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曲力秋(本刊驻北京特约记者)

　　12月10日，温家宝结束了对美国的访问，从而为他就任总理以来的第一次访美之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在为期4天的访问中，温家宝在马不停蹄地会见华侨与美国各界人士、努力解决中美关系中诸多分歧和最为棘手问题的同时，也将中国新一届领导人处理复杂外交事务的能力及外交风格再次展现给世人。可以这样认为，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温家宝此次访美中所体现出的一个大国总理的风范以及他的“温氏真情”仍将成为媒体和公众谈论的话题。

　　12月11日，在温家宝结束访美后的第二天上午，本刊驻京记者采访了外交学院副院长曲星。这位留法政治学博士多年来始终致力于中国对外政策的研究，是目前我国在该领域最有建树和影响的专家之一。

　　最大亮点：促使布什公开反对“台独”公投

　　《新民周刊》：您怎样评价温家宝总理的此次访美？

　　曲星：12月10日，温家宝在会见华盛顿的华人华侨代表时说，这次访问到现在为止可以说是成功了。这是温总理本人对这次访美所做的评价，这个评价和国际舆论以及我们国内专家学者的评价是一致的。

　　此次温总理访美是在这样几个大的背景下进行的。一是中美关系经历了布什上台初期的波动和摩擦之后得到持续的改善。中美两国在伊拉克问题以及朝核等问题上进行了一系列的合作，从而使中美关系进入到“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二是作为中国新一届领导人执政后的首次访美，温总理的此次出访引起了国际舆论的广泛关注，大家都想看一看这一届政府究竟如何处理中美间的一些复杂的问题，具有什么样的外交风格、外交姿态和外交艺术。再加上目前国际反恐斗争出现了比较复杂的局面，在很多问题上美国都需要同中国进行协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温总理开始了他的美国之行。

　　从更具体的层面上说，中美两国之间在三个既现实又迫切的问题上需要沟通，即台湾问题、经贸问题和朝核问题。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温总理的此次访美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并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

　　《新民周刊》：此次温家宝访美，在哪些方面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曲星：在台湾问题上布什总统第一次明确使用“反对台独”这样的字眼，这是美国向台湾传递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反对台独、反对有可能使双方现状发生变化的言行的立场。这是温总理此次访美取得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外交成果。

　　我们都知道，中美关系的基础是双方共同签署的三个联合公报，三个公报的核心是“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代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但是多年来，美国在台湾问题上经常有违背“三个公报”原则的做法，虽然美国政府与中国政府签署了“三个公报”，但美国国会又通过了“台湾关系法”，后者的内容和三个公报的内容是直接抵触的。譬如帮助台湾防卫啊、向台湾出售武器啊等等。

　　布什上台初期在台湾问题上曾说过很多非常过头的话，譬如说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台湾防卫，这完全违反了“三个公报”。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和中国不断地交涉不断地斗争，美国意识到台湾在中美关系中的重要性和敏感性。陈水扁上台后，在台独问题上搞渐进性的台独，一步步向大陆的底线逼近。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领导人多次向布什本人直接表示过中国的原则立场，布什本人也多次向中国领导人当面表示过反对台独，但在公开的场合使用的字眼是“不支持”台独。“不支持”和“反对”是有区别的，“不支持”的含义是我不支持但你要搞台独我也没有办法，这实际上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纵容。那么反对呢，字面含义是你要搞的话我可能会采取某些行动。当然，这一“反对”的承诺是否会得到遵守还要看美国的行动，但是这两个词在外交上的含义是不一样的。过去，美国官方在讲到台独问题时使用的词是“不支持”，在讲到中国使用武力的时候用的词是“坚决反对”。

　　这次访美前，温总理在接受《华盛顿邮报》记者采访时明确表示，中国绝不能容忍台独公投，绝不能容忍把台湾从祖国分裂出去这种局面的出现，中国准备付出任何代价解决这个问题。立场非常强硬，决心非常坚定。应该说对美国还是起到了一些震动的作用。这次在和布什会晤中，温总理非常明确、坚定地向布什表明了对这一问题的关切和中国要捍卫祖国统一，捍卫祖国领土完整的决心，使布什不仅在内部再次向温总理表示反对台独，而且在记者招待会上面对全世界的记者和媒体，明确地表示反对“台独”公投，这应该说是此次温总理访美非常成功的地方。

　　《新民周刊》：在温总理的这次访问中，中美两国在一些出现重大分歧的问题上都做了努力，布什总统第一次明确地表示反对台独，温总理也表示，中方会认真处理美国对华贸易赤字问题，并已采取措施改善情况，海外有的媒体将之称为“投桃报李”。

　　曲星：这是一种非常肤浅的认识，实际上不是为了感谢美国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我们就在贸易上多买点美国的东西，不可以这样认为。领导人会晤往往是这么几个大的板块，先谈大的政治问题，譬如台湾问题，在台湾问题上必须取得共识，即美国必须要在这个问题上对中国的国家统一、领土完整要有足够的重视，这是中美关系的大的基础。至于贸易问题不一定要政治化。在贸易问题上，中国领导人已经注意到中美贸易确实存在逆差，虽然中国提醒美国人这个逆差不像美国人说的那么大，而且很多顺差的钱并不一定是中国人赚的，是中间商和美国在华企业赚的。但中国同时确实做出努力，增加对美国的货物采购量，所以不能说中国派出采购团和美国明确表示反对台独是一种交易。

　　中美这么大的两个国家在贸易问题上出现纠纷和摩擦是正常的现象，中国本来就准备采取措施来解决中美间的贸易纠纷，在贸易问题上我们要就事论事，不要把贸易问题政治化。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如果两国在台湾问题上的政治基础没有了，那么肯定会对贸易产生不利的影响，美国在台湾问题上明确表示反对台独肯定有利于中美贸易的全面发展。

　　“中国新一届领导人的外交风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民周刊》：这次温总理访美是他就任总理以来的第三次出访，在温总理的这三次出访中，他的外交风格是不是得到了完全的展现？

　　曲星：我觉得可以用8个字来概括新一届领导其中也包括温总理的外交风格，即务实、坦诚、自信、成熟。

　　新一届领导执政后，非常巧妙地化解了一系列的危机，把外交工作中出现的许多挑战变成了机遇。对中国出现的一些问题不遮掩，非常坦诚地对待这些问题。对于国外对中国的一些批评，能够以比较成熟的心态来对待。因为国际舆论是多元化的，当中国出现某些问题的时候有不同的看法是很自然的。

　　新一届领导人的务实精神在今年召开的G8(即八国集团)会议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八国集团我们过去称之为“富人俱乐部”，过去中国有一种说法是世界上的事情由联合国决定而不是由富人俱乐部决定，所以那时我们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个和发展中国家的利益相对立的集团，一直和它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每当八国集团邀请我们参加G8会议的时候，我们都是婉言谢绝。

　　但现在中国领导人以一种更加务实的心态来看待八国集团，已经注意到八国集团不仅是一个富人俱乐部，国际贸易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在八国集团的框架中形成的。加强与八国集团的联系对中国的外贸发展、招商引资都有重要的作用。所以当法国总理拉法兰在中国非典最肆虐的时期来到中国，向中国提出希望中国能够参加G8框架内的对话活动的时候，中国非常痛快地答应了。

　　《新民周刊》：新一届领导在很多重大问题上采取了更为务实的做法。

　　曲星：是这样的。非典初期，中国政府的应对措施不甚得力，这当中确实有很多客观原因。当时国外的很多舆论对中国非常不利，预定的19起外交领导人来华的高层访问被推迟了，127个国家对中国公民的旅行进行限制，有的国家的领导人甚至将非典问题政治化，公开发表抨击中国的言论。如果是在过去中国一定是加以反驳，但现在没有那样做。对于那些被取消的外国领导人的来华访问，中国政府表示了“理解”而不是“遗憾”。非典期间东盟准备召开首脑会议专门讨论SARS问题，他们很想中国参加但又有顾虑，所以最开始没有向中国发出邀请。在一次外交场合，我们的外交部副部长戴秉国主动问道，你们那个会就你们自己开？对方马上说我们想邀请中国参加，中国会参加吗？戴部长发出了积极的信息。这样从他们提出邀请到我们正式答复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试想，如果当时中国不去参加这个会的话，那么在亚洲讨论抵抗SARS问题没有中国参加怎么能够制定出比较好的方法，而且很容易造成“缺席审判”的局面，因为各国都认为SARS流行的原因是中国造成的。但是中国总理非常坦诚地去参加了这个会议。在会上，温总理非常坦诚地向与会各国介绍中国的经验，提议设立防SARS基金，给与会各国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所以SARS后期，当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北京双解除后，我们看到世界舆论对中国是好评如潮。

　　新一届领导人的自信表现在他们始终致力于把中国自身的建设搞好，在国际上该讲什么话就讲什么话。小平同志过去说过，只要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别人是动摇不了我们的，拿我们是没什么办法的。所以当新一届领导人以务实、坦诚、自信的姿态出现在国际舞台上的时候，可以看出中国新一届领导人的外交风格已经已经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中美关系的基本特点是它的波动性。因此中美关系很难出现长期、持续、稳定、良好发展的状况。”

　　《新民周刊》：现在的中美关系被很多人认为是30年以来“最好的”的时期。这一次温总理的访美又非常地成功，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今后中美关系就步入了良好发展的轨道？

　　曲星：中美关系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它的波动性。它很难出现长期、持续、稳定、良好发展的状况。这是由于这样一些基本原因：首先中美两国是两个非常不同的国家，在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发展水平、历史文化上以及政治制度和经济体制方面有很多的区别。另外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现在虽然在进行市场经济的改革，但它毕竟是在计划经济基础上进行有社会主义特色的现代化建设，这和美国的资本主义社会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中国的外交理念是各个国家应该平等，应该是多极化的，而不应该搞霸权主义，而美国认为霸权是稳定的一种需要，美国有一种理论叫霸权稳定论。特别是在台湾问题上两国有很难调和的分歧。所以这些都决定了中美之间非常容易发生分歧，发生矛盾，控制不好还可能出现局势逆转失控的情况。

　　但另一个方面，中美两国又都是世界上的大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对世界下一步的发展都负有重要的责任，中美两国也知道如果真的两国发生了冲突甚至战争的话给双方带来的损失都是非常惨重的。尽管美国的实力比中国的强，但中国毕竟不是一个很小的和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国家。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中美关系才出现波动性的发展，我们叫波浪式的前进，螺旋式的上升。因为有很多区别，所以中美关系很难长期稳定地发展，会经常出现矛盾、纠纷、冲突和斗争，但同时中美两国也有很多共同的利益，所以每当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到达要破裂的边缘的时候，双方总会找到化解的办法。

　　正因为如此，当中美关系非常好的时候我们不一定要太乐观，因为很可能会马上出问题。当中美关系不好的时候，也不要过于悲观，因为两国领导人的智慧和两国的共同利益可能会使两国度过危机，找到妥协的办法。

　　《新民周刊》：在台湾问题上，中美两国的分歧是不可调和的吗？

　　曲星：台湾问题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中美关系发展到现在，在其他问题上也有很多分歧，但应该说都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只有在台湾问题上非常难。

　　事实上，中美两国都不希望台湾的台独分子有过头的行为，但台独分子是不是能够从中美两国的利益来考虑问题呢？首先他们会不会为美国人考虑，我看未必。第二他们既然搞台独就不会从中华民族国家统一的观念来考虑问题。所以他们不会从中美两国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们要考虑的是，他们怎么能够在得到美国许可的情况下在台独的路上走得最远。换句话说，台湾问题不是中美两国完全能够掌控的问题，它有些未知因素在里面。将来中美关系如果出现大的麻烦，那一定是因为台湾问题。所以台湾问题会使中美两国的关系出现波动，这么多年中美两国关系发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对于中美关系发展过程中的曲折性和波动性我们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认识和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们应该朝最好的方向努力，但要做好应付最坏局面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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