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五四遗事》中的“五四”话题

2014年08月24日02:19  北京青年报 收藏本文
张爱玲《五四遗事》中的“五四”话题

  ◎王风

  《五四遗事》是张爱玲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美国创作的,这个短小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一则文化寓言,一方面是关于新文化传统的,另一方面则涉及张本人的个人史。

  【《五四遗事》应该很早就存于张爱玲脑中】

  《五四遗事》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不是太引人注目,被人提及的不多,她自己谈论的也少。这个短篇的英文本发表在1956年9月20日纽约THE REPORTER双周刊,3又1/3页码,题名Stale Mates,后来收入《续集》时,在《自序》中附注“《老搭子》”。中文本刊在1957年1月20日夏济安主编的台北《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五期,8000字,题名则是《五四遗事》。

  自作自译是当时张爱玲的常态,1952年离开大陆到香港,在港三年,她是受美国新闻署资助进行写作的,《秧歌》和《赤地之恋》都是先有英文本再有中文本。1955年底赴美后,她首要的目标是在英美文学界能够生存,Pink Tears(《粉泪》)选择以往创作中最富戏剧张力的《金锁记》为基础进行扩张,大概是有她的考虑,不过失败了,十年后则自译为《怨女》。相对而言,Stale Mates篇幅短小,想必她并未期待能靠这个引起注意,更像是插空之作。

  张爱玲后来将中英文本都收入《续集》,其自序中解释:“故事是同一个,表现的手法略有出入,因为要迁就读者的口味,绝不能说是翻译。”关于是否“说是翻译”,因为两个文本她都是作者,自有其自由,因而可以尊重她的说法。不过故事的主体并无大的出入。

  《五四遗事》的故事应该很早以前就存于张爱玲脑中,《谈吃与画饼充饥》提到:“离开大陆前,因为想写的一篇小说里有西湖,我还是小时候去过,需要再去看看,就加入了中国旅行社办的观光团,由旅行社代办路条,免得自己去申请。”这十有八成就是后来写成的《五四遗事》。张爱玲小说题材大都有本事,有些来自家族或身边人,比如《倾城之恋》男女主角是香港沦陷时期她见过的,(《回顾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三个主人公她与其中两人相熟,(水晶《蝉——夜访张爱玲》)这都是她自己说的。而她弟弟也曾详解《金锁记》与《花凋》都是本于家族里的故事,因为太过“真实”还引起原型的愤怒(张子静、季季《我的姊姊张爱玲》第9章,文汇出版社2003年9月版)。

  最近宋以朗披露并得到证实的,是张爱玲反复说“实在太坏”的《殷宝滟送花楼会》,本事居然是她同学告诉她的与傅雷的不伦恋(《傅雷评张爱玲小说前后》,《南方都市报》2013年2月5日)。其实这篇小说实在说不上写得坏,从写作发表时间来看,很让人怀疑是对半年前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的“报复”。(尽管宋淇《私语张爱玲》说,当年张不知道迅雨就是傅雷,但窃以为未可尽信。)有了《自己的文章》不过瘾,这送上门的故事就没有放过的理由了。

  另一类题材应该来自于“小报”,1945年8月《杂志》第15卷第5期上有个《纳凉会记》的访谈录,张爱玲谈到“一直从小就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它有非常浓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们这里的都市文明”,相对而言,“大报”“与实生活离得很远了”。这个倾向她保持了一辈子,水晶《蝉——夜访张爱玲》有个生动的细节:“她引用业已逝世的丈夫Rehyer的话说,Ferd常说我专看‘垃圾’trash!说完又笑了起来,像是非常的应该。”事实上,这些“垃圾”提供给她广阔的创作背景,其中一些也成为素材。

  《五四遗事》这个故事现在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来源,也许等她与宋淇、邝文美的通信全部公布后会有线索。

  【张爱玲觉得鲁迅很能暴露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

  对于“五四”,对于“新文艺”,张爱玲一直以来的语气间,并没有多大的认同感。初出道时的《自己的文章》,就颇为盛气地对“时代的纪念碑”式的创作祈望嗤之以鼻,声称自己“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新文艺腔”在她那儿屡屡被提及,一直是个绝对可笑的负面词汇,“根本中国新文艺我喜欢的少得几乎没有”(1974年6月30日致夏志清)。而晚年《谈看书》,中间一段叙及二十年代以来的“社会小说”,如数家珍,可以想见其阅读之多,实际也可想见对其影响之大。张爱玲所叙述的这一传统,或者说她所汲取的营养,正是新文学兴起后与之并行的旧小说一路的主流。这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最初会投稿于《紫罗兰》,又为什么对傅雷给予她的期待生出那么大的反抗。

  不过,对于胡适、周氏兄弟这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张爱玲虽不感到亲近,倒也一直没有什么苛评。1952年到香港后,她的目标就是去美国,然后在那儿生活下去。1954年,她寄《秧歌》给在美的胡适,猜想私下的原因倒不在于期待得到如何的评价,而是以胡的人脉,结交后说不定可备不时之需。大约出乎她意料的是胡适极为认真地阅读,翌年赴美后和胡适几度交往,胡的宽厚给张很大的安慰和感动,以至于“如对神明”。胡适去世后,在回忆文章《忆胡适之》中,张爱玲专门谈到“五四”:

  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就连大陆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学家荣(Jung)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荣与佛洛依德齐名,不免联想到佛洛依德研究出来的,摩西是被以色列人杀死的。事后他们自己讳言,年代久了又倒过来仍旧信奉他。

  这样的议论在张爱玲那儿是极为罕见的,将胡适喻为先知摩西,其背景是当时大陆的胡适大批判,因而对“五四”有这样的议论。1955年11月张到美国,至翌年2月在纽约停留,同胡适有过几次见面。随后约半年就有了《五四遗事》的英文版,不到一年又有了汉文版。严格地说,在这部小说中,张爱玲对“五四”所带来的自由恋爱,也就是Love Came to China并不否定,只是带着嘲讽的语气描写当年的做派。小说重心在于Love这个东西进入中国环境后的变异,被拖回了传统。诚所谓播下龙种,收获跳蚤。这有点类似她对新文艺的看法,七十年代初接受水晶访问(《蝉——夜访张爱玲》),在被问及鲁迅时她有这样的议论:

  谈到鲁迅,她觉得他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种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因为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走的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

  【《金锁记》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

  由于张爱玲一贯的心高气傲的自我表述,她与“五四”相关联的一面通常不被重视。这一段也是偶然被问及才带出来的,如果怀疑采访者记录的忠实程度,或者张是否只是应付性地随俗表达。那么她在英文创作屡屡碰壁后的反应,似乎能说明些问题。离开大陆以后,张爱玲明显是计划以英文写作立足,并以韩素英(即韩素音)为对照,认为自己远比韩高明,不会写韩那一路的东西。但与韩的成功相反,张几乎连出版社接受她的作品都困难,最后终于愤激地说:“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欢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1974年11月21日致夏志清)自然,西方想看到的东方,或者他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象或补足自己的缺失。

  所谓“拆穿”,毋宁说是鲁迅的气质。事实上,刚出道的张爱玲,尤其她的《金锁记》,在评论界是立即与鲁迅联系到了一起。1944年5月,《万象》第3卷第11期刊载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其中提到“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同时的1944年5、6月《杂志》第13卷第2、3期,胡兰成《评张爱玲》则干脆说,“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这是最早的两篇重要评论。傅雷所谓“《狂人日记》”,大概是一时手滑,本要说的是《呐喊》《彷徨》之类,因为《狂人日记》中很难说“某些故事”。虽然傅雷因他的文章与张爱玲起风波,但胡兰成发表文章时与张已是出双入对。看来她是并不反对这样的联系的。确实,就所塑造的人物的力量而言,曹七巧并不弱于祥林嫂,而由《金锁记》联想到《狂人日记》也并非没有道理。《狂人日记》和《金锁记》的开头: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

  都是月亮,都是隔着三十年。二人气质殊异,而材质差似。因而不可因张爱玲反复强调她与旧小说传统的渊源,不断讽刺新文艺的腔调,就忽视她与“五四”的关联。类如《五四遗事》,恰恰是最“五四”的。

  【胡兰成的叙述和解读在两人故事中占据统治地位】

  就鲁迅所认为的真正的女性解放,即出走的娜拉,并且拥有自主的经济权,张爱玲几乎可称得上理想的模型。1938年初,18岁时她逃出父亲的家,依母亲和姑姑生活。其后最晚到1943年,在文坛陡然大红,经济完全独立,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苏青、张爱玲对谈录》,《杂志》1945年3月第13卷第6期)鲁迅告诫姑娘们“万不可做将来的梦”,张爱玲天生就是个现世主义者。“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传奇再版的话》)出名了,有钱了,感情的选择方面,也就有了自主的支配权,即使亲人也很难插手。同年张爱玲结识胡兰成,开始自由恋爱,一切似乎都很圆满。

  从这个意义上说,张爱玲可以算是真正的“五四”产儿。不过最后收获的却还是悲剧,而且对于张爱玲来说,更为悲剧的是,有关她与胡兰成之间的问题,最终还是胡的叙述和解读占据了统治地位。这有两个原因,一是文体上的,张后来的《小团圆》等是小说,而胡的《今生今世》是自传,而且时间上要早得多。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二人最后的分手对张爱玲是致命的打击,按她的说法,是“萎谢”了,不可能再有爱,因而长时间不愿触碰。而对胡兰成而言,这不过是他生活中——不是“生命”中——的一段际遇,而且是与“民国女子”,其得意是远超于惋惜的,真可以言之再三。

  两人之间不能长久,其实并不在于世道的变迁,而在于能够相容本就是一场误会,在张爱玲那儿更是错觉。胡兰成是旧式才子,所谓“才子”,在中国有着很长的传统,并且发展出一种文化。简单说,就是在男女关系上,以“才”换取一定程度的道德赦免,因此“薄幸”也可以获得审美。本来,这与以“力”、以“钱”获得性优势并无太大区别。但对受者而言,“才”是内在的,是所谓智力魅惑,因而是吸引而非强迫。而对施者而言,正因为本不是强迫,那就无须自责,更谈不上受谴责。

  【张爱玲小说以平庸为传奇,自己要的是真正的传奇】

  胡兰成的自述,也可以轻易看到这种关系。面对目无余子的张爱玲,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进入,除了技巧的熟练,更在于心态的良好,毫无追求者的患得患失,因为本就谈不上是个追求者。接着将二人的相处营造得毫无烟火气,与世俗生活完全隔离。恰恰张爱玲自视极高,小说以平庸为传奇,自己要的却是真正的传奇。加以从小处处反抗,本就对世俗观念不以为然,只要“两情相悦”,甚至胡本有妻室她也无所谓。结果这一极为前卫的现代观念,与胡古老的才子佳人之思,奇妙地“错位耦合”在了一起。

  这种镜花水月自然不能接触空气,张在胡大难将临之时与其缔结婚约,是准备义无反顾的。而且此时胡与原配已经离婚,并无事实的障碍。不过在胡那儿,这还是才子佳人故事的一个情节而已。也就半年,在武汉与“小周”(训德)又结了一次,再不到一年,在温州与“范先生”(秀美)事实夫妻。同时对于张爱玲,他的意愿是也要保存在那儿,这种局面对他根本就不成问题。在张要他抉择时,他理直气壮地拒绝,因为他的道德决定了,他对谁都不能“负心”,那不公平。

  终于,张爱玲与胡兰成决裂,像极了胡适译本中娜拉所说的话:“须要变到那步田地,要使我们同居的生活,可以算得真正夫妻——再会了。”之后胡东躲西藏数年,1950年离开大陆,在香港半年后往日本。此时“小周”结婚了,“秀美”无法再见了。不过在东京他又有了“一枝”,接着是佘爱珍。期间找一切机会联系张爱玲,函件中语气不无撩拨,直到张最后警告才作罢。

  【《五四遗事》汉文本有一个奇怪的副标题】

  张爱玲1955年底到美国,翌年3月结识赖雅Rehyer,8月14日就结了婚,与过去的生活一撅两段。而9月20日Stale Mates就刊出了,像是结婚的纪念品,随后就是汉文本的《五四遗事》。Stale Mates的副标题A Short Story Set in the Time When Love Came to China,无论如何是个必要的存在,用以解释小说的意旨。到汉文本就无需了,不过汉文本又另起了一个奇怪的副标题:《罗文涛三美团圆》。

  首先“罗文涛”就莫名其妙,因为在本文中所有人物都只出现姓氏。男主角罗(Lo)和配角郭(Wen),女主角范(Fan)和配角周(Chou)。其中英文本中的Wen,不知原想的是闻还是温,改为郭,大约只是为音节上更为协调。其他两位罗的前夫人,一位是王(Wong),而原配张(Chang),在汉文本中真是过于惨淡,是由于“娘家人却气得揎拳掳臂,说:‘他们罗家太欺负人。当我们张家人都死光了?’”读者才知道姓张。总之,都是姓氏,没有一位出现过名字。这样处理的原因,应该是由于本篇先有英文本,对英文读者来说,“我们‘三字经’式的名字他们连看几个立刻头晕眼花起来,不比我们自己看着,文字本身在视觉上有色彩”。(《忆胡适之》)这种做法到汉文本也就延续了过来。

  既然如此,何必在副标题中冒出个“罗文涛”?实在是难以索解,大约只有她自己清楚了。小说中对罗的描写,“身材较瘦长的一个姓罗,长长的脸,一件浅色熟罗长衫在他身上挂下来,自有一种飘然的姿势。”这似乎有点像谁?

  当然,并不是说这篇小说是在影射什么。故事应该另有来源,“三美团圆”的原型,是发生在别一个时间别一个空间的别一些人,甚至“关起门来就是一桌麻将”也可能是她听来的原话。只是当年胡兰成所希望的才子佳人的结局也正是“三美团圆”,张爱玲写作时潜意识中很难不泛起这些吧。其时她很大程度是为了美国绿卡而再度结婚,正采取措施彻底终结胡兰成的纠缠,“团圆”终究成为了她巨大词库中最具有反讽性的一个词汇。

  十一年后赖雅去世,张爱玲完全与世隔绝,晚年为了躲避fleas(跳蚤),拼命搬家。她自己所承认的处女作《天才梦》,结尾的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四十年后,她才意识到是“虱子”的误写。(《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不过无论如何,这种原是精神的“小咬啮”最终施加于实实在在的肉体,确实让人同情。对于世人,张爱玲也像躲避“蚤子”一样逃难。因而,在美国生活了四十年的张爱玲,除了《同学少年都不贱》,没有一篇小说的题材晚于她赴美之前,她所有的生活记忆都封闭在了那个时候。

  别人的故事总会写完,终于,她开始写自己的故事,题目是《小团圆》——是的,还是“团圆”。

  (本文作者王风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标题:张爱玲《五四遗事》中的“五四”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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