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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淮生回忆父亲邓子恢担任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的日子
■新快报特派北京记者 韩帮文 实习生 潘海亮 田歌
一个晴朗的上午,邓淮生回到办公室,泡上绿茶,关于父亲担任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的历史细节,便如杯中的茶叶翻滚舒展开来。
父亲邓子恢,曾任新四军政治部主任,邓淮生是邓子恢的三儿子,退休后担任新四军研究会的秘书长。
“我父亲经常讲到,中国小农经济有上千年历史,农民的习性是非常实在的,只有看到自己的利益才会去支持你;而个体变集体,小生产改大生产,无疑会触犯他们的利益。”
——邓淮生
1952年8月4日,毛泽东批示:国家增设机构,调地方各局书记来中央工作。彼时有“五马进京、一马当先”之说,而邓子恢便是其中的一位政治明星,主管关涉近4亿农民利益的农业工作。
邓子恢向毛泽东报到时,以“农民的统帅”被委以重任;而在十年任职期间,他却先后遭毛泽东批评为“小脚女人”、“资本主义农业专家”。邓子恢“想不通”个中逻辑,最终主动向毛泽东辞职。
而历史精确地揭示,邓子恢在农业建设方面的探索意义非凡——其“包产到户”、“生产责任制”等命题便在1978年之后上升为国家纲领。在吊诡的历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革命先辈对农民、对国家的赤诚之心,以及敢于直言、不怕丢官的铮铮铁骨。
“还是主席做统帅,我们当助手”
1952年下半年,中国面临新的形势:土地改革任务已基本完成,国民经济恢复顺利,抗美援朝开始和谈。8月4日,毛泽东批示同意刘少奇的建议:国家进入建设时期,由于工作繁重,需要增设机构,调各中央局书记来中央工作。邓子恢时任中南局第二书记,被毛泽东点为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
1953年元旦刚过,邓淮生才11岁,还不清楚父亲为何要去北京工作。“我们住在武汉,一纸调令下来后,全家便赶紧坐火车赶往北京”。
到京没几天,邓子恢同杜润生一道向毛泽东报到。毛泽东热情地接见了他们,称要把开展互助合作当作新时期一项历史任务,争取用15年的时间完成。“子恢同志,调你来做农民的‘统帅’。”邓子恢赶紧回应:“还是主席做统帅,我们当助手。”
邓淮生回忆说,父亲上任不久,中央在北京西郊新建了农工部的办公室,一家人便搬出了中南海,入住这座后来被称为“二号平房”的院子里。那一年,邓子恢57岁。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时,一生中最大的挫折也逐渐拉开了序幕。
互助合作即是集体化、规模化的意思。邓子恢有根据地土改的丰富经验,出于对农民的深刻了解,认为互助合作绝非朝呼夕至之事。
“我父亲经常讲到,中国小农经济有上千年历史,农民的习性是非常实在的,只有看到自己的利益才会去支持你;而个体变集体、小生产改大生产,无疑会触犯他们的利益。”邓淮生回忆。
在毛泽东指示的压力与尊重现实的两难之下,邓子恢最终选择了循序渐进的方式,并开始纠正工作中已经出现的急躁冒进倾向。
然而,在10月,毛泽东提出了“办合作社只要合乎条件,那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同一年,在第三次互助合作会议期间,毛泽东第一次针对邓子恢作出批评,认为他“稳步而不前进”。
“你的思想要用大炮轰”
1955年4月,毛泽东在南方考察期间,主观认为农业形势一片大好,并开始批评“不愿搞社会主义的人”。
5月5日,毛泽东约谈邓子恢,警告他“不要重犯1953年大批解散合作社的错误,否则又要做检讨”。对于毛泽东的思想变化,邓子恢察觉到了。
“父亲尊重毛主席的意见,但他不是那种‘跟风’的人,当然跟不上这种变化。”邓淮生说。
翌日,邓子恢在第三次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的总结报告中,仍强调要坚持停止发展、全力巩固的方针。
令邓子恢想不到的是,毛泽东于6月下旬再次约他面谈,提出更改合作社发展目标的要求。“原定1956年春耕前发展到100万个,主席改成130万个,比当时的65万个高出一倍。”邓子恢当场没有给出态度,于次日去找毛泽东,称130万的目标太冒进,“目前最需要的是巩固”。
“父亲和主席都是固执己见的人,双方发生了争论,持续了数个小时”。邓淮生说,两人的争论没有取得一致意见。
农村工作部很快就知道了这次谈话,有的人很吃惊,就登门对邓子恢说:“何必为30万个社的数字同毛主席争论呢?有什么必要去冒这个险?”
20天后,毛泽东再三约见邓子恢等人,重申自己对农业合作化的主张与130万的目标。邓子恢看着毛泽东坚定的眼睛,似乎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你的思想要用大炮轰。”毛泽东怒不可遏。
毛泽东果然“用大炮轰”邓子恢。7月31日,毛泽东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报告,旨在批评邓子恢的“右倾”思想,一开头就大张挞伐:“新的社会主义群众运动的高潮就要到来,我们的某些同志却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老是埋怨旁人说:走快了,走快了。”
“毛主席把事情说的那么严重,是父亲始料不及的。”
8月下旬,邓子恢准备在中共七届六中全会上的检讨发言稿。随后,毛泽东在审阅邓子恢的发言稿后,做出书面批评:“为什么老是喜欢去挫折社会主义因素,而不去挫折资本主义因素。”毛泽东竟然将两人观点的冲突,视作两条路线的分歧,邓子恢对此感到非常意外。在大会召开期间,248篇发言或文字稿,一致批判邓子恢的“右倾机会主义”。
1956年,中共八大召开。作为政治局候选人之一的邓子恢,没能选上政治局委员。“很明显,这受了上一年大规模批判的影响。虽然父亲很少谈论这件事,但我们多少还能感觉得到。”邓淮生猜测,随后父亲病倒,与此事件有一定的关系。
“不能为了乌纱帽不顾农民死活”
邓子恢家的管理员是安徽省全椒县人,1962年春的一天,他家亲戚到邓子恢家玩,向邓子恢说了家乡搞包产到户责任制的情况,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这次谈话让邓子恢对责任制产生了很大兴趣。
5月,邓子恢派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王观澜到安徽省做调查。王观澜调查后,对包产到户给出极高评价。经过调查研究和大量数据论证,邓子恢确信安徽的责任田包产到户很有希望,就先后在总后勤部、高级党校等处作了五场报告,着重指出发展生产力的最好办法,是搞好包产到户责任制。
“母亲看到父亲大讲包产到户,心里非常不安,提醒他谨慎为好,但父亲说‘怕什么!实事求是嘛’。”邓淮生回忆说。
1962年7月的一天夜里,邓子恢等人来到中南海,竭力向毛泽东推荐安徽的包产到户责任田,整整谈了一个通宵,毛泽东最终勉强同意“包产到户可以小范围试一试”。邓子恢听后欢欣不已,不过一些好心人还是劝他对农村的包产到户少说为佳,毕竟主席没有明确表态。然而,邓子恢说:“怕什么!不能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不顾农民的死活!”
但随后的北戴河会议上,面对邓子恢滔滔不绝的陈述,毛泽东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搞包产到户,不用几年就有人雇工、讨小老婆。”邓子恢则据理力争,两人不欢而散。随后,毛泽东作报告,公开批评邓子恢是“资本主义农业专家”,把包产到户说成单干,并提到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高度。邓子恢依然保持着“犟脾气”,当着毛泽东的面大胆直言:“工业上可以搞责任制,为什么农业田间管理就不可以搞责任制?责任田根本不涉及所有制,不存在反对集体经济。”
10月5日中央下令撤销农村工作部,理由是农村工作部“没有干过一件好事”,邓子恢也向毛泽东主动辞职。
当年邓淮生才20岁,不太懂“包产到户”的理论内涵,但对于父亲公开和毛主席辩论很不理解,“我当时认为主席那么伟大,父亲怎么可以向他提出相反的意见呢?”
邓淮生告诉新快报记者,1972年12月,父亲在北京医院病情恶化,生命弥留之际仍喃喃细语:“包产到户没有错。”当今的农村改革实践对此已作出了公正的评判。
【历史轶闻】
邓子恢给主席煲汤喝
1928年,邓子恢一直在闽西组织农民武装暴动,对于毛泽东在井冈山发动的秋收起义已有耳闻,非常佩服其军事才能。“父亲早就想见主席了,知道主席和朱德率领红四军从井冈山出发,经赣南要杀向闽西、长汀时,异常兴奋。”但是,邓子恢与毛泽东的初次见面破费周折。
“父亲星夜徒步赶到长汀迎接朱毛红军,可惜没有碰到”。
邓子恢赶紧写信给毛泽东,向他介绍闽西根据地建设的详细情况。毛泽东回信约定在蛟洋见面。当邓子恢到了蛟洋,朱毛红军又向龙岩推进。一心想见毛泽东的邓子恢又马不停蹄地奔向龙岩,最后终于追上了红四军大部队,和毛泽东接上了头。
1926年6月底,毛泽东不再担任红四军领导职务,来到闽西休养,一待便是5个多月。此时除了政治处境不顺,毛泽东还患上了疟疾,“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一种病,会死人的。”邓子恢看到主席身体非常虚弱,就到处给他求医找药。“为了给主席补充营养,父亲还买来鸡肉和牛肉,亲自给他炖汤喝。”在邓子恢的精心照料下,毛泽东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
两人朝夕相处期间,邓子恢除了在生活上照顾毛泽东,还一起探讨土地革命与根据地建设等问题。“他们都认为革命首先应解决农民的问题,而农民的问题,最根本的是土地问题。”邓淮生说,当时毛泽东就看到了邓子恢在处理农民与土地问题上的真知灼见,给予了充分肯定,“这也是建国后主席让他担任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的原因”。
1934年,毛泽东随主力红军长征,而邓子恢留在了南方继续坚持游击战争。而这一别,便是12年。
1946年,两人在延安重逢,毛泽东送给邓子恢一张照片和一条毛毯。
邓子恢档案
1896年8月17 日 生于福建省龙岩县(今新罗区)
1917年3月 公费留学日本,一年后辍学回国
1929年3月 任中共闽西特委书记
1931年11 月 当选临时中央政府财政部长
1938年1月6日 任新四军政治部副主任
1952年10 月 任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
1954年9月 任国务院副总理
1965年1月 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
1972年12 月10日 因病在北京逝世
【受访者故事】
年幼时的邓淮生差点被父亲送人
1942年3月,新四军四师的淮北抗日根据地遭日伪军合流围剿,烽火遍野。18日,四师政委邓子恢与陈兰的第一个爱情结晶——邓淮生出生了。在此之前,邓子恢已有两儿一女。
“父亲无暇顾及我们母子俩,母亲则背着我到处跑,到处躲藏。”邓淮生告诉记者,当时母亲的奶水不够,而淮北根据地物资又非常匮乏,喂养的食物非常简单,“平时都是面糊糊和米汤,好的时候就喝羊奶;如果打了胜仗,截获一些美国奶粉,那是最好的营养品了”。
战争形势日趋激烈,为了抗日,在邓淮生三个月大时,邓子恢准备将小儿子淮生寄养到农民家里,人都选好了,可遭到陈兰坚决阻拦。“你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被送出去寄养,至今下落不明,绝不能再将淮生交给别人。”陈兰斩钉截铁地对邓子恢说:“我一定留下这个根。”
1916年,邓子恢和曹全地结婚,先后生下儿子邓毅生和女儿邓芳梅。1934年秋末,曹全地考虑到战争紧张,为了不给组织添加麻烦,向邓子恢表示留在家里养育儿女。邓子恢为了母子的安全,和曹全地写了一份离婚书,决然离去。当年10月,邓子恢和第二任妻子黄秀香的儿子邓苏生出生。两人都深知兵荒马乱之际很难抚养孩子,就将出生才三天的婴儿交给林伯渠夫人范乐春,范乐春后又转交到在赣南谋生的堂哥那里。
1935年,邓子恢和陈兰相识,1936年结为夫妻。两人相濡以沫,直到结婚六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因此,陈兰对邓淮生格外疼爱。
邓淮生早年曾就读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退休后担任新四军研究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负责深入发掘父亲那一代人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