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演员

　　《知行》栏目组把大家对我比较关注的话题，给我拉出了一个单子。

　　第一个话题就是我的定位。大家不知道应该叫我是话剧演员呢还是叫哑剧演员呢，还是叫时装模特，这个定位不准确。我先说说我这辈子干了什么，然后你们再自己定下位吧。

　　我演了30年话剧，可以叫话剧演员，我演了10年的哑剧，可以叫哑剧演员，我又演了10年的活雕塑，可以叫活雕塑演员。我又演了15年的电影和电视，可以叫影视演员，去年我还走了一次时装模特，有人叫我是时装模特。模特也是演员，统称我可以叫做演员，这个是没有错的。

　　下一个问题，大家对我去年的T台走秀比较感兴趣，说你挺大岁数了，你走什么秀？谁叫你走秀的？是别人拉着你去的，还是你自己愿意去的？其实这台走秀对我来说跟我没什么关系，因为人家服装设计师设计了一台东北大棉袄，人家筹划了半年了，从来没有想过找一个老头给他展示他的服装，人家设计师脑子里想的一定是标准的时装模特来给他展示他的服装。

　　巧在什么地方呢？他这台时装秀是我女儿给他做音乐，有一天他从我女儿手机上看到我的照片了，他说这老头挺精神的，这老头谁呀？我女儿说这是我爸爸，他就非常感兴趣地把手机给总裁看了，服装公司总裁是个女的。总裁一看，大叫了一声，哎呀这是我的老师呀，30年前中国服装博览会，首届时装模特培训中心的校长，这是我的老师，我当时装模特就是他培训的，我给他打电话！

　　“我是高洁，你还记得我吗？”

　　“高洁这名我有印象，长什么模样，我对不上号了。”

　　“你快过来了，看见我你就对上号了！你现在什么情况，情况怎么样？”

　　“什么情况？”

　　“你身体状态怎么样？”

　　“我说身体状态良好。”

　　“良好来给我们走秀呗！”

　　“我说走秀没问题，那咱们专业，来吧。”

　　我就去了，到了那，服装设计师给我穿上了一身东北大棉袄，穿完了，我说我怎么表演？他说你怎么表演我不管，开头是你的，结尾是你的，开头你跟着音乐走，结尾你也跟着音乐走，音乐是什么气氛，你就怎么表演，我说好了，那就甭排练了，明儿咱们就演出吧。

　　第二天就开始演出了，我就等着音乐，音乐是什么样子？什么气氛的音乐？突然有一种狂风大作，一种暴风雪的感觉，我一听我就知道这是表现东北寒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风，我得表现逆风行走，我就表现逆风。表现逆风行走，表演完了逆风行走，我再表演一段农民，一个农民来了，表演完了农民，我又表演老头，一个老头来了。这老头突然梦幻变年轻了，然后我又表现了一段青春恋情，一对男女互相追逐。

　　表演完了，我就下台了，我说尾声我穿什么服装呀？服装设计师说尾声没服装，你就光着膀子上去吧。尾声的音乐应该是总结性的、整理性的音乐，我得像绅士似的，这种感觉，尾声都是这样的表演。我得等着尾声，听什么音乐，突然音乐响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

　　我一听这哪儿是绅士，这是表现东北汉子。我上场吧！从这头走那头，从那头走回来，30秒，30秒走完了，火了。

　　第二天媒体铺天盖地说：79岁老爷爷、王德顺老爷爷光着膀子T台走秀，秒杀小鲜肉；也不知道哪个媒体写的——小鲜肉闪开，你大爷来了。

　　媒体对我关注的焦点有三个，第一个就是我这身肌肉。我50岁进健身房，今年80岁了，去年79岁今年80岁了，我练了30年，现在我每天还是在健身房有两个小时的健身训练。

　　第二个焦点关注在我的步态上，这老头走路怎么那个步态，那个潇洒，那个精神，那个帅气，怎么走的，他不明白。其实30年前我就开始训练时装模特了，那个时候，没有时装模特培训学校，我凭着我的感觉，凭着我的印象，凭着我的想象，我觉得时装模特应该怎么走，我就开始教他们走路了。

　　第三个焦点，集中在我的气场，说我霸气。霸气从哪儿来？霸气来源于自信，自信从哪儿来？自信来源于一次次成功的积累，1985年我创造了一台哑剧，叫做《王德顺造型哑剧》。

　　这台哑剧是一台哲理戏剧，它不是表现生活情趣，而是揭示人生哲理的，表现了生与死、爱与恨，人生、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这样的节目，需要有文化的人看，需要善于思考的人看，因为它是哲理戏剧，那么我就想我应该去北京去演出，那是文化中心。

　　促使我到北京演出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时我是国家剧院的演员，我要拿着单位给我发的工资，我演什么节目，单位都得批准，层层审查，一道一道的。先不用说是省里、市里、中央的审查，就是单位那个艺术委员会的审查，也都是很不容易过关的。

　　我当时演了一个《生命》，生命就是舞台上灯光一起的时候，观众看到舞台上有一个胎儿，母体里边的胎儿，我把自己卷曲成一个胎儿，那个胎儿在母体里蠕动；一会胎儿就降生了，胎儿降生不能穿衣服吧，那我怎么办呢？

　　我就穿了一个肉色的三角裤，观众看不见衣服，就感觉一个肉团子从母体里滚出来了，然后是婴儿的攀爬，少儿的学步，青年的奔跑，壮年的跋涉，老年的蹒跚，暮年的祈祷，一直演到死，进入到坟墓，从坟墓里又出现一个胎儿，表现了生命的循环往复。

　　这个节目审查部门说，你这个节目不能演，观众感觉你没穿衣服，这节目不能演，给我否定了。

　　还有一个节目叫做《囚》，囚犯的囚，囚徒的囚。一个人在铁笼子里撞呀撞呀怎么撞也撞不开，表现了一个人对自由的向往，怎么也拉不开，突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力士了，产生一种幻觉，然后他就把铁笼子就给拉开了，然后他就飞出去了。他开始自由地飞翔，然后在草地上打滚，然后沐浴着阳光雨露，他跳了一段疯狂的自由舞，当——撞头了。原来是一场梦。

　　审查部门说了你这人是好人坏人呀？好人是有自由的，坏人你叫他冲出牢笼干嘛？坏人就应该关在笼子里，你这节目不能演，又给我枪毙了。你好容易创作的一个节目，不让你演，你能想到那种心情吗？痛苦呀！

　　我就想来想去，我不就是拿着你给我发的工资吗，你给我发的工资我不要不就完了吗？我就把我这个想法跟我的好朋友说了，我好朋友抓着我，说你傻呀你，你都50岁了，再过10年，你就退休了，退休之后，你有退休养老金，你有医疗保险，你有房子，你有工资，你要什么有什么，你后半辈子不愁，你现在就走，你傻不傻，你活不活了？

　　我当时真有一股傻劲，什么叫傻？不考虑后果就是傻，什么叫亡命徒，不顾死活就叫亡命徒，我当时亡命徒的那股劲就上来了，什么都不管，死活我都不管了，抓着老婆，拉着孩子走人，上北京了！

　　到了北京头一个月，那叫火呀。首先给中央戏剧学院演出，中央戏剧学院是校庆，我夫人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进修班毕业，她写个横幅——赵爱娟作品一号向母校汇报演出。

　　老师学生热烈地欢迎，特别地激动。然后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看见了，说你们别走呀，在北京等着，我以中国戏剧家协会的名义向北京观众推荐演出，向全国推荐，这是一台好戏。

　　中国戏剧家协会推荐我演出，我当时受宠若惊，在北京等着，等了一个月，在北京人艺小剧场连演了三场，然后中国顶级的戏剧家齐聚一堂，召开了一个《王德顺造型哑剧座谈会》，会上给了很高的评价，专家说我们中国终于有了自己的哑剧了，当时我那股兴奋劲，好像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请大家注意，这时候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该发工资的时候了，没人发工资了。那个时候领一个月的工资吃一个月的饭，领下月的工资再吃下月的饭，没有一点富余，谁都没有富余。我夫人说找中央戏剧学院的老师借钱吧，那个时候你要能借出10块钱来，那是好大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亲戚就把我们“请”出来了，其实不是亲戚，也就沾那么一点边，我们一家四口挤到人家里住着，赖在人家住下了。人家说我们家来亲戚了，你们得走了。

　　我跟我老伴就到了中央戏剧学院招待所，找了董所长，那招待所所长姓董，我跟董师傅说，我们现在没钱，还想住在招待所，你看怎么办？董所长说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这个事我得请示院长，请示完院长再说，要不你们先走，你们先走，等我的电话。

　　从中央戏剧学院招待所出来，东棉花胡同到北兵马司，大马路上也就一百多米，这一百多米我怎么走出来的，我完全不知道，脑袋嗡嗡地响，一片空白。我就一个感觉，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走到胡同口，那有一个储蓄所，现在叫中国工商银行，那时候叫储蓄所，有一个老头坐那拉板胡，一个老太太拿着碗给他收钱。这一听他拉板胡拉那么难听，我们俩口子站在那儿还不走了，就看着人家拉板胡的。

　　此时此刻，我们两个人心里想的是同一个问题，然后我就强颜欢笑地说，我说咱们俩离他们俩不远了。我老伴说没事，真有那天，你在当街演哑剧，我在外边给你收钱。两个人都乐乐呵呵地说的，心里边苦涩苦涩的。

　　然后我夫人掏出了一毛钱给放到碗里了。我一看那碗，一毛钱是一张大票，那碗里都是一分钱、二分钱的钢镚。我知道我夫人为什么给人家一毛钱，她是对卖艺人的尊重，她想对人家说你们是卖艺的，我们也是卖艺的，我们是同一个级别，同一个档次的人，而且我们现在的处境已经是很接近了，这就是一毛钱的那点意思。

　　回过头来我们就走了，到了王府井，那是3月份，下着小雨，我们想找个地方避雨，正好王府井地下通道刚修完，那里边抹的洋灰还没贴磁砖，我们俩就下去坐着。我这个腿疼，我老伴抱着我的腿，因为我演出腿疼就演不了，所以她怕我腿疼，抱着我的腿。

　　那个地下通道里，要饭的，上访的，弹棉花的，干什么的都有。我们就在那蹲了一宿。天亮了，我夫人说你回亲戚家看看，看人家是不是旅游去了，家里要是没有人的话，你就在那睡一觉吧，今天晚上要给德国大使馆审查，你要不睡一觉，晚上演出，就很困难了。你回去吧。

　　我就回去了，人家出去旅游去了，我就在那睡觉了。睡到下午四点，我就到了中国对外演出公司礼堂，那个礼堂就在美术馆的北面，我进去一看，舞台上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木条都整整齐齐地摆好了，灯光都对好了，我到后台一看，我老伴躺在一个长条板凳上，睡着了。这一个舞台都是她一个人打扫的，一个人整理的。

　　我充满激情地演出，演出完了之后，德国大使馆的文化专员康恩泽先生上来就跟我握手，太好了，我们决定邀请你这台戏参加我们德国第十二届世界哑剧节。这时候我才觉得梦想要成真了，原来我们准备排练都觉得那是一个梦想，不可能实现的事，这回德国大使馆这一肯定，我就觉得这是真事了，不是梦想了。

　　参加完了哑剧节，演完了我这台节目，我又看了24台欧洲的哑剧，我明白了，中国的哑剧不在底层，不在中间，是上乘之中的上乘之作。哑剧节主席米兰·斯拉代克先生天天陪着我共进晚餐，他有一个朋友是北大教授，这个教授偷偷地告诉我，说咱们这主席可没请过任何一个哑剧团的哑剧演员吃饭，天天晚上陪着你共进晚餐，可见他对中国哑剧重视程度。

　　当时我下意识地一跺脚，我心里想的是值了。就冲中国哑剧在世界哑剧舞台上占据了一席之地，而且占据了高位，就冲这一点，死了我都值了。

　　随后有好几个国家邀请我演出，我这台哑剧在欧洲，在亚洲一共演了十年，十年之后，这台哑剧被载入中国大百科全书。

　　最后一个话题，让我谈一谈对人生的感悟。

　　我觉得我这辈子对自己有一个要求，我有一个信念，就是我不愿意去麻烦别人，有什么事我自己做，我自己解决，不去麻烦别人。我觉得我的存在应该是对别人有用的，那么我活着的时候，创造了这么多的艺术作品，我觉得是对别人有用的事情，我死后，还能不能做一点对别人有用的事呢？

　　十年前我把自己遗体捐献给了协和医院，我们一家人也都随着我一起捐献了。因为当时我妻子看到一个报纸，上面写了一个新闻，说美国的医学院的学生四五个人就可以有一个尸体解剖，他们可以上课，因为他们有尸体，可以解剖。中国几十个人学生，几百个学生都摊不上一个尸体，因为中国捐献遗体的人太少了，所以学生没有尸体进行解剖学习，那么这就影响了中国医学的发展。

　　我夫人看到这条新闻之后，跟我说，要不咱们把遗体捐献了吧。我当时说好吧，那就这样做吧，我们就去协和医院了，捐献了遗体，我儿子也捐献了遗体。然后我在遗体捐献书上写了一句话，我这个身体，活着为艺用人体，死后为医用人体，一点没糟蹋。

　　然后我对大夫说，我死后请把我身上有用的器官摘下来，给需要的人换上，甭管是心肝脾肾还是眼角膜，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剩下我这个躯体给医学院的学生上解剖课用，我现在能想到到那个时候，我会非常安详地躺在解剖台上，我不会乱动的。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对别人是有用的，我会非常欣慰地告诉我自己，我的生命就这样完美地结束了。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