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发来消息,令我谈谈李敖。这个名字,实在久违了。
2009年,我写过一篇谈李敖的文章,无论自拟的标题“从斗士到小丑”,还是见报的标题“千刀万剐说李敖”,都沦为靶子,备受批判。“千刀万剐”之说,源自李敖访谈,记者问他身后之事怎么安排,他的口气依旧玩世不恭,语不惊人死不休:“(墓碑)什么都不写,我死无丧身之地。遗体我会捐给台湾大学医院,千刀万剐。”报纸编辑从中截出“千刀万剐”四字,可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意在调侃,而非攻击。如果引起反感,被视为暴戾,我愿诚挚道歉,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
至于称李敖为小丑,我曾在文中声明:“‘小丑’之称,倒非贬义,如马戏团的小丑,可视为一种职业。”彼时我的意思是,李敖的知识与性情,注定了“他是专制时代最无畏的斗士,却是民主时代最普通的小丑”。自1987年起,台湾启动民主转型,作为民主斗士的李敖反而无所适从,他无法提供民主政治所急需的观念与德行,只能以夸张的言行活跃于政治舞台,他的参政,接近于一种表演。
也许怪我表述不清,还是有一些读者,把“小丑”理解为跳梁小丑,于是指责我人身攻击,以大义责李敖云云。对此错位的批判,我不知该怎么辩驳,索性沉默。现在来看,我不得不佩服那些批判者的先见之明,他们对小丑的理解虽然错位,却清晰预见了李敖的未来。不说其他,自2011年5月李敖开通新浪微博以来,这五年的微博言论,充分诠释了他何以是一个小丑:不是马戏团的小丑,而是跳梁小丑。
从斗士到小丑的转型,归罪于李敖之余,还得注意时代因素。李敖此人,可谓“真人”,他的一生,始终一以贯之,青年时期坚持什么,老年时期一如既往,在专制时代怎么表现,在民主时代持之以恒。然而,时代终究在艰难前行,专制时代的李敖,位置是前锋,等到民主时代,被迫打到后卫,甚至被挤上替补席。说到底,他不变,时代变了,初心不变,角色变了。当他不能与时俱进,以适应新时代,终而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过,零落成泥,坠入历史的垃圾堆。
李敖深知个体与时代的存亡关系。他写《北京法源寺》,借李十力之口论康有为与慈禧太后:“你们被命运硬铸在一起,这就是说,尽管你们相反,有荣有枯,但你们属于同一个时代,也象征同一个时代、也构成同一个时代,如今她那一面没有了,你这一面,代表的只是断代,不是延续;只是结束,不是开始。……你的整个青春都用来同她斗法,但你一直不能得手。好容易,熬了多少年后,她死了,但你青春已去,你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时代比你去得快,你是落幕的十九世纪里最后一个先知,但二十世纪一来,你就变成了活古董。你命运注定要为时代殉难,你超不过你的时代……”说及对康有为的评论,这是我最认同的一则。只是不知,李敖在写作之时,是否意识到,自己将重蹈康有为的悲情命运:如果把这番话里的慈禧换作蒋介石,那么几乎每一个字,都适用于李敖。
以李敖的聪明与敏锐,自然有所察觉。1995年,他在《蒋介石评传》(与汪荣祖合著)序中引用了李十力的这段话,感慨道:“对我说来,这本书的完成,象征的的确是个全面的结束。——我终于结束了蒋介石,同时也结束了我一生中最快意恩仇的一页。——他死了,但我青春已去,我老了。”
但是,未来的残酷,远远超出了李敖的想见。他与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相互捆绑,蒋氏政权的终结,不仅意味着其青春的终结,还意味着其民主斗士生涯的终结。他一贯通过与敌人的战斗来确认自己的位置,一朝失去了敌人,从而失去了自己在新时代的位置感,他并不甘心为旧时代殉葬,却无法适应新时代的节奏,最终,他与康有为一样,从旧时代的先知,变成了新时代的古董,从旧时代的前卫,变成了新时代的边缘。不同于康有为的是,慈禧的死亡终结了一个时代,蒋经国的死亡则开启了一个时代,相形之下,李敖的命运比康有为还要惨淡。
拿李敖比附康有为,绝不仅仅因为,李敖写过康有为。说起来,这二人身上,不乏相通之处。梁启超曾对比自己与康有为,认为自己太无成见,康有为太有成见,并引康有为之言为证:“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清代学术概论》)大体而言,康有为的思想,三十岁便已成型,从此唯有小补,并无大修。这样的情形,如果发生于停滞时代,未必有什么害处,可惜碰上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被时代抛弃,势在必然。
就“太有成见”这一点而言,李敖比起康有为,有过之而无不及。其思想之成型,比康有为略晚,不过不会晚于1980年代。质言之,在台湾民主转型的潮水袭来之时,李敖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而且他自大成狂、予智予雄的性格,严重阻碍了他的知识更新。这里还需要注意,审视李敖的知识结构,我们会发现,他对自由(“自由主义只是两个部分,一是反求诸己的部分,一是反求诸宪法的部分”)、民主(批判间接民主,斥台湾民主为假民主,以国别、东西划分民主等)、宪政等现代政治的认知,其实相当浅薄、粗糙,恐怕还不如作为启蒙者的胡适、殷海光等人。不妨断言,他的政治知识储备,也许可供反抗专制,却不足以建构民主。置身于民主政治的浪潮之中,他的历史作用必将日渐弱化,甚至沦为逆流。
此外,如果民主不仅是一种制度,还是一种思维的话,那么李敖的缺陷,愈发显著。他的思维,受专制政治束缚,或者说被专制政治同化,完全是一种斗争思维、敌我思维。管子云:“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他把最后一个字改成了“敌”,以树敌为乐,以战斗为乐。譬如他写《蒋介石评传》,干脆自称“复仇之作”。这般思维,与以寻求对话、共识为基点的民主政治,显然格格不入。这正是其悲剧之所在:时代进入了民主的晨曦,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专制的黄昏。
不论知识还是思维,李敖都无法追随民主政治的匆匆脚步,只能表现为逆行和捣蛋,借用其自造的说法,可谓“民主讽刺者”。诚然,他为受众带来了笑声,然而民主并不单单需要笑声,所以他在台湾的背影越来越落寞。转战大陆,照旧三板斧:骂国民党,骂美国,同时自吹自擂。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这非但效应不佳(难望娱乐明星之项背),反而折射了他的颟顸与狭隘。他曾自诩“真正大陆型的知识分子”,落脚台湾,“本是时代与地方的交错”,“使我这西天取经的人物,沦落成东海布道”;然而,当他有机会跨越海天,征战大陆,所体现的却是典型的孤岛心态,无论豪气还是怨气,实质都是一个“小”字。
李敖一直喜欢抱怨台湾对他的禁锢与限制。然而他忘了台湾对他的成就,而且,他的晚年之局限,大抵来自他的妄自尊大、故步自封,台湾不曾败坏他,他反而拖累了台湾。刻薄一点说,早在三十年前,他便沦为台湾的遗物。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责任编辑:刘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