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在三峡库区,有5万座坟墓正往高处迁移。
—为了保证水质的清洁,也为了“不让祖先泡在水里”。
它肯定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迁坟活动。
它虽只是一项伟大工程的很小部分,却深深牵动着百万移民对于祖先、土地与历史的感情。
《南风窗》记者深入现场,感受大历史,更体贴着每一个平凡人的小历史。
盛夏,太阳把整个三峡地区晒得滚烫,人们依然在长江岸边挥汗如雨地劳作,江面上船只穿梭来去,这样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多少年。
湖北省秭归县银杏坨村的艾书勤又来到长江边外祖母的坟前祭拜。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他还要将外祖母迁走重新安葬。按照三峡地区习俗,艾书勤与家中男性后辈、乡邻先在祖坟前放了一串挂鞭,然后一层层挖去石头,打开坟冢,将外祖母骨骸请入“简壳”(小型棺材)中。最后再给这个1米长、30厘米宽的长方形木匣罩上红布,由众人抬起,穿过山间小路百年的橘林,走出即将淹没的三峡库底,将简壳安葬到海拔175米以上的新坟中。
三峡工程一步步在建设,咆哮的长江水将被拦截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库,附近的居民开始理解了现代化的力量,相信自己的生活即将改变。按照工程需要,一直居住在三峡沿岸的84.41万人在2002年春节前已经搬迁,搬到更高的地方,或者更远的地方,因为江水以后要淹没他们现在的家园。
“我们不能等到以后有人问:你们的祖先在哪里?我们指着三峡水库回答说:在水里。”现在,人们开始考虑如何迁葬死去的亲人,并翻捡起亲人们生前的种种故事。
“我妈不会再想打我啦”
“我妈老是打我!”年近70的宋光南老人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事情,这却是他最深刻的记忆。“我有了媳妇、儿子都还打!”
2002年7月,湖北省秭归县泄滩乡陈家湾村。在刚建好的新坟前,宋光南老人顶着烈日,讲述着母亲的故事。偶尔,有一阵凉爽的江风拂过。母亲何光东在旧社会靠种田、卖小菜,养活了五个儿女,和大多数那时候的女人一样有着吃不完的苦。
“我妈是个很厉害的人哦,她还驾过船,在江边摆过摊。”汗水从宋光南老人额头滑落。“她见过世面,连那些街上的混混,甚至国民党兵都不敢惹她呢。有一次,有个人想偷她卖的鸡蛋,让鸡蛋顺着胳膊滚进袖子里,我妈发现后厉声说:你认清楚人!吓得那人不敢说话,连忙还回鸡蛋。”宋的母亲是个厉害的女人,在家里也一样,她对自己的孩子管教非常严格。1939年,6岁的宋光南被母亲送去上私塾,当时教书先生规定,如果带午饭来吃的学生要晚点回家,没有带饭来的学生可以早点回家吃饭。尽管忙碌的母亲每次都为他准备好了饭才出去工作,但是调皮的宋光南为了早点从学校里出来玩,经常故意不带饭去,或者故意把饭扔在路边。后来,被母亲发现了。
“每一次,我妈都拼命打我,有时候我跑出家门四五里路了她还拿着棍子在后面追着。为了躲她的棍子,我们家附近的山都被我跑遍啦。”沉醉在回忆里的宋光南老人笑了起来。“由于我妈是小脚,她总是追不上我,后来她就不追了,而是等晚上我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后,拿着扫帚掀开被子就打,边打还边骂我不好好上学,这样,我每次都被她打到了。”
“其实我妈是个很好的人,她是爱我们,希望我们以后不成废物才打我们的。”现在,宋光南老人这样认为。他说,母亲虽然喜欢打儿子,但对娶回来的媳妇却很好,从来都不骂不打,始终把家里的日子过得像模像样。1947年,按照当地的风俗,家里人开始分别为母亲和父亲准备棺材了。一次宋光南老人爬到父亲的棺材里在底板上刷了点新漆,马上又招来母亲的一顿打骂。原来母亲一直认为父亲的那口棺材比自己的好,认为孩子们偏心,看见他去刷漆,更是一股怒火。
“被打了一顿,我才知道我妈的想法,1958年她去世的时候,我们全家决定把父亲的棺材先给她用了,其实我们都觉得,为她准备的那副棺材更好。”
2002年清明,宋光南老人带着全家,把母亲的坟从山脚的江边迁到了半山腰上,和她生前喜欢的儿媳妇并列在一起。这是三峡库区里5万座需要清理搬迁坟墓中的一座,新的坟头前视野开阔,滚滚长江和三峡美景都尽收眼底。
“这个好位置是我特意为我妈选的,她应该会很高兴了。”宋光南老人又笑了。“这一次,我妈应该不会再想打我啦!”
再痛苦一次
建坟墓是为了死者,但更大程度上是为了生者。现在,生者必须再次撕开坟墓,也撕开心中埋藏已久的感情。
在三峡里,并不是所有的回忆都可以轻松、快乐起来,有时候,回忆是又慢又令人痛苦的事情。
没有人愿意在胡学成和姜庭秀两位老人面前提起他们大儿子的名字,尽管他们都已经70多岁了,尽管那件事情早在26年前就发生,但是只要听到“胡开明”三个字,老人都会立刻老泪纵横,痛哭失声。回忆这个故事时需要准备一些纸巾,以便在关键时候拭泪。
胡开明的坟墓属于政府规定的搬迁范围,已在城里一家大酒店工作的小儿子胡开平回到村里,希望能够得到村民的支持和帮助,于是人们不得不唤起对那个好青年的回忆。
1975年,胡开明才18岁,是个“身高175厘米,外表英俊”的小伙。他高中毕业,有文化,性格好,于是被安排在村里做民办教师,很得大家喜爱。第二年,村里开挖了小煤窑,需要有力气的男人们去做工、挣工分,由于工作太苦太危险,一直没人愿意去。当时村支书是胡开明的大伯,大伯找到他,希望他带头挖煤,给村里挣点钱。
胡开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很多村里人跟他下煤窑劳动。1976年3月5日,不幸的事发生了,由于瓦斯爆炸,包括胡开明在内有六人被炸死,九人被炸伤。
“胡开明真是太可惜了,他是被送进医院后才死的,他是个非常勇敢和乐观的年轻人。”一个邻居红着眼圈说。“临死前他还和躺在旁边的好朋友王长阶说笑,说大家都死不了,如果死了,埋在一起也不孤独。”但没多久两人都死了,按照他们的遗愿,人们把他们紧挨着埋在一起。
知道儿子死讯后,两老人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儿子永远留在了江边的那堆坟里。
村里许多人现在都还记得,胡开明死后不久,一个漂亮的姑娘走了几十里山路,从外乡匆匆赶来了。这个18岁的姑娘是胡开明的女朋友,闻讯后特意从沙溪镇大锣乡赶来看望两位老人,她和生前的胡开明一样善良勤快,抹干眼泪后就赶快为老人挑水、做饭。在大家面前,姑娘哭得最少,但村民们都相信背地里她没有这么轻松。
姑娘来过两次,每一次来,除了去坟上看看,还悉心照顾两位老人。在村里,她总是很平静,走时却都禁不住落泪。后来姑娘再没有来了,也没了她的消息。
“但这次迁坟,我们又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姑娘,但我们不想让她知道,不想再让她来。她是个好姑娘,我们希望她好好生活,不要再伤心了。”胡开明的一位堂兄这样说。
弟弟胡开平一直不愿在老人面前提起迁坟的事情,因为现场挖出的白骨肯定会让老人更加悲痛。于是他先找人帮忙,把哥哥的坟迁到了山腰上,修得更好更漂亮,才带父母去看。两位老人看了没说什么,只是又大哭一场。
别把烈士泡在水里
穿梭在三峡的山山水水间,看着一间间新房、一堆堆“新坟”的隆起,渐渐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只有身临其境而且要有点性情的人才能体会到。
每块洗干净的墓碑上都有一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埋藏着一段故事。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三峡地区埋葬着大量外乡的魂灵,他们在这里没有亲人,甚至也许没有亲人知道他们在这里。
1949年12月,解放军来到三峡地区。当时三峡残存着许多占山为王的土匪武装,把解放军当作不共戴天之敌。一天,一名姓刘的解放军排长带领着一个排的先遣部队,从秭归县城到泄滩乡探路,在丛林密布的山上,被土匪“神军”突袭,结果队伍被打散。
“以前我们只听说过解放军,但从没见过。”陈家村75岁的老人汪兆兵回忆说:“那天我家门前跑过四个带枪的解放军,把我们吓坏了。”由于有两名士兵走散了,刘排长让其他人先回县城,自己留在村民王世发家侦察情况。后来他被另外一个名叫汪洪银的村民看见并报告了“神军”,于是刘排长在王家地窖里被抓,“神军”残忍地用铁丝穿透了他的肩胛骨,拖到山上,用大刀砍下了他的头。
几天后,大部队来了,“神军”被打得死的死,逃的逃,泄滩乡解放了。解放军继续向重庆方向前进,出发前,就把身首异处的刘排长合拢埋在了附近山上。从此,刘排长的坟墓就成为了当地少年儿童们接受教育的革命圣地之一。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刘排长的真实名字。
在20世纪50年代,乡里曾经来了调查组,先把王世发抓去审讯。当时,告密的汪洪银不在家,正在香溪做搬运工人,听见消息,自知难脱干系,在恐惧中绝望自尽,后来王世发也死在狱中,事情算是有了了结。
在三峡,一直有人讲述着这个英雄的故事。有人说过:“生活与历史的神秘性,总是通过某些个体和群体的特异遭遇,得到不可思议的凸现和表述,无论幸运还是灾难,都要选中一些人,都要由这些被选择者代表人类去接受、去承受。”想必,作为新中国成立的艰辛历史,刘排长正是承受者中的一员,他将永远得到人们的爱戴和尊重,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这一次迁坟,村民们想起了刘排长以及本乡两名在抗美援朝中牺牲的烈士:余发权和寇正涛。村民们主动到乡政府“移民办”,希望“政府不要把烈士们泡在水里”。很快,泄滩乡里拿出3000元,把原来分开各处的三位烈士紧挨着葬在一处,曾经英姿勃勃的三名军人现在整齐排列在一起,坟头对着一望无际的长江,迎接着每天的朝阳。
两个关于合葬的故事
很多事情曾被人们忘记,但现在,人们又什么都想起来了。人们挖开亲人的坟墓,一根根、一点点去收集亲人的遗骸:在难产中死去的母亲,在劳动中丧生的父亲,在事故中夭折的孩子……
“如果你没有亲人的坟墓需要搬迁,你就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的沉重。”秭归县泄滩乡一位乡干部说。“在中国的老百姓心目中,没有先人哪有后人?所以再没有比‘动祖坟’更为痛苦和不吉利的事情了。”
“人们担心极了,”67岁的宋文秀老人说,“水马上要淹上来了,人们不能让自己的亲人以后‘坐水牢’,那是无论如何不能饶恕的事情啊。”
几乎是从2001年下半年起,三峡里每天都鞭炮声不断,一家家一户户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5万座坟墓大搬迁,中国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有的人家需要搬迁多达四座亲人的坟墓。有些人是从很远的地方坐飞机、火车赶回来迁坟,因为他们早已经离开本乡,出外谋生多年了。
政府规定的迁坟补偿是每座坟100元,但大多村民迁坟花费都超过了这个数目。不过很多人也表示:“尽管付出不少代价,但一切都变成新的了。”不但坟墓更新,连死者的“命运”也在发生微妙的改变—
“终于有机会把他们合在一起了,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情。”50多岁的江从香微笑着讲述了一个关于合葬的故事。
江的爷爷向先如早年在长江上驾船,一次来回要一个月时间,婆婆王翠在家带四个小孩。“我爷爷对婆婆非常好,那时候在长江上驾船的男人‘一个码头一个女人’,但是爷爷从来没有在外面乱花钱,对家里很负责。婆婆40多岁的时候病故,爷爷本可以顺理成章再找一个,但是他没有这样,而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一直到孩子们成家立业。”
1979年,70高龄的爷爷去世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儿女们没有把他和婆婆埋在一起。而这一次,借着迁坟的机会,终于可以把他们合葬一处了。“有了新‘家’,又住到了一起,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江从香相信自己做了件大好事。
从一位姓彭的妇女那里,我听到另一个“左右为难”的故事,关于一次没有成功的合葬,可以与上面的故事做个对比。
“我爷爷在世时先后娶了两个女人,现在我们很为难。”彭说,“第一个奶奶姓彭,她和爷爷感情很好,但得急病先死了,爷爷后来又找了姓胡的奶奶。”
但爷爷竟然对别人这么说:“虽然胡奶奶也很好,但是我对前面的彭奶奶像电视里一样有爱情。”后来,胡奶奶也去世了,家人把她葬在远离彭奶奶的地方。而彭爷爷的遗言是:“不要把我和两个女人埋在一起啊。”
现在,三人的坟墓都需要搬迁,于是子女们考虑要不要合葬,这样以后祭拜时方便些。但有人开玩笑说,现在国家只允许“一夫一妻”,万一他们在下面吵架就麻烦了,而且无论把彭爷爷与彭奶奶还是胡奶奶葬在一起,肯定有人会不开心,这样三个人都不安宁。
尽管死者不可能有什么感受,但生者还是为此困扰不已,最后痛下决定,还是把他们分葬三处算了。
也许多年后,外来人已经不能准确地理解“迁坟”对于当地人的特殊意义了,但生于斯、长于斯、欢乐与痛苦于斯的人们依然会时常回想它,思考它,因为它曾触及记忆中最敏感与深刻的地方。
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坟墓都有人想起,由于种种特殊原因,如今许多坟墓已经没有人去管,这样的“无主坟”将被政府部门统一处理:把坟头推平、坟内消毒,再用水泥封住,以确保将来水淹上来后,遗骸不会对水质造成污染。
“要保证以后三峡水库里的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污染。”一名在现场的工作人员说。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迁坟都那么简单,由于很多人家都被搬到几十公里以外甚至更远的地方,而很多人都不愿意亲人离自己太远,虽然是死去的亲人。
在重庆奉节县,许多农民搬迁的新址与旧居相距很远。在这样的路途中,一名40多岁、朴实的农村男子沉重前行,他左手端着一个盘子,里面盛有供奉给祖先的香烟、香纸(也许是作为扰动时的敬意和安慰?),右手拿着一把小挖锄,红色的“简壳”(小型棺材)架在身后的背箩上。
他独自一人为祖先迁坟。红红的简壳在炎热的阳光里分外刺眼,没有人知道一脸愁苦的他还要走多久,但可以肯定,他会把祖先请到离自己新家不远的地方安顿。和波澜壮阔的三峡工程相比,这只是一个平凡中国人走的一小段平凡的路,但这段路,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充满最复杂感情的一段路程。
三峡沿岸从1994年12月14起就机器隆隆,长江三峡工程—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在日夜不停地施工建设。人们还不能准确知道即将形成的巨大水库将会怎样改变未来的生活,但对于许多平凡的中国人来说,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永远值得珍惜的:那就是数千年直至今天,他们以及他们的祖先曾有过的挣扎与奋斗,曾有过的感情与记忆,曾有过的痛苦与欢乐—
可以肯定,正因为存在这一切,正因为不能忘怀这一切,正因为感恩于这一切,这里的青山绿水,以及其间的那座大坝,才被活着的人们,赋予了希望与意义。本刊记者尹鸿伟 特约记者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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