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病得很重了。除了那些榨取她血液的东西,她的故事已所剩无几。
一座水坝将她拦腰斩断,通过人工渠道把水引走。经过一段渠道后,河水重入河道。刚冒个头,另一座水坝又迫使河水从另外的人工渠道流走。水坝一座接一座,两座大坝之间的河道,或只剩细流,或完全干涸。
河水与河道分离了,河水与流域生态无关了,河水甚至与两岸的人不发生联系了。但是,河水却与利益捆绑在了一起。人工渠道的投资者以及管理部门,利用河水,能获取巨大的利益。
一座座电站在这条不大的河流上建起,仿佛要把她榨干。在这势不可挡的水电开发背后,该如何兼顾生态保护,又该如何处理河流与沿岸居民的关系呢?
开发的冲动
当地人谁也说不清,陕西省安康市境内这条名叫岚河的河流上,第一个电站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但他们看到,近些年,岚河上的水电开发近乎“疯狂”。过一段时间,某段河道中就会出现一个拦河大坝。
这条发源于大巴山的河流,是汉江的一级支流,途经平利和岚皋两县,最终在安康市汉滨区自南向北注入汉江。4月26日,中国青年报记者乘车从岚河口沿河道而上,至平利县的八仙镇,一路百余公里,沿途发现岚河干流上已建成和正在建的电站共有16座,几条支流上也建有10座电站。当地人告诉记者,这还不是全部。
这些电站中,除岚河入河口的火石岩电站外,其余全部是引水式电站。这种电站,装机容量通常较小,发电机组装在河道旁,上游则建有水坝。水坝将水拦截后,通过人工渠道注入发电机组,利用自然落差发电。人工渠道有长有短,短的几十米,长的则有数公里。
平利县境内数十公里长的岚河干支流上,共规划了14座电站,目前建成和在建的各有3座。几年前,平利县委、县政府提出“以林蓄水,以水发电,以电促工,以工富县”的水电开发思路,将小水电作为振兴县域经济的支柱产业来抓,并为此招商引资。
该县水利局副局长张文平介绍说,这些电站,除缴纳正常的税收外,还需向税务部门缴纳水资源费,每度电3分钱。
对这个年财政收入刚刚过亿元的省级贫困县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记者计算过,如果该县境内的岚河干支流按照规划全部开发,仅此一项,就可增加收入近800万元。更何况,平利县境内还有其他3条水系可以开发。
政府有开发的冲动,资本当然不甘落后。即使当地普通的农民也知道,引水式电站属于“投资小见效快”的项目。张文平表示,引水式电站的投资成本约为6000~7000元/千瓦,建设周期也较短,通常情况下,七八年就能收回投资。而像公众一般熟悉的葛洲坝、三峡那样的径流式电站,投资成本要高出将近一倍。
但这种低成本是以更高的生态成本为代价的。“引水式电站对生态的破坏是毁灭性的。一条河流只要修一座引水式电站,就可能导致整个生态系统破坏。”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教授级高工刘树坤告诉记者。
私人投资在岚河上建起了众多的引水式电站。张文平介绍说,平利县境内岚河干支流上的电站,全部属于私人老板。
当地还盛传,前几年,倒卖电站开发权的事情屡有发生。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电站老板表示,电站不仅投资小见效快,而且后期的管理成本也很低,一个小电站运营后,只要几个人轮值就够了。
“最重要的是,水利部门没有规定电站的使用年限。”他说。这一说法得到了张文平的证实。
水电迅猛开发并不是岚河独有的现象,小水电早已在全国遍地开花。长江流域水资源保护局原局长翁立达长期关注全国小水电修建情况。他曾统计,截止2006年底,全国已建成的小水电超过4.5万座,分布在近1600个县(市、区)。
“这些小水电中,大部分是引水式电站。”翁立达说。
他还表示,近几年,各地又修了不少。去年12月,他曾到大渡河调研。沿河一路行车过去,他看到的小型水电站,较4年前多出了31个。“这些只是从路上看到的,看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汪永晨、四川省地矿局区域地质调查队总工程师范晓以及环保人士杨勇等人都证实,中国的小水电中,引水式电站数目的确不小,并且地方政府还在见缝插针地修建。
今年五一期间,汪永晨到甘肃省南部的迭部县进行考察。这里原是一个生物多样性非常完整的地方。上世纪20年代中期,美籍奥地利裔植物学家、人类学家约瑟夫·洛克曾数次到此地考察,并给迭部戴上了“植物金矿”的桂冠。他甚至声称:“迭部是如此令人惊叹,如果不把这绝佳的地方拍摄下来,我会感到是一种罪恶。”
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汪永晨发现,不少河流上也建了引水式电站,致使河道断流,生态破坏严重。
从生态到生活
4月末,岚河正进入丰水期。但即便如此,从下游到上游,河道中的水都很小。很多河段,宽广的河床中只有细细的水流,如同一条小溪。
当地人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如果是冬天来的话,河道基本是干的。这是引水式电站带来的直接后果:河水通过人工渠道流走了,只有在电站的发电机组附近才能领略到河流的本来风貌。
平利县渡船口电站大坝的下游河道就是干的,裸露着大小不一的岩石。河道两岸,一米多高的水位线在阳光下显得很白。这意味着,过去这里曾有较高的水位。实际上,这个被称为“岚谷”的地方,以前水击两岸,岚气四起。
大坝的管理人员称,水库的水通过大坝左岸的一个人工隧道,流往5公里外的发电机组,在那里重见天日。
周边的居民反映,自2007年电站开始运营,大坝下游近6公里长的岚河河道就经常性断水。在丰水期,有时大坝的溢洪道会流一部分水,而在枯水期,大坝不会放一滴水。
大坝下游约6公里处的河道边,就是渡船口电站的发电机组。河水从发电机组出来,汹涌奔放,水花四溅。但不远处,就是另一个电站的拦河大坝。这个高达22米的大坝,目前主体结构已基本完工。在不久的将来,大坝投入使用后,这股汹涌的河水,就会进入另一个9公里长的人工隧道,流往下游的发电机组。
在那里,河水再次流入河道,紧接着又会再次进入隧道。如此首尾相接,岚河的水,大部分将在暗无天日的人工隧道中流淌。
鱼类开始遭殃了。这条发源于大巴山的河流,激流奔腾而下时,带来了丰富的鱼群资源,包括当地特产的泉鱼、棒棒鱼等。
因为鱼多,过去当地曾流传着一些捕鱼趣事。比如泉鱼,喜欢钻到洞穴里冬眠。每到泉鱼出洞时,当地渔民就守在洞穴前,等着鱼进篓。后来,渔民干脆自己砌穴,等待泉鱼钻进去冬眠,一次捕获上百斤是常有的事。
2007年,渡船口电站大坝关闸,下游断流,鱼类大面积死亡。当地人还记得,死鱼在河床中曝晒,臭气弥漫了很长时间。
此后,鱼几乎没有了,渔民也不见了。偶尔有几个钓鱼爱好者,根本钓不到什么。
正在修建的松鸦电站的大坝旁,有人还在卖鱼竿和渔网。前年,他卖了近50根鱼竿,去年也卖了20余根,而今年,至今一根也没卖出去。他说,在渡船口电站的大坝还没引水之前,他每年能卖数十副渔网。而之后,尽管渔网的眼越来越小,但几乎无人问津。
岚河两岸有不少村庄,这条河原本与当地人的生活捆绑在一起。这里的成年男人,几乎人人都会水。但现在,很多河段的水甚至淹不住脚踝,因此会游泳的孩子越来越少了。
松鸦电站大坝及其下游是村庄比较集中的地方,村民的生活污水基本直排入河道。现在河道中还有水,河流能自净。一旦电站投入使用,十多公里的河道将几乎断流。一些村民开始担心,如果生活污水还继续排到河道里,会不会造成腐臭。
因为拦河引水,还引发了一些村庄吃水难的问题。正阳乡南溪河村二组,位于岚河一条支流旁的半山腰上。一个电站的引水道从村子不远处的山体中通过,截走了主要水源,致使村里68户的饮水受到威胁。村里有一口古井,但一到冬天的时候,他们就只好下山背水。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记者空手上山都要花半个多小时。
岚河养育了当地人,也孕育了本地文化。
平利县八仙镇有一个远近闻名的歌郎。在他的唱词中,河水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尤其是两人对唱时,拿河说事是家常便饭。有客自远方来,会问对方走的是旱路还是水路,对方唱道:“我旱路走的是深山,山高要人把路引;水路经的是长潭,水深要有渡船人。”
如今,这样的唱词变成了绝唱。水没了,自然就没了渡船人。“没有水,就越来越没文化了。”歌郎如此评价道。
保卫河流
早些年,岚河上修建的电站大坝,并没有考虑为下游河道留下足够的水,甚至是生活和生产用水。渡船口电站的大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个10多米高的大坝,一旦关闸,下游不会有一滴水。
正在修建的松鸦电站,在最早的规划中,甚至把平利县八仙镇乌药山村的一条灌溉河流也纳入引水范围。那是一条岚河的支流,浇灌着村里100多亩水田。村主任袁治农表示,事先村里人并不知情,直到电站施工方在河流上动工时,村民们才知道,这条关系到大家生产的河流,被水利局“卖”给了私人老板。
后来,村里的干部以及群众代表,隔三岔五到乡里反映问题,电站的规划才改掉。
“我们祖祖辈辈都用的水,怎么就成水利局的了?”一个村民说。
这场风波过去,再没有听到关于村民与岚河开发之间产生分歧的故事了。就像岚河里的鱼类几近灭绝,也没有谁去政府部门问个究竟。
“说了有什么用,说不定还要遭报复。”这是不少村民的想法。
好在上级政府部门有了积极态度。2007年,陕西省水利厅等有关部门明确要求,全省境内所有在建电站的大坝上,必须留有最小下泄生态基流孔,以确保下游有一定的水量,维护生态系统。根据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的规定,像岚河这样的多年平均径流量低于80立方米/秒的河流,生态基流的比例为10%(高于者为5%)。
2008年,平利县水利局和环保局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要求全县所有在建、拟建和已建成的电站,必须确保最小下泄流量,否则将面临从重处罚,严重者将责令停工、撤销取水资格。
按照这份通知,渡船口电站应确保下游3240立方米/小时的生态基流。但中国青年报记者4月27日看到,这个电站大坝的下游,滴水未流。记者就此情况请平利县水利局副局长张文平解释原因。他的回答是,执法人手太少,顾不过来。该县环保局则表示,这不属于其管理范围。
正在修建的松鸦电站的大坝上,的确留有一个孔道。但是,这个直径30厘米的孔道,要确保最小下泄生态基流的话,出水的速度至少要达到70公里/小时,以岚河的落差,这并不容易。
即便10%的标准被严格执行,问题似乎也并不能解决。“几十米宽的河道,这点水能起什么作用?能让鱼儿再生?”大坝附近一位居民质疑道。
翁立达等多名受访的专业人士均表示,10%的下泄流量的确过少,对恢复生态系统毫无用处。“鱼类的繁殖需要一个脉冲,不是有水就行。”翁立达说。据悉,国际上通行的标准是,下泄流量为年平均径流量的60%。
不过,在刘树坤看来,这已经是进步了。他表示,电站建设考虑生态用水,只是近几年的事。四五年以前,水电项目中只考虑生活和生产用水,根本就没有生态用水这一项。
“从生态的角度,我不提倡引水式电站这种水电开发方式。但是,我们国家并没有禁止这类电站。”这位水利专家说道。
岚河的开发仍在继续。从目前看来,平利县的那份红头文件,并没有解决岚河的生态问题,哪怕只是暂时的。
这条河的命运将如何?当地居民不知道,专家也不知道。只是,那些关于河流的故事,现在都已变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