬挂的电灯泡剎那间爆炸,蔡城林所在的木造工厂倒塌。“当时我想,爆声这么大一定很近,完了……”
那是美国对日本投下的第一颗原子弹“小男孩”。核弹在市中心相生桥上方爆炸,迅即以一道巨大的冲击波、近4000摄氏度的高温,席卷周 边12平方公里的范围。35万居民中有7万人当场死亡、7万人受伤、整座城里近7成的建筑物被摧毁。
安静的广岛,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人间地狱
蔡城林所在的工厂距离爆炸地点大约六公里远,倒塌在他身上的木材让他幸运躲过辐射波的冲击,只受了一点擦伤。
蔡城林对新浪说,拼命爬出来后,他发现漫天蒙蒙尘埃,市中心一片火海。
“就只是光线这样闪一下,怎么会这样?”回忆起70年前的那场浩劫,蔡城林突然举起拳头,张开五指,向新浪比划着。“我当时想,不跑 不行了。”
蔡城林说,他往附近的宇品港跑去,那里是平时防空演习的集散地,在市中心的南边。一路上,看到其他的伤者,他意识到情况不寻常。
“路上有许多受轻伤、重伤者,大家都在跑。受伤情形与上军事教育课所教的状况不同,无骨折、也无大裂伤,我感到很不寻常。只听到一声爆炸,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受伤?而且伤口如蒸熟地瓜被剥皮似的,有的脸部、有的上身、有的腿部,有的前胸、有的后背,哀号惨叫。”
“惨不忍睹,战争实在太惨忍了。”蔡城林摇着头,声音有些颤抖,“好不容易到达避难地的伤者,没多久也都死了。”
蔡城林说,当时他跑过一所女子中学,运动场上许多女学生坐在地上喊“爸爸妈妈老师……一片哀号。原子弹爆炸时,是学生早晨朝会时间,无遮蔽的运动场受到直接冲击,女生的黑裙子被炸破,下半身灼伤严重,再受福射线照射,再加上强烈太阳曝晒。
“她们喊叫‘拜托拜托,给我扶起来!’‘给我水’。我往城里走,一片火海烧得高温,到处都在冒烟。这样的惨状,以人间的活地狱来形容真不为过……”
对于核爆炸后的惨状,蔡城林在他的日记中曾这样写道:
经过马路,到处都在烧,火焰冲天,想走过去都困难。火烧地带非常高温,平生未曾听过也未曾看过,根本无此常识,尤其无人救火任其延烧,火势猛烈太可怕了……整个市区任其燃烧,一星期后还在冒烟。记得下午就有医疗队来急救,但只是给受伤者敷药,并吩咐不要给水喝,一喝很快就死亡,要受伤者忍耐。偏偏受伤者无法忍难,拼命哀叫:“拜托,给我一点水喝……”。
在爆炸中幸存的人,也被一种神秘的疾病击倒,他们身上长出紫色的浓疮、呕吐、掉发、流鼻血…这是典型的急性放射能症,最终,在广岛受到辐射中毒、及因其他并发症死亡的人数将近20万。
广岛核爆三天后,美国在长崎投下第二颗原子弹,这两场核轰炸,让数十万日本民众成为军国主义的牺牲品,也终使日本在1945年8月15日宣布投降。
“嚣张无落魄久”
“嚣张无落魄久,”蔡城林这么形容他看到的战后日本。
短短几周,19岁的蔡城林见证了爆炸的死伤、日本投降、大批美军进驻、审判战犯、以及战后日本社会的各种乱象……他打包行李、带着在爆炸中身亡的同乡骨灰赴东京,希望找台湾同乡会帮忙,向日本要求战胜国国民优惠待遇,回到台湾。
等待期间,蔡城林在横滨军港打工赚取生活费。彼时横滨军港已成了美军专用,军舰、运输船、港口都飘扬着美国国旗。运输舰靠岸,开启后门,战车、大卡车、吉普车,一部部开出来,一箱箱的货物、补给从船舰上吊下来,再装上卡车运走。
蔡城林说,他在美军营区看到日本孩子,用半生不熟的英语向美兵求乞面包、牛奶糖和罐头,“那副可怜相不禁让人感叹,日本人也会尝到这种滋味!”
蔡城林说,他刚到日本时,台湾、韩国留学生都不敢在公共场合说母语,“怕被日本人轻视是殖民国二等公民”、“支那人”;但战后,三五成群,不仅大声交谈,还喜欢配戴“国徽”,一见到就知道同胞,互相亲热交谈。
公共交通中,还有“战胜国国民专用车厢”,乘车免费,空间宽敞;日本人则被迫挤在一起,老弱妇孺带着行李,硬挤到车厢的门口。甚至因为满载,车里人开始大喊:“日本人请下车!”
“亲眼看到这些事,感触很多,日本发动侵略战争,败战罪有应得。但战后的结果若是冤冤相报,只会让人类的本性暴露无遗。” 蔡城林说。
迟到60年的补偿
1945年底,20岁的蔡城林带着同乡的骨灰回到台湾。除了拿到日本学历,他身上还多了一个“被爆者”的印记,即可能被核辐射影响的人。
核爆发生六十年后的2005年,日本政府开始让非日本籍的“被爆者”申请赔偿。这些受害者经过身分确认后,每月可领取33000日元(约1650元人民币)的医疗补助。截至2012年,持有被爆者手册的人数约有21万人,其中韩国登记者超过两千人,台湾只有不到15位。
日本的志愿者律师团曾多次来台湾寻找这些受害者,也找到了蔡城林。
“父亲始终不愿意申请,”蔡正熙对新浪说。“父亲可能觉得钱能留给更需要的人,他拿会感觉不踏实”。
1945年底回到台湾后,蔡城林曾担心辐射造成后遗症,所幸结婚后,五个孩子都顺利长大,如今儿孙满堂。目前,蔡城林他与妻子陈琼枝居住在台中山区,远离尘嚣,过着简朴的退休生活。
无法安静的历史
尽管蔡城林的生活已经重归平静,但围绕70年前的那场战争,争论却依旧没有停止。安倍政府模糊、甚至倒退的历史观,引发东亚、乃至全球范围内批评声不断。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邀请各国领导人赴广岛和长崎访问的提议,也难得到国际社会的谅解。
在与蔡城林谈到如今日本政府的历史观,以及东亚围绕历史问题的纷扰时,这位已90岁的老人静默许久,然后摇摇头,“这样不好,人们应该从历史中学习,不要乱。”
“和平才是最重要的,战争没有人胜利。”蔡城林用爬满皱纹、但十分厚实的手掌拍着腿,对新浪说。
文/新浪国际 唐家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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