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忽然很怀念我的一位老师——我曾经暗恋他，在情窦初开的时候。

　　以我这样的视觉动物、好色本性，熟悉我的人大约都会猜测这位老师一定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事实刚好相反，他不仅其貌不扬，而且比其貌不扬还要难看——幸亏这样，我才平生第一次从他那里知道，人有比外貌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

　　我们初三开始开设化学课。上课不到一个月，我们原来的化学老师因太太重病需要照料，学校将我们班的课程调整给了他——事先没有通知学生。我永远忘不了他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情景。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同学们还在喧哗，他忽然就这样大踏步地走进我们教室。在忽然一瞬的死寂后，教室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为什么哄笑？因为他实在太丑了，丑得我们认为他不可能是我们的老师。这哄笑是如此的放肆、毫无礼貌，充满了轻视和嘲弄，来自我们这群残忍而浅薄的少男少女，包括我。我也难以遏制地觉得好笑，尽管我是班长兼团支书。

　　他平静地站在讲台上，温和地微笑着看着我们，微笑着，静静地，一言不发。直到我们自己笑得没意思了，安静下来，他才把事情的原委和学校的决定告诉我们，宣布他就是我们今后的化学老师。

　　然后开始上课。

　　他一讲课就提高音量，于是我们又哄堂大笑。原来他不仅丑，大声说话时的声音也让人受不了，像泼妇吵架喊破嗓子之后发出的声音，就是我们常说的破锣嗓子。这堂课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因为我们总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笑。这样的班级，这样的课堂，大概是哪个老师都会厌恶的吧！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者不满，只要我们哄笑或者喧哗，他就停止讲课，用他那种微笑着静静等待的经典表情等着我们，等我们安静下来以后，若无其事接着讲课，从不曾抱怨或者谴责我们。一次又一次，终于，到快下课的时候，我们自己都闹得筋疲力尽，才算真正消停。

　　我心里无比郁闷，因为我还兼着化学课代表。我可不喜欢跟外表这么不堪的老师打交道，每天去他办公室交作业，听他差遣！那时，我还无法预料，就在不久的将来，这破锣嗓子会成为我们班每位同学都爱听的美妙音乐，这位长得奇形怪状的老师会用一种神秘的蛊惑力，把曾如此轻视他的全班同学迷得神魂颠倒！

　　是的，我是说全班同学，不光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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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实在太丑了，丑得我们认为他不可能是我们的老师

　　那时语文老师都要求我们写日记，每周都上交给老师批改。其他同学都是敷衍地写，我是例外。除了喜欢哪个男孩子之类的不敢往上写，我的日记基本是真实的，真实的生活和想法，甚至包括对家长和老师的非议，包括当时别人觉得怪异的念头。因此我的日记经常在老师之间广为传看，这不是秘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经常看到其他老师拿着我的日记本边看边指指点点地议论，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只当看不见。

　　某天下午我找语文老师（班主任），碰上他一个人在语文教研室的办公室，举着我的日记看得入神。其实他面对大门，可是直到我走进去，后来又退出来，他都没有发现。他看我日记的表情，那种投入的、郑重的、深思的样子，跟其他老师完全不同，让我心里忽然一动。我第一次觉得，我那些在孤独和苦闷中写下的日记，因为他的阅读，终于有了价值。

　　有时我也想，他其实还是喜欢我的。因为每次我站到领奖台上领奖的时候，他站在学生队伍后面望着我的眼睛如此的亮，简直闪闪发光。可是当我从领奖台上走下来，走过他的身边，发现他跟平时并无不同——我只好怀疑，刚才看错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热爱一位好老师而已，从未发现这种感情有何不妥。直到初中毕业前夕，他被抽调到地区中考出题小组，参加出中考的试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晴天一个霹雳，脑子一片空白——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他，走自己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魂不守舍，度日如年，尤其是在化学课上。暂时代课的老师就是最初分配给我们的那位老师，我在课堂上无论表现得多么过分，发呆、发脾气、逃课，都不敢管我，因为我的化学成绩太好了嘛。不过我的班主任发现了异常，最后的复习冲刺那么重要，我却在任何课上都神思恍惚，也不好好做复习题。他不知就里，以为我因成绩好而骄傲，把我找去好好地谈了一番话，讲了一大堆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最后他说：“注意啊，别忘了你报考了××一中，那可是省重点啊，竞争的人那么多，不要在最后关头因为轻敌坏事！”我心里一阵刺痛——报志愿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去那里读书，离这里有5个小时的距离！

　　让我难受的不仅是见不到他的思念，还有这种感情本身，让我觉得羞耻和见不得人。那个时代的观念，跟现在的开明和张扬多么不同，小小年纪就产生这种感情是多么的大逆不道，何况还是对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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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也想，他其实还是喜欢我的

　　这老师上课从不带书，但每句话在书上什么地方知道得清清楚楚。当然这不是他最神奇的地方，这个丑陋的男人一站上讲台就光华四射，简直每个毛孔都在发光。他厉害的是能把枯燥的化学课上得风生水起，连最捣蛋的男同学都听得张着嘴。他批改作业和试卷从不打叉，做错的地方用红笔画个圈标出来。那时只觉得他奇怪，跟其他老师不同，自然想不到学生自尊心的问题。

　　我疯狂地迷上了化学。那时，没觉得这跟老师有什么关系，我以为是遗传——我爸当初也喜欢化学，化学成绩也很好。我疯狂地做一切想得到的实验，还撺掇我爸给我弄了一瓶浓盐酸放在家里，这瓶浓盐酸后来差点毁了我的容——这跟正题无关，在此不表。我疯狂地看一切能搞到的跟化学有关的书籍，疯狂地搜罗各种化学题目来做，包括偏题怪题难题。这种过度癫狂的结果是这位老师经常为找不到更多的练习来满足我的需求而发愁。当然，那个年代也不像现在这么资讯发达。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每当终于发现了一道不会做的化学题，欣喜若狂地找到他，听他给我分析、讲解，看他飘逸俊秀的字体在我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啊，那种感觉真是无比的美妙，令人心满意足！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找了一个特别难的题目给我说：“这道题，我打赌全省的初中生没有一个人会做。”说这话时，他一贯平淡的表情有少见的得意。

　　化学成了我的娱乐、我的生活、我的空气。我做其他功课累了，靠做化学题休息；情绪暴躁的时候，靠做化学题平复；心情难过的时候，靠做化学题疏导。那时我并未认真探究过导致这些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总之只要接触了任何跟化学有关的东西，就不由自主地心平气和，心中充满喜乐。

　　那么，我的化学成绩之好可想而知。但他并未对我有过任何另眼相看的表现，甚至比其他同学更平淡一点。我又不是只有化学一门成绩好，其他的老师每次见到我，脸上都像开出一朵花，傻瓜见了都知道他们宠爱我。只有他，对我的态度始终温和而平淡，从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在给我一次又一次地下发满分的考卷时，连看也不看我，甚至对考了90分的同学，笑容还更多一点。

　　于是我气不过，有时故意找茬，做出些无理的举动，或者对他大发脾气。那时，我实在是个浅薄而飞扬跋扈的学生。不过就跟他从不表扬我一样，他甚至也从不批评我。我发作的时候，他就像当初对全班同学发疯那样，停下手里的工作，静静地看着我。表情平静如水，眼光也平静如水，但他的平静是温厚而不是冰冷的。我通常立刻就会败下阵来，从他的这种平静中，发现自己的无理和无聊。

　　然后他继续他的工作，给我讲题目或批改他的作业，就像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并未对我有过任何另眼相看的表现，甚至比其他同学更平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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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榜的结果毫无悬念，我考上了那所省重点。我的化学考了该地区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而且与第二名的分数拉开了令人咂舌的20分差距。我的高中化学老师当初跟他一起参加出题和阅卷的，后来告诉我：“我们小组的老师拿着你的考卷传来传去地看，无论如何要扣点分下来，后来说你有一个字写得不清楚，扣了0.5分，本来你应该是满分的。”

　　同学们纷纷回校看望老师，赠送临别礼物。我也去了。我看望了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物理老师、政治老师甚至美术老师、音乐老师、体育老师，都送了礼物，可是我没去看他。我去学校那天，其实学校很多人，老师几乎都在。寒暄和赞美之后，总有老师问我：“去见了周老师没有？”我含糊地说：“没看到。”就有老师热心地指点：“他在宿舍里，你去嘛。”我哪里敢去？而且干脆就离教师单身宿舍远远的。

　　谁知他并不在宿舍，他居然在球场上打篮球。我告别老师们，经过篮球场，迎面碰上别班一位老师跟我打招呼，然后远远地朝球场上一堆暂时休息的人喊：“周老师，××来了。”其实，在跟这位老师说话前，凭着不知什么直觉，我已经发现他在那里——虽然并没有看到。随着老师这一吆喝，我看见他，从坐着的篮球上站了起来，然后向这边看，然后向这边走。尽管因为距离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的喜气洋洋。我随后做了一个特别不得体的举动：仓促地跟面前这位老师说了句：“我有急事，要走。”几乎同时就在他惊愕不解的目光中撒腿就跑，跑得远远的，再也没有回去，也从此没有再见过他！

　　我去了远离他的地方上高中，有时也通过留在原校的同学打听他的消息。那时他才23岁，却找不到老婆，因为丑嘛，也穷。这让我伤心，伤心他不应该过那样孤苦的日子，伤心居然没有人看到他光彩照人的那一面。后来又有消息说他结婚了，还没等我来得及替他高兴，接下来的消息更让我伤心：别人给他找的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下姑娘，文盲，经常因为他穷对他动武，把他打出门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起那天他看我日记的样子，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怎么能看到他外表之下，那智慧、才华和人性之美凝聚成的魅力？我为他要跟一个不懂得欣赏他的人过一辈子而难过。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从来没有停止怀念他。我一直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毕业后在他面前逃跑的事情。我猜他会伤心，自己的得意门生毕业后居然不肯见自己一面，感谢、告别什么的。他会不会认为我不过是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考上了更好的学校就连老师都不认了？其实，他哪里知道，我不过是害怕他看出我的心事，在跑开的一刹那，我已经流泪了，心里充满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忧伤。

　　这是我第一次写下那时的心情。在这个教师节，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所有的人，我多么骄傲曾做过他的学生，多么骄傲曾在青涩的时候，对他产生过这么一段美好的感情！我们只相处了一年，却影响了我的一生。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慢慢懂事起来，慢慢开始思考一些过去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东西，然后慢慢成为今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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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从来没有停止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