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管先恒

　　红楼梦里，邢夫人算是个顶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了，上辈如婆婆贾母，平辈的甚至于自己的亲兄亲嫂亲弟弟，晚辈如儿媳王熙凤，无不对其心怀不忿，这实在与邢夫人本人的性格和情商水准大大有关。

　　邢夫人除了对自己老公百依百顺外——替她想想也难怪，没生下一男半女，娘家又无财无势，除了对老公一味承顺以自保又能如何——对几乎所有其他人，一概悭吝刻啬，即便是对其亲兄弟邢大舅及亲侄女邢岫烟也冰冷无情，对并非己出的女儿迎春更是懒问生死了。总之，观邢夫人之种种，给人的印象便是性格愚倔，情感冷漠，用凤姐的话说，“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

　　然而，很难相信，就是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冷血人物，心中却也有一小块柔软的所在，那就是宝玉。这本是不太合常理的，所谓爱屋及乌，恨屋也是及乌的吧，邢夫人与王夫人表面维持着一团和气，其实暗涌种种的嫉恨与争斗，而邢夫人对自己政敌的儿子非但不恨屋及乌，反而疼爱有加，似乎有点难以理解。

　　其实，人性本就如此吧，西方神话中，那个浑身刀枪不入的战神在脚后跟处还有一块柔软的致命所在呢，何况凡人。而这也正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红楼梦里，很难找到好到纯粹和坏到纯粹的脸谱化人物，当然了，赵姨娘母子除外——有专家认为可能曹本人大大吃过异母兄弟的亏导致这一处笔风大变。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想见小宝玉的魅力不可抵挡了，提到宝玉的魅力，诸位切不可联想到老版红楼中的欧阳奋强，个人以为那起码是后四十回的贾宝玉了，更不可联想到眼下正热播的新版红楼中的小宝玉——那演员叫啥名啊——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呢。

　　窃以为李少红选角前真该看看旦宅的红楼人物画像，真正是形神俱佳啊。其时，宝玉不过十岁出头，既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应是一张粉嘟嘟的娃娃脸，又有张道士说“哥儿越发发福了”，想来还有些婴儿肥，且不论其生理机能和心理机能已发育到何种水平，外表上在大家的眼里，宝玉正是这样一个雪团儿似的漂亮宝贝，让贾母与王夫人怎能不越看越爱若珍宝呢。连赵姨娘都说“他还是小孩子家，长得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所以即便生性冷漠如邢夫人，也由不得母性被唤起而暂时忘了对王夫人的嫉恨了吧。

　　这在第二十四回里看得最清楚。贾赦偶感风寒，老太太打发宝玉去请安，先是去了“黑眉乌嘴”的贾琮，被邢夫人劈头盖脑一顿臭骂——我每看及此就要偷笑，觉得小泥猴贾琮可怜又可爱——不一时，贾环贾兰两个也来了，邢夫人叫他俩椅子上坐了，自己却搂了宝玉同自己坐在炕上同一个坐垫上，又“百般摩娑抚弄他”，看得贾环“皮肤饥渴症”的老毛病大发作，心中大不自在，拉了贾兰就要告辞。宝玉见了也要一同走，邢夫人显然是舍不得的，说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待两人走后，宝玉问起说什么话，邢夫人却笑说：“哪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到这儿，以我已为人母的角度来看终身无所出的邢夫人，不是不替她感到有些心酸的，仿佛看见她搂着别人的孩子爱不释手，想方设法找些理由找些玩具来多留他些时候。而宝玉却显然是疏远的，敷衍的，他行动处便有满园子的人捧着，爱着，爱到泛滥，他如何会在意这个不大相干的大娘的爱怜呢？

　　又有第三十五回，宝玉挨了贾政一顿痛打，邢夫人随贾母等人看视过后不过片刻，又遣两个丫鬟送了果子来，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此时宝玉房中除了丫头并无他人，可见邢夫人真心实意惦记着，与凤姐当众作秀式的“花唿哨”是根本不同的。

　　我于是有时会想，邢夫人应该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石头心肠，在她心中是有着那一点点柔软和温存的，她若有自己亲生的儿女，能入心入肺地如我等般做一回真正的母亲，也许不会衍生出后来那般冷漠刻啬，冥顽不灵的性情。而我们也不得不再次倾倒于曹雪芹的一枝如椽巨笔，即便在邢夫人这样一个非主流的角色上，我们也能窥见那说不尽道不完的人性的摇曳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