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苏州有一处双塔公园,园中矗立的双塔,被看做两支笔,是该城的文化象征之一。一代宗师章太炎的故居便在附近。每日早上的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公园里“啸轩”外侧走廊拐角的硬木椅总会迎来一位从两里外来这喝茶的老人。老人身边的一张红漆旧木桌上,总是放着充当茶杯的玻璃罐、水壶以及一只小塑料袋。他不和旁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绿树和阳光,或者闭目养神。这位老人,是章太炎的关门弟子———朱季海,今年91岁。鲁迅是其同门师兄,陈寅恪是他同辈学人。其著作《楚辞解故》因深奥难解,被称为“学界天书”
。但同鲁迅、陈寅恪等其他文化耆宿不同,这位国学界的传奇人物,似乎一直在大众视野之外。有人说,在苏州,朱季海资格最老、学问最大、脾气最怪,是个“有点痴有点迂有点怪有点狂的高人”。有人说,朱季海长期穷困潦倒,是一位“无钱、无劳保、无人照顾”的“三无人员”。最近他出山担任一家现代私塾的顾问,更引起多种的猜测和讨论。近日,记者前往苏州访问了这位神秘的国学大师。“我哪里怪了?”笑应外界评价朱季海老先生是没法约见的,因为他没有任何联系工具,除了写信。要见他只有从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在双塔公园里等着。在友人的引荐下,笔者很幸运地坐到朱老先生面前。这是一位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长者,脸上很少老人斑。对于外界评价他的“三最”。他笑眯眯地反问,“我哪里怪了?他们来我这里拿不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就说我怪。”他把手上的报纸拿给我们看,指着上面的一则新闻———“江苏要消灭20万个自然村”。“这是要干什么?”他告诉我们,没钱订报纸,只能买一些便宜的报纸看,并通过这对当下的世界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对现在某些人的读书无用论,朱季海说:“孔子没能改变鲁国,可是我们拉长一点时间来看,他却能影响世界。”而对如今所谓的“复兴国学”、“返回传统”,他则表示:“现在不是要返回传统,而是要拾起失落的人文。孔子不是一块招牌,也不是一种魔术———念几声咒语就万事大吉。现在所谓的纪念孔子正是一个‘文化盲点’。就像落花流水,几天就没有了。”他接着解释道:“什么叫回到传统?所谓传统就是会一直传下去,传不了的就不是传统。每天都在前进,哪里回得去?”他对现在的环境污染意见很大。“现在是垃圾文明,制造各种垃圾,所以癌症大量地出现”。他甚至对茶叶都表示了极度的不信任:“都是农药。”他害怕生病,因为“看不起病,也没有人照顾”。因此朱季海说,活在当下要做学问,首先就是要“保护自己”。朱季海说自己已经买不起书,每个月的收入,还不够吃饭和穿衣。复兴私塾的负责人傅奇告诉记者,朱季海中午有时候到路边的小店吃点东西,有时候不吃饭。双塔公园里的一位老妈妈看他可怜,有时候中午做了饭请他一起吃。“千里驹”师从章太炎朱季海1916年出生。他的父亲也是一位读书人,曾经留学日本,与革命领袖黄兴相识。朱季海16岁起师从章太炎。对于“章太炎最后的弟子”一说,朱季海说自己并不是最后一个听章太炎讲课的学生,因为章太炎晚年授课是开放式的:交点钱,谁都可以来听。他是其中年纪最小的弟子之一,章太炎十分器重这个聪明而用功的学生,称其为“千里驹”,并委以重任,所以外界有“最后的弟子”一说。“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每课必到的就是鲁迅和朱希祖,鲁迅还做了笔记,现在就放在鲁迅纪念馆里。他后来却说‘一句也不记得了’。”朱季海认为这是当时鲁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谓“革命立场”,“这是一种‘左派幼稚病’”。“章老师要我办两件事:一件是筹办章氏国学讲习所;一件是创办《制言》杂志。”朱季海回忆说,自己跟章先生学习,主要的方式就是聊天。章氏国学讲习所于1935年创办后,章太炎指定朱季海担任主讲人,当时朱才20岁左右。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弱冠青年为一群比自己年长的读书人讲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令人惊奇的是,朱季海读大学选的专业是物理学,因为“对一切都感兴趣”。朱季海毫不犹豫用一个词形容年轻时候的自己———“潇洒”。那个时候的他,和其他时髦青年一样爱玩,喜欢看电影;不同的是,他对世间万物,甚至高深的学问,都怀有浓厚的兴趣,“研究也是玩”。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朱季海最爱谈的一件事就是第一次北京之行。此行的起因并不令人愉快,因为章氏国学讲习所的缘故,他与同门发生了矛盾,愤而赴京观光。此次的北京之行,却令他眼界大开,收获颇丰。应蒋梦麟邀请,到北大藏书楼新馆开馆仪式上助兴;跟德国学者李华德学习了梵文和巴利文,本来还想学古琴,可惜心仪的老师不在;而最让他感到舒心的是,白天逛东安市场的书摊,晚上在故宫武英殿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读道藏(道教经籍)。谈到同门,记者问到他不肯见大师兄黄侃的传闻是否属实,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有机会我当然会去看他。”他介绍说,章老师与黄侃关系很好,写了文章都要给对方看。说起这些,他的眼圈开始红了。1946年,精通英、德、日语的朱季海来到南京国史馆工作。他看不惯擅长钻营的副馆长,副馆长也很不满,说他“目无官长”;朱季海听到后还击说:“此乃‘长官无目’!”。因此,两年后他没有随同“南京国史馆”迁往台湾。“副馆长是个官僚,学问是有的,但也谈不上有多高明,但比现在的一些官员要高多了。”朱季海说。性格清高生活清贫不少人说,以朱季海的条件,到大学当个学术带头人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事实上,朱季海曾经给学术带头人上过课。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曾经应聘到苏州铁道师范学院,给文学、史学、美术三个系的学术带头人上课。南京大学也请他给老师上过课。然而,朱季海在建国后没有成为任何一家单位的正式员工。朱季海说:“那时候还可以做事情,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时间。以前一个星期有3次的政治学习,从‘文革’之前就这样,这样就没有自己的时间。这是一个选择,做这个,就不能做那个。我那个时候不在图书馆、博物馆,就在朋友家里看东西。”朱季海的书法堪称一绝,不少人上门求购,可是据说他对于自己的字十分爱惜甚至悭吝,不肯轻易下笔;即使有人请他吃饭,或者帮他办事,他也不肯动笔。为什么不能写呢?朱季海语焉不详。从长期关照朱季海的俞明的话中可能可以得到部分答案:朱季海的手曾经摔伤,几近骨折,当时没钱医治,留下了后遗症。“他穷得连棉裤都当掉了。”俞明曾任苏州市宣传部长,一直非常关心朱季海的工作和生活,还专门写过介绍朱季海的《痴子》一文。据俞明的看法,朱季海生活困难与他自身的性格也有关系。他曾经让苏州市博物馆给朱季海挂一个顾问的头衔,这样每个月朱季海都能领到一点钱。可是朱季海并没有来领钱。据了解,朱季海目前的固定收入是由苏州市委宣传部每月发400多元,原来是每月100多元,冠以“工农联盟顾问”的名头。“怕他饿死。要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的罪孽可就大了。”俞明说。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女学者、女作家自发地组织起来照顾这位文化老人,请他上馆子改善伙食,带他去医院看病等等。“朱季海对于请客吃饭,从不拒绝,他喜欢吃肉。”据说,老先生还不定期帮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出版机构做一些校注工作,获得一些零用钱。相关链接章太炎及其部分高足章太炎(1869-1936)浙江余杭人。曾参加维新变法运动、反清运动以及反袁斗争。他是对中华民族文化遗产有精湛研究的一代国学大师,曾创办“章氏国学讲习会”,门下高足甚多。黄侃(1886~1935)湖北蕲春人,章太炎的大弟子,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字季刚,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有乃师之风,被称为“黄疯子”。朱希祖(1879~1944)历史学家、藏书家。字逖先。浙江海盐人。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攻读史地,回国后和胡适合作,推广白话文运动,曾任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钱玄同(1887-1939)浙江湖州人,语言文字学家。曾从章太炎习国学,开始致力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及《说文解字》研究,后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作家,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听章太炎讲学,后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将。鲁迅曾在日本听章太炎讲授《说文解字》等课程;晚年鲁迅与章太炎意见相左,反对其“复古”。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散文家、诗人、翻译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后任日伪政权的国府委员等职。新中国诞生后,居家从事翻译与写作。(据《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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