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墓园的死难记忆

2013年04月07日00:00  北京青年报
红卫兵墓园的死难记忆

碑文 (1 /6张)

  “清明节前后,重庆许多60岁以上的老人,会结队到位于城市西边的沙坪公园扫墓。

  45年前,重庆跟全国一样经历了一场浩劫。当年武斗的部分死难者被掩埋在沙坪公园西南角的缓坡上,成为墓群,留存至今。2009年,墓园被正式命名为“红卫兵墓园”,并被列为重庆市第二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据称国内绝无仅有。

  来墓园祭奠的老人大多都是那时的参与者、经历者。在这座“红卫兵墓园”里,当年生死相搏的双方早已冤恨冰释,平静祭奠曾经互为敌我双方的死难者。

  这段抹不掉的血色记忆之所以得以留存,其间往复约二十年,颇费周折。这留存本身,关乎生者的记忆,关乎历史的痕迹,更关乎如何去直面。”

  冰释的记忆

  在墓碑前摆好花圈和遗像,然后是默哀、三鞠躬、回忆死难经过、献诗献花,重庆18中当年的30多位老同学,在墓园的西北角祭奠三位死难的同学。

  这是4月4日,清明节的上午,整个过程气氛平和。一位姓徐的老人告诉记者,退休后同学们基本上每年都来。这个两米多高的墓碑,当年他亲自参加了修建,现在还是原样。墓里埋的只有同学的衣物,没有遗体。

  墓园西北角的一座墓碑上摆着一块特别制作的彩牌,上面是12位年轻学生的肖像,四女八男。牌子上方写着“重庆市第29中学文革罹难校友”。

  当年的校友蔡凯先生告诉记者,牌子在清明节前就放到了墓碑上,当天来了很多老同学。墓里其实只埋着8位同学,另外4位同学当年是另一派的死难者,不知道埋在哪里了。“都是死难者,都是同学,就一起祭奠了。”

  18中、29中的这些老同学说,早在1969年他们“上山下乡”后,互相对立的双方就不再对立了,还有曾经观点对立的男女同学结为了夫妻。扫墓,同学们也都是一起来,不论当年是哪方哪派。当年生死一道,同学之间的纯洁无私才是他们最深的记忆。

  被否认的开放

  沙坪公园是个免费公园,平日里早晚会有很多人在园内游玩。但墓园门口有两位老人24小时值班,大门紧锁,平常来墓园的人绝少。

  今年清明节前,突然传出消息说重庆“红卫兵墓园”清明节将开放。随后,重庆沙坪坝公园管理处否认“开放”一说,“因墓园存在多处安全隐患,目前未对公众开放。”公园管理处周女士向记者证实了这一说法。

  清明节当天,墓园门口增加了许多工作人员。园门口临时设了一个祭奠接待处。当天来扫墓的大多是重庆60岁以上的老人。也有当地的游客,年轻人极少,偶尔有带着孩子的家长想到墓园参观。但进入墓园必须登记,只有死者的亲属、同学、同事等才可以入园。游客则不得入内。

  “红卫兵墓园”2009年能成为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经历了大约十几年的波折,有很多人的努力。

  墓园的《素描》

  “我最早系统收集整理墓园史料”,57岁的重庆出版社编辑陈晓文,4月1日在他家中这样对记者说。

  他的说法尚难佐证,但是记者收集到的公开资料中,有篇题为《重庆红卫兵墓地素描》的文章,署名就是陈晓文。

  这篇日后被媒体广为传播和引用的文章中介绍了“红卫兵墓园”的地理位置、历史沿革、墓园实况、埋葬的死者身份和数目等情况。其中还记录有陈晓文当年采访到的一些死难者亲属。

  多年研究重庆“文革”历史的作家何蜀,在“红卫兵墓园”成为重庆文保单位后,写过一篇题为《墓群的记忆》的文章,其中就引用过《重庆红卫兵墓地素描》的资料。或许,“红卫兵墓园”这个概念出处也就在此。

  早年,陈晓文在重庆一个区文化馆工作时接触过文物保护方面工作,接受过短期培训,了解文物保护“田野调查”的一些基本程序知识。

  1984年在重庆职工大学毕业时,曾想写一篇“文革语言”的论文,没写成。但当年28岁的他对这方面的研究有了兴趣。毕业后进入重庆出版社,利用周日时间开始收集“文革”方面的资料,想做一本“文革辞典”方面的书。

  当时他和几位同学一起做这件事,经常到现在的“红卫兵墓园”商量事情。看到当年的墓地风化得很厉害,认为墓地资料很值得收集,于是有了紧迫感:几位同学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收集墓地资料,先绘制了墓地平面图,再给每个墓编上号,然后根据编号抄写碑文。

  1995年时,陈晓文的高中同学、在香港中文大学工作的刘小枫知道他在做这件事后,约他写了《素描》一文,在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杂志发表。

  渡过拆除危机

  多年从事重庆“文革”史料收集的作家、重庆《红岩春秋》原副主编何蜀告诉记者,“红卫兵墓园”能成为文物保护单位,时间很长,其间经历反反复复。

  “文革”后有的墓被毁了。重庆机械学校死难者的墓,大约埋有十几个人,碑本来很高。否定“文革”时,学校有领导对这个碑看着很不顺眼,曾气愤地说,他们是什么“烈士”,就派工人去毁了。

  重庆大学“文革”时建的死难者的墓碑,这个时候也被平掉了。

  到上世纪80年代,当地政府对该墓园的去留出现两种意见:一种是把它炸掉,清除“文革”遗迹与记忆;一种是保留,警示后人。何蜀回忆说,很多人写信给重庆和中央的领导,说重庆否定“文革”还不彻底,标志就是这个“红卫兵墓园”的存在。

  时任重庆市委书记的廖伯康,“文革”前就被作为反党集团成员之一被打倒,“文革”后重新出来工作。有一天,此前从未去过“红卫兵墓园”的廖伯康亲自去考察了一番。其中一个墓碑上写着:“我兵团战士、女、终年十四岁”,名字看不清了。廖伯康非常感慨,专门开市委常委会,拨款两万元,给墓地修了一道围墙,并提出“不宣传、不开放、不销毁”的三不原则。

  墓园得以渡过一次危机。

  第二次拆除危机发生在1993年。重庆当地媒体报道称,当时,某港商要投资一个建设项目,把墓园划入了拆除范围,但后来不知何故,整个规划不了了之。

  2005年12月时,再次传出重庆“文革”墓群将被拆除。其后有关部门证实“这完全是空穴来风”。而根据当地媒体报道,早在2005年前,重庆市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就提议案和提案,希望能加强“红卫兵墓园”的保护。

  从“半公开”到“没质疑”

  2009年12月15日,“红卫兵墓园”成为重庆市第二批文物保护单位。按重庆当地媒体的报道,许多部门、许多人都做出了努力。

  2007年4月4日,国务院下发了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的通知。此时有人建议,沙坪公园应抓住机会。公园管理处成立了三人调查组,9月开始工作,半公开收集墓园史料。据称连着两个春节,他们都在墓园中度过。最终,形成30万字的文本。

  2008年4月10日,国家文物局在无锡召开中国文化遗产保护论坛,当时的国家文物局领导提出,应对“公社运动、大跃进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等时期的代表性、典型性的建筑物、构筑物采用正确的方法进行合理保护”。此后,重庆红卫兵墓园的调查组和申报文物,处在了公开状态。当地人大、政协也敢说这事了。区和市文物局多次到现场查看,反复组织专家论证。

  按照文物申请的流程,先由沙坪公园管理处向沙坪坝区申请成为区级文物,再由沙坪坝区文物局向重庆市文物局提交申请,方能成为市级文物。

  据称,当年向沙坪坝区提交申请很顺利,2008年七八月填申报,很快获得通过。之后,2009年年初,沙坪公园重新整理资料递交申请到重庆市。

  有媒体报道说,2009年重庆市首次将“文革”墓群纳入该市第二批文物保护单位候选名单。在当年9月14日举行的专家评审会上,获得了参会的近20位专家的评审通过。报道称:“没有一人提出质疑。”

  关于武斗的死难记忆

  “红卫兵墓园”里埋有多少死难者?

  在重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记忆。媒体的报道中也有差异。

  陈晓文的文章里的计算是,墓园的113座墓里,大约掩埋了404名武斗死难者。死亡者年龄最小的仅14岁(二人),年龄最大的60岁;死亡者中工人所占百分比最高,达58.9%;26岁以上者达46.5%。陈晓文说,以后的工作是补充完善墓园里死难者名单。他认为,意义就是“拯救史料”,无史料即无历史。

  根据何蜀的研究,墓园里埋得最多的是工厂企业里的职工造反派,如生产半自动步枪的建设机床厂、生产坦克装甲车的空气压缩机厂。每个厂死的人都不少,有的大墓里埋着几十个人。埋在墓园里的红卫兵主要是中学生。何蜀说,重庆大学是全国大学中因武斗死亡大学生最多的,一共死了27人。

  这些死难者大部分是在1967年到1968年间参加武斗死亡的,还有少部分是被乱枪、流弹打死的无辜者,或枪走火及试制武器中发生事故死亡的。

  当年,重庆的造反派分成“815”和“反到底”两派。

  起初双方武斗是用棍棒、钢钎、刀、石块等。1967年7月25日,“815”率先拿枪攻打“反到底”的一个据点。“反到底”当时控制了建设机床厂。这个厂生产的半自动步枪是最新式的,号称全国第一步枪厂。听说对方用枪,这边也马上发枪。此后“815”又到军队抢枪。但抢来的枪比较落后,有的还是抗战时期的老枪。

  武斗最厉害发生在1967年8月。

  从8月初到8月20日前后的日子,双方在为争夺重庆市内的两个制高点,发生了两次最大的武斗。武斗中,“反到底”派曾用三七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平射,“815”进攻的人是一片一片地倒下去。直到9月中央调查组到现场调查,还有几十具尸体没有人收殓。双方的死难者中有工人、农民、职员和学生。

  当年9月5日,中央发了“95命令”,双方把枪交了,大规模武斗才告一段落。

  1968年4月后,因双方各自支持不同的四川领导,武斗重新开始。这次“815”再次首先动枪,一下就把没有武器的“反到底”派打散了。

  这次更冷血。

  何蜀记得,武斗中当年重庆大学一位姓段的大学生,被对方俘虏。对方要他投降。段说了一句“815战士没有投降的习惯”,当场被打死。

  重庆大学还有一位姓辜的大学生,帮“反到底”派守工厂,最后独自一个留下用机枪掩护同伴撤退,被攻上来的“815”派乱枪打死,身中七弹。

  蔡凯回忆,29中死难的“815”派的同学,有几位是帮学校搬家,赤手空拳,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围上来的对立派乱枪打死的。

  “我是‘尸长’郑志胜”

  郑志胜逢人常会如此自我介绍:“我是‘尸长’郑志胜”。

  今年71岁的郑志胜与其他收集“文革”史料的人不同,他自己写了本还没有出版的书,其中记录了他在“文革”中埋葬死难者的传奇经历。

  郑志胜告诉过很多人、很多媒体,“文革”中他处理过300多具尸体,埋在墓园里的有200多具。起初,他被称作“殡葬连长”。后来带着俘虏处理尸体,又被叫作“俘虏营长”。后来同学聚会时,有个女同学说你叫“尸长”好了。

  郑志胜说他是被迫干上处理尸体这件事的。

  “文革”前,郑志胜进入重庆大学。郑说,当时他是光着脚到学校的,校长给他解决了一双鞋。“文革”开始后,他就站在了校长一边,校长被打倒后,郑志胜说他就失势了。一天“815”派的人找到他说,你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死人你来处理吧。

  当时,尸体越来越多,先是埋在重庆大学,后来埋不下了。郑建议把死者埋到沙坪公园,也就是现在的“红卫兵墓园”。当时沙坪坝区主要是“815”派控制。公园则是“815”腹地的腹地。

  这个地方早年就是块墓地,埋有为数不多的军人烈士。

  郑志胜回忆说,尸体运来,好一点的不分男女他要和“俘虏”们一起擦洗。开始是用丝绸把尸体裹起来,后来用过化纤绸,最后用白布。当时白布比丝绸贵。他们还买来圆木,再锯成薄板,做棺材。

  有的死难者下葬会举行仪式。棺材抬来,放到挖好的坑里,亲属们都围站在坑边。然后有人宣读,某某为革命路线,献出宝贵生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等语。然后鸣枪。枪声中有人大喊:“落葬”!大家就往棺材上盖土。

  武斗停止后,郑志胜被分配到了新疆。后来又因为“文革”中曾纵容他人打死过人,坐了13年牢,1983年6月25日出狱。这个日子郑志胜随口就能说出。

  郑志胜记得,坐牢时,孩子来看他,不叫他爸爸。直到离开时才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在家等你回来。”

  怎样记住?

  “这毕竟是一段历史,不管你怎么看,它都摆在那里。”陈晓文说,他编的“文革辞典”已有700多条,这花费了他近三十年的生命。编这个辞典,就是想让未曾经历“文革”的人们对“文革”有感观的认知。一个词当时怎么用?背后有什么含义?同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词典更注重生活史、文化史,理性和感性并重,还采用了一般词典不用的加注的方式。

  他还提过建议,公开征集“文革”文物,建一个与墓园相连的博物馆。他说,作家漆园子曾提过很动人的设想,像耶路撒冷一样建一个“哭墙”,把死难者的名字(重庆乃至全国)都刻在上面。

  4月4日将近中午,一位少妇带着十几岁的女儿到墓园献花。女儿突然问道:“妈妈,红卫兵是什么?”

  采访郑志胜那天,在墓园门外,一对年轻男女大学生也站在一旁听,两眼茫然。女生是重庆人,男生是山东人,想进园参观,未获许可。

  在重庆大学的校园里,年轻的大学生没人知道这个校园里曾经有一个“红卫兵墓园”。就是老年人,只是偶尔会有人告诉你大概的位置,说的地点会完全不一样。

  29中的老校友说,在家从来不跟孩子们提“文革”的事,孩子们也不感兴趣。说急了,孩子们就会蹦出一句:“疯子,都是疯子!”

  在何蜀看来,“文革”的死难者都很冤枉。当时很多人喊着“头断西南,血染四川”去死的。但是,很多资料还都不开放,只能在民间收集,何蜀认为,这很难得到准确的信息。

  何蜀直言,“红卫兵墓园”的名字是不准确的。他认为更准确的名字应为“文革武斗死难者墓园”。据了解,墓园申报文物时,有关方面对墓园名称作过斟酌,考虑过“武斗墓”、“文革墓”等。最终,定名为“红卫兵墓园”。记者在墓园正门外墙上看到,上面仍有“文革墓园”字样的痕迹。

  文并摄/本报记者王进

  (原标题:红卫兵墓园的死难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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