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诗人吴梅村后半生为什么活得那样屈辱?

2016年10月25日16:38  新闻专栏  作者:十年砍柴  

  新浪新闻专栏作家“文史砍柴”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是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明末清初大诗人吴伟业在《圆圆曲》中如此感叹乱世中美人的命运,委婉地嘲讽了吴三桂为了儿女情长而投降清朝。可诗人自己也正是如此呀。英雄无奈是多情!

  忍死偷生廿余载,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还不如。

  这是清康熙十一年(1672),大诗人吴伟业临终前写了一首诗,满纸的悔意,真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诗的主旨表达的是对已经覆亡的明朝和二十六年前自缢的崇祯帝的内疚和羞愧。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他活在明清易代之际,当过大明朝的官,也当过大清朝的官,属于不折不扣的“贰臣”。和他同时代的“贰臣”不少,为了活命投降于异族,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些“贰臣”内心多多少少有对前朝的亏欠感,而对吴梅村而言,尤其如此,因为大明朝和崇祯帝对他的恩宠实在太重了,所以才说“受恩欠债应填补”。

  吴梅村究竟负的什么恩,欠的什么债?得从其少年科第说起。吴年少时就文名远播,成为号称“小东林”的复社重要成员。崇祯四年(1631),22岁的吴梅村进京参加会试,当时的内阁首辅是与复社关系密切的周延儒,周是常州府宜兴人,算是吴的同乡前辈。在阅卷的房师李明睿推荐下,周延儒将吴梅村定为会试第一(即“会元”);然后参加名义上由皇帝主持的殿试,但名次一般由阅卷大臣草拟呈皇帝批准,周延儒又将吴伟业列为一甲第二名(即“榜眼”)的人选。这下引起内阁次辅(第一副总理)、周延儒的政敌温体仁不满,指使御史上奏弹劾周首辅舞弊,特意照顾自己的人。官司打到崇祯帝那里,周延儒为洗白自己,将吴伟业会试的试卷进呈崇祯帝御览。崇祯帝看完吴伟业的卷子,大加赞赏,在试卷上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皇帝这样表态,谁还敢说个不字?吴梅村顺利地成了榜眼即一甲第二名,又蒙皇恩给假回家娶妻郁氏。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赶在一起,而且又有皇帝亲自识拔的一段佳话,这是吴梅村一生最荣耀的时期,他对崇祯皇帝自然感恩流涕。

  年少入官场的吴梅村,有皇帝的欣赏,仕途一直顺遂。而和他同龄的几位江南才子如顾炎武、黄宗羲,乡试数次落第,连举人的身份都未能取得。

  甲申三月的巨变后,听闻崇祯帝的死讯,吴梅村悲痛欲绝,想同样自缢以殉主,被家人发现没死成。从此,他和嫌水太凉不敢跳水自尽的另一位江南文坛领袖钱谦益一样,余生注定在屈辱中度过。

  入主中原的满清,在江南受到了顽强的抵抗。满清皇帝一方面任军队大肆杀戮,另一方面则笼络江南士人领袖,以瓦解斗志。吴梅村这位榜眼出身、功名显赫的大才子自然是标志性人物,新的统治者决不会放过。他的儿女亲家陈之遴早就投降满清做了大官,于是极力荐举吴伟业仕清为官。吴伟业受到征召后,许多故旧力劝他不要下水失节,包括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可清廷看准的人,哪由得他?再加上母亲的敦促——老太太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着想。吴梅村终于北上做了新朝的官,他这样靠文才出名的官员而非如洪承畴那样掌握军队的封疆大吏,清廷也就是用来做统战花瓶,不会真正重用。果然,他在新朝也不得意,最终只做到了国子监祭酒——最高学府的校长。顺治十三年(1656)底,以丁忧南还,从此不复出仕。

  吴梅村好比贞妇失节,白璧已玷。他目睹了一起又一起的文字狱,听闻他的好友一个接一个的为故明殉节,如陈子龙、杨廷麟、夏允彝夏完淳父子。这些事对他刺激太深,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已经成了“贰臣”的他已是覆水难收,很难有另一种选择了。

  千古艰难惟一死,今人评点古人有时会过于轻巧。一个人在重大历史关头做出何种选择,如个人性格、品德有关,但有时也与其所处的具体环节有关,甚至由某一两个细节所决定。以吴梅村为例,晚明江南文人,他受崇祯帝的恩最重,如果在知道崇祯帝殉国后跟随殉节成功——没有被家人发现,那么他必定成为史籍中的千古忠贞之士,只是把痛苦留给年幼的儿女和年迈的母亲。但是他没死成,没死成的他感觉到生命的可贵,再加上家庭责任的羁绊,于是在“求生”的路上一直走下去,直至应召成为满清的官员。

  吴梅村的余生是在痛苦于悔恨中度过的,他为什么不能活得再无耻一点?享受江南的美景、家庭的幸福。活着,是多么美妙的事呀。

  可梅村先生毕竟不是全无心肝的无耻之徒,他是一位情感丰富、才华横溢的天才诗人,是饱读圣贤书、是非分明的儒士,他的良知不会因为江山鼎革而泯灭。来自清廷的淫威、对死亡的恐惧、生命的留恋以及对家人的牵挂,他无法慷慨赴死。但他活得很不快乐,良知让他一遍遍咀嚼着痛苦,只能用诗词了寄托哀伤、悔恨等种种复杂的情感。

  在乱世中,只有天良丧尽、无所顾忌的人才会获得更轻松快乐。吴梅村不是龚鼎孳,龚鼎孳在是“闯来则降闯,满来则降满”,气节沦尽。也许是为了麻醉自己,龚鼎孳在满清做了大官后风流放荡,在父亲去世奔丧之时尤放浪形骸,夜夜笙歌。

  侯方域当初劝好友吴梅村不要出仕新朝,后来自己也上了贼船。和吴梅村一样,他为此后悔终身,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壮悔堂”,在37岁的盛年染病身亡。为此,吴梅村写了一首《怀古兼吊侯朝宗》的诗:

  河洛风尘万里昏,百年心事向夷门。

  气倾市侠收奇用,策动宫娥报旧恩。

  多见摄衣称上客,几人刎颈送王孙。

  死生终负侯赢诺,欲滴椒浆泪满樽。

  “死生终负侯赢诺”,这首诗吴梅村悲己亦悲友。有良知的人做出错误的选择,却不能无耻到底,这或许是吴梅村一生最大的悲哀。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立场。)

责任编辑: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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