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不出去”的房子

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7月06日00:00 北京青年报

（1 ／5张）

　　96岁的上海老人李清泉离世前给外甥顾慰源留下一份遗嘱，将全部财产捐给西南地区的“希望工程”，这其中包括一套101平方米、估值约400万元的房子。只是，慈善的旅程尴尬且漫长。

　　13个月，顾慰源为舅舅捐房子的路只走完了一半。从2010年12月开始，找到一家可以接收的慈善机构，找到老人生前自书比对笔迹，公证处与民政局间的往返奔波……各种复杂繁琐的手续流程，让老人身后的爱心险些成为“捐不出去”的房子。

　　2012年1月，顾慰源终于把象征房屋产权的“金钥匙”交到了上海慈善基金会徐家汇分会主任陈晨的手上。因为没有法律法规参照，为了维护捐赠价值，基金会方面不得不打政策“擦边球”，这才免去了总计十余万元的各种税费。只是，此时房子的估值已经缩水了一百多万元。

　　5月，上海市就此事专门进行调研，考虑制定《房产捐赠暂行办法》，期待能从政策层面明确捐赠中的各个流程。

　　如今，将房子变现的拍卖时间定在了下月中旬，善款的去处已经明确，但顾慰源却开始担心房子无法顺利拍卖出去。

　　1故居

　　6月27日，上海梅雨淅沥，广元西路629号院，一名中年大姐看护着院中唯一的一栋大楼，它建于1995年。“侬是看房的？”当被问及801室的时候，这位中年女子反问记者。

　　“这房子的主人已经去世了，房子要卖的，要做善事的。”她说。这栋楼里的许多业主都知道了捐房的事情，无不称赞着这桩善举，但是他们并不认识捐房的老者。看门的大姐显得很自豪：“我见过老人的啊，很清瘦，自己去遛弯买菜，很慈祥的。”

　　如今的801室，大门紧锁，内部样式只能从李清泉老人的外甥、70岁的顾慰源提供的照片里管中窥豹：房子陈设简单，枣红色的中式家具，写字台上摆放着一个木头笔匣、旧式铁制茶叶罐，映衬着桌面上平放的三本法语杂志——其中一本的封面上，是三个孩子的笑脸。

　　这一切似乎印证着老人生前的身份，一名法语教师；也暗示着老人的所爱——孩子，尽管他生前没有子嗣。

　　“舅舅他生前很喜欢小孩的。”顾慰源说，由于自己没有孩子，李清泉夫妇特别喜欢在公园里坐在椅子上看嬉戏的小孩。后来老夫妻还结识了一位小朋友，“他们跟孩子和他的家长很谈得来，舅舅还要主动教他法语，现在这个孩子都二十多岁了。老人去世的时候，这孩子还来拜祭过的。”

　　2 遗愿

　　“遗产问题，我和亡妻（汤梅君）二人，一生节约，稍有积蓄……我和妻二人一向有资助贫困子女就学的愿望，全部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全部捐赠西南地区‘希望工程’，作为该地区贫困子女的教育费用。”这是李清泉老人遗嘱的部分内容，落款时间为2006年9月。此时，汤梅君去世还不到一年。

　　由于正本入了档案，顾慰源保留着这份遗书的复印件。他始终认为这份遗嘱是老人对亡妻爱情的一种固守。顾慰源的舅父舅母是解放前结的婚，后来李清泉去南京大学教授法语，夫妻二人长期两地分居，每年只有两个假期的时候才能聚在一起。

　　直到80年代初李清泉退休回到上海，夫妻二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了。而广元西路的这套房子是老夫妻在2003年将曾经住的40年代的旧房子卖掉以后购买的。“这套房子也算是爱情的象征吧。”顾慰源说。

　　“舅舅看电视知道西南地区比较穷，再加上他做了一辈子老师，所以选择了捐助西南地区的孩子。”顾慰源这样猜想。

　　在遗嘱中，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我的弟妹和小辈们经济上都有一定的基础，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在这句话和下句之间，老人加了七个小字：“钱多了有害无益”。

　　“电视里也会演后辈人为了争夺房子、票子打官司，很乱的。舅舅对这种事情很厌恶。”顾慰源说有一次他曾隐晦地提起老人身后的问题，李清泉很明确地告诉他：“你们不用管，我已经有安排了。”

　　3 嘱托

　　顾慰源第一次看到这份遗嘱的时候已经是2010年的6月了。此时，96岁的李清泉老人已经住进了医院。一天，当顾慰源探望他的时候，老人突然对顾说自己的遗嘱已经写好，压在了自家床上的枕头下面。

　　看到遗嘱，顾慰源才知道了自己的责任：李清泉委托他去处理房子捐赠的事情。顾慰源感到了一份信任，也感到了一丝的轻松。他说自己并不想让别人以为他是图家产才会长期照顾李清泉的。

　　当时，顾慰源也并不觉得这件捐赠的事情有多么难办，因为遗嘱的最后还有这样一句：“此系自书遗嘱，无需公证有效。”此外，李的签名之上还有印章。

　　4 遇挫

　　忙完李清泉的丧事以后，2010年12月，68岁的顾慰源携着妻子，带着身份证、房产证、遗嘱，从闵行罗秀路附近的家中坐着地铁，花费了近一个小时，来到了12公里外的上海“希望工程”办公室。

　　顾慰源是穿着休闲服进入小楼里的，他还想着房子捐完以后就可以回去打球了。没想到，一名工作人员听完他的来意后，对他说：“您这情况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我们这儿捐钱的比较多。”

　　这位女同志称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先向领导请示。几分钟后，她下楼把顾氏夫妇请上了二楼。一位领导听完了顾先生的叙述，浏览了李清泉先生的遗嘱正本。他也表示自己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把顾先生的身份证、李清泉先生的遗嘱进行了复印，并让顾先生先回家，一周以后给他回音。

　　这出乎顾先生的意料，他妻子也有些抱怨——既然是来捐房子的，还要回去等消息。“房子现在是多热门的东西啊。”顾慰源曾找人给房子估价过，当时价值400万元人民币。

　　一周以后，顾先生接到了这位领导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完成这个事情需要复杂的手续，先要对遗嘱公证，其次还要过户，现在他们办不了。对方建议顾慰源先去公证处办公证。

　　当时，顾慰源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快，他觉得“希望工程”有推脱不管的意思，至少应该去承担后面的一系列工作，而不是把责任推给捐赠者。

　　不过，上海市“希望工程”办公室财务科长周芳军对本报记者说，这里面可能存在着误会，“当时我们以为顾先生只是咨询一下，不是马上就捐，所以就告诉他一些流程。如果知道他就是来办理捐赠的，我们肯定要接下来的。”

　　周芳军说他们现在也接受实物捐赠，这包括了孤老身后的房产。“老人身后捐赠现在也算是一个趋势了，但过程很令我们头疼。”

　　5 辗转

　　2011年的春节过后，顾慰源再次启程，来到了上海徐汇公证处。一名小伙子让他留下联系方式，表示咨询后一周内给予他回复。趁这个空当，顾慰源也咨询了一些律师朋友，人家告诉他虽然遗嘱里写着“自书遗嘱无需公证”，但立遗嘱的过程并不符合法律程序，它的生效必须要经过公证。

　　大约一周的时间，公证处给他了回音，让他直接找民政局。就在这一刹那，顾慰源产生了一个闪念：放弃。

　　“没想到做好事还会遇到这种情况，房子放在那里还要交物业费。我这是何苦呢？” 顾慰源说。顾慰源打算先去民政局问问，同时他也想到了另一种方式：实在不成，通过法院判决。

　　“只要最终这套老房能够用于贫困地区的教育，就算满足了舅舅的心愿。”他觉得如果真的放弃，自己也无法向逝去的先人以及在世的亲朋交待，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顾慰源觉得民政局应该靠谱，因为过去像衣服、旧家具这样的实物捐赠，民政局都管的，这样也可能绕过了公证。但是当他来到了徐汇区民政局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他捐房这样的事情民政局并不直接受理，建议他找专门的慈善机构。

　　当天，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带着顾氏夫妇来到了上海慈善基金会徐汇分会。主任陈晨在听完顾慰源的讲述后，很客气地说：“您先留下复印件，到时候给您回电话。”

　　又是一周后，顾慰源接到了陈晨的电话，基金会同意接收捐赠——终于，房子找到了新主人。

　　其实，在决定之前，陈晨也咨询了律师和公证处。让他稍有把握的是，他们2008年做过一个“上海奶奶”房产捐赠的事情，只不过捐赠老人还在世，没有李清泉老人这种身后捐赠还需要公证的手续。但之后的很多程序，二者没有太大区别。

　　当然，情感也是陈晨答应这件事情的一个因素。他不仅为一名七旬老人的执著所感动，也为那份遗嘱里所流露出来的恒爱所感动。“捐赠人奉献爱心，我们应该对人家负责，这是我们慈善工作者的一种职责。”陈晨说，“后来我们很多工作之所以咬牙坚持下来，的确也是因为这种情感动力。”

　　顾慰源终于可以暂时安心了，但是压力转移到了陈晨的肩上——公证留给陈晨的时间只有半年。

　　6 通融

　　公证遗嘱是否有效最主要的一个工作就是李清泉老人的笔迹鉴定，而参照必须是老人档案里的自写文字。陈晨先是给南京大学打电话咨询，了解到老人档案已经回到了上海，放在南丹路的一处干休所里。

　　他来到了干休所寻找档案，却又被告知档案已经放到了社区。李清泉先后住过两个社区，哪家才是呢？陈晨在干休所提供的档案摘抄里发现了线索，里面有一个“天平社区”的印章。

　　随即陈晨找到了天平社区。一上来他就直接对社区工作人员表示来找李清泉先生的档案。“其实心里头也不是很有把握”，最终档案在一堆旧文件里寻找到了。

　　笔迹鉴定的费用是每字50元，全篇遗嘱共210个字，费用超过了1万元。而李清泉老人留给顾慰源处置房产的费用只有1万元。陈晨说，他们跟司法鉴定中心的负责人沟通时提到了李清泉和顾慰源的故事，这让负责人很感动，最终免除了这笔费用。

　　“光进行遗嘱确认前后就用了4个月时间，其间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找档案，半个月的时间做笔迹鉴定。”所谓遗嘱确认，就是李清泉老人的健在兄弟姐妹都要同意，去世的则要有死亡证明。

　　李清泉的一个弟弟在北京，一个姐姐在香港。在北京的弟弟回函时缺少了一项内容，好在公证处领导知道此事详情，于是特别批准；在香港的姐姐第一次回函后，信件却始终没有收到，第二次需要回函的时候又意外中风，只能由子女来协办。

　　而李清泉的另外9个兄弟姐妹早已经过世。“很多都是解放前就去世了，都不知道埋在哪里，怎么开死亡证明啊。”陈晨说好在公证处给予了通融，历时半年的公证才最终完成。整个公证花费了5.8万元，暂时由上海慈善基金会垫付，等到房屋拍卖出去后，其中一部分钱用来弥补这份“亏空”。

　　7 擦边

　　“老人遗嘱写的是捐给‘希望工程’，他没有指定具体单位，所以我们有资格接受这个房子。”陈晨说。2012年1月7日，顾慰源在一个慈善活动上，把象征房屋产权的“金钥匙”送到了陈晨的手上，“万里长征”终于走完了一半——另一半的路程更为艰苦。

　　“过户”和“交税”是不得不面对的两个关口。由于之前办理过一位“上海奶奶”生前捐房的事情，陈晨对这个过程比较熟悉，从2012年开始，两项工作同时进行，才用3个月就办完了过户。

　　最关键的是税收问题。据陈晨介绍，如果按照正常过户，作为单位接收，共需缴纳个人所得税、企业所得税、契税、印花税等多项税款。即便房主已经去世，继承者或者受馈赠者可以免去个人所得税和企业所得税，但是其他税费加起来也有十余万元。

　　“如果这些费用从房款中扣除，那无形之中贬损的是它的慈善价值。按道理不能让做善事的人再掏额外的钱。”陈晨说。

　　“擦边球”是他们迫不得已想到的办法。“国家还有规定，如果房子是用来捐给公益团体作为办公用房的话，那么可以免税。”陈晨说他们就参照这个条款打了“擦边球”，当然整个过程中需要不断地和税务部门进行沟通协商。

　　“其实，我们并不愿意打‘擦边球’，只是因为现在没有法律法规进行参照。”陈晨说，他不好过多对此发表评论，但从现在看，免税至少对顾先生有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8 调研

　　5月29日，上海市政协主席、上海慈善基金会理事长冯国勤，上海市司法局副局长刘忠定，上海市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副局长庞元，上海市税务局总经济师曹晖等一行17人来到上海市慈善基金会徐汇分会对此事进行调研，以期待能够从政策层面出台新规来解决这种房屋捐赠难题。

　　曹晖认为房屋捐赠包括变现后捐赠、产权人直接捐房以及李清泉这样的身后捐赠，他建议从法律层面出台前瞻性的文件保证捐赠人的“爱心款”不缩水。而刘忠定建议，在公证环节上，相关费用可以按照平常的三分之一来收取，或者只收工本费，关键是要明确公证的管理流程。对于房价波动造成的“爱心”缩水，庞元同样认为要明确流程，这样才能提高办事效率。

　　上海市慈善基金会负责人表示，上海目前正在考虑制定一个《房产捐赠暂行办法》，明确捐赠中的各个流程，在法律框架内，充分保证捐赠人利益。

　　9 等待

　　陈晨找到了上海拍卖行，准备将这栋房屋拍卖。之前他们的种种慈善性拍卖都是委托这家公司来做，拍卖的时间定在了8月中旬。

　　不过，顾慰源很担心房子是否会卖得出去，“现在买房要有条件的，这就限制了很多人啊。”而陈晨则希望按照估价房子能够拍到280万到300万元，买者能够是企业团体，这样也比较保险。

　　善款的去处也早已经落实了——用于云南泸西县永宁乡法衣小学校舍的改建工程。陈晨希望能够建立一个专项的基金。未来，围绕这个房子还要做一个更为持久性的工作——信息公开。“花多少钱，每笔钱的用途，我们都会把账目公开，让老百姓来监督。”

　　陈晨说，正是因为存在“擦边球”，所以他们时刻要向社会展示诚信、诚意。

　　7月3日，记者电话咨询上海市慈善基金会，相关人员回复说，目前《房产捐赠暂行办法》还没有出台。

　　■本版文并摄（除署名外）/

　　本报记者满羿

　　捐房时间表

　　2006年9月

　　李清泉立下遗嘱将全部财产捐给“希望工程”，包括一栋估价400万元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