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 周怀宗)厕所革命,是提升农村人居环境的好事与实事,但在近年来取得巨大成绩的同时,部分地区在落实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新京报记者走访多地,采访当地村民,同时梳理近来相关报道,并采访了农业农村、行政管理等领域的专家学者,共论农村厕所改革中的问题。其中有观点指出,“厕改2.0版本”的冲水厕所其实不完全符合当下乡村现实,应考虑环保实用的“厕改3.0版本”,“冲水厕所在城市本就弊端重重,推广到农村更加麻烦,因为肥料也是能源,把本来可利用的能源变成纯粹的废物,而且还要花费更多的能源去处理它,这显然是不划算的”。专家同时强调,在农村事务中,坚持农民主体地位至关重要,厕所革命同样如此,厕所改造的方案、方式,要让农民参与。
厕改历史 其实已经历很多次
此次农村厕所改造,其实并非第一次针对农村厕所的提升,事实上,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农村厕所已经历了多轮改造。
中国农业大学农民问题研究所所长朱启臻告诉记者,在新中国建立之初,就曾经有过一次农村厕所改造的尝试,主要是在爱国卫生运动中,消灭苍蝇和蚊子,那时候农村厕所是一个重点,因为厕所是苍蝇汇聚的地方。
十多年后,农村厕所开启了第二次改造的尝试,朱启臻介绍,这一次改造的主要表现,是农村土厕的水泥化,大约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
第三次是厕所沼气化改造,朱启臻介绍,沼气化的改造经历过两轮,改革开放前一轮,改革开放后又进行了一轮,沼气化改造主要是建造沼气池,利用粪便产生沼气,沼气则可以作为新的清洁能源。
67岁的太原晋源区村民老赵几乎经历了几十年中所有的厕所改造历程,他告诉记者,几十年中,其实他家的厕所一直在变,但大部分时候,厕所的提升都是他们自己做的,以前几次厕所改造的号召,真正主动参加的并不多。
在朱启臻看来,过去历次农村厕所改造,其实都算不上成功,“失败的原因,从表面上看来,是农村居民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但如果考察深层次的原因,为什么他们没有更好的卫生习惯呢?事实上,生活方式的变革,总是和生产方式的变革相适应,过去千年的农耕时代,人类的粪尿是要被用来做有机肥的,在这种生产方式还没有改变的时候,农民很难理解,为什么要把粪便从下水道冲走”,他说。
理解农村 才能真正建造出适合农村的厕所
在甘肃定西,有受访者告诉记者,当地常年缺水,农村目前改造的冲水厕所长期形同虚设,即便有水的地方,冬天水管上冻,厕所同样没用。
朱启臻认为,最近一轮的厕所改革中,确实出现了少数形式主义的现象,“比如不分地域地安装抽水马桶,但实际上,有的地方仍在用人的粪尿做肥料,结果当地管理者不顾农民现实的情况,只重形式,不重功用,产生了许多没用的厕所”。
其实,即便并非形式主义的做法,仍需要考虑农村的实际情况,朱启臻介绍说,“我们在很多地方调研,发现很多地方实实在在做事情,并没有搞形式主义,厕所修得很好,也挖下水道,甚至也建污水处理厂,但过了一两年,发现厕所的污水并没有流到污水处理厂。这是因为,农村和城市不一样,城市人口密集,房屋也非常密集,很多人一起用冲水厕所,污水量很大,但农村不一样,农村居住比较分散,单位面积中的人口密度较低,没有那么多粪尿冲出来,建好污水处理厂却发挥不了作用”。
理解农村,才能真正建造出适合农村的厕所,朱启臻说,“做农村工作,一定要知道什么是农村,理解农村的特点,不能还是城市人思维,当前许多基层干部都是城市里长大的,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又不进行调研,自然会出现各种问题。”
不仅地方干部,许多设计者同样缺乏对农村的认识,朱启臻说,“一些设计公司的设计者,连农村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设计农村厕所。”
厕所演变 冲水厕所受到重重非议
在各地的厕所改造中,冲水厕所是当下最普遍的选择,然而在朱启臻看来,冲水厕所远远算不上观念先进。
“厕所的进步,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传统的土厕所,可以算作厕所1.0,它的坏处是脏乱差,容易引发疾病的传播,但也有好处,就是方便粪便的循环利用,变成有机肥,重新回到地里”,朱启臻说。
冲水厕所是土厕的升级版,也即“厕所2.0”,也是当今社会主流的选择,然而,冲水厕所同样受到种种批评,尤其是21世纪以来,随着生态观念的进步,冲水厕所的高耗能、高污染受到重重非议,朱启臻说,“冲水厕所在城市本就弊端重重,推广到农村更加麻烦,因为肥料也是能源,把本来可利用的能源变成纯粹的废物,而且还要花费更多的能源去处理它,这显然是不划算的”。
朱启臻认为,真正实用且环保的厕所,应该综合两者,即保留冲水厕所的卫生特点,且使粪便可以得到再次利用,“这样的厕所,可以算作“厕所3.0”。可能有人觉得不太现实,但实际上,这样的技术其实已经成熟了,有不少成型的设计,而且花费比冲水厕所更少。比如我们见过的一种设备,每次大便只需要一升水就能冲干净,甚至无需上水,人每次舀水冲都不费劲,下面则是一个桶,粪便在里面发酵,可以做有机肥,此外,造价还很便宜。类似的产品还很多,关键看怎么选择,即便没有适合当地的厕所,政府也完全可以组织攻关,开发最合适当地的厕所,这并不难,只要转变观念,就能做到”。
农村厕改 完成“目标”还是实现“目的”?
据报道,在去年对农村厕所改造的督导巡查中,发现多个村子的厕所改造成了摆设,有的村子为了应付上级检查,甚至盖假厕所,导致村民没地方上厕所。有村子在原有的化粪池上盖上水泥板、插一个排气孔,就算完成改造。
“厕所改造中出现的许多问题,也是我们在改革开放中出现过的普遍问题”,中央党校教授李兴国说,“根子在于,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今天我们提倡行政管理的高效统一,这的确有利于国家政策方针的贯彻实施,实践证明,这是效率最高的方式。但同时,也应该看到,如果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就可能出现为完成任务不管实际情况的问题。地方的行政管理者不切实际,定个目标,规定时间必须完成,下面的执行者不管质量好坏,只为了完成任务,甚至造假应付检查。结果导致非常好的顶层设计,到了执行层面走了样”。
厕所改造是为了提升广大农村群众的生活品质,而不是为了完成目标,李兴国说,“操之过急,很多时候是有‘目标’无‘目的’,百姓没有感受到生活品质的提升,反而觉得被折腾了,动机和效果就错位了”。
盖起厕所容易,但如何改变农村居民的卫生环境,并不容易,李兴国说,“把厕所盖起来,只是最简单的一步,这次厕所改造的目的就是让农村居民的生活变得更好,而不是简单盖厕所。有的地方村子其实已经空心化了,好多人全家常年在外,但村里为了完成任务,把人叫回来,让他们把厕所修好了再走,这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必须改变简单的行政观念,要从思想里清楚地认识到,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尊重事实,采取因地制宜的措施,真正改变农村的卫生状况”。
影响农民 厕改中农民为何失语?
农村厕所改造直接影响着农民的生活,然而,在很多地方,厕所改造的方案、方式,农民自身并没有参与其中,只是被动地接受改造。在山西清徐县,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当地于2019年启动厕所改造,村名报名参加,但不能自己改造,要由当地政府统一改造。
明明改造的是自家的厕所,可农民却往往没有参与权,更没有决定权。对此,朱启臻说,“农村的事情,农民是主体。可能有人会说农民毕竟所见所闻比较少,不一定知道哪种更好,但即便真的如此,也应该让农民积极参与到其中。比如地方可以邀请专家、设计师,设计多个方案,提供给农民,由农民来挑选。理论上来说,一定要有多个方案供农民选择。此外,还有一种方法,即政府提供方案,农民自建,建完后验收合格,政府给农民发补贴,这样的话,后续的维护、维修成本其实最低。因为农民自己建的,出了问题他知道怎么解决,但如果是政府统一建,农民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有什么毛病需要维修,他自然就找建造者”。
李兴国同样认为,在农村事务中,坚持农民主体地位至关重要,“农民最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少数地方官员常常会想当然。我看到过报道,有地方建厕所,在地下埋粪桶,满了要掏,设计者说的很好,可以自己掏,也可以请人掏。但实际上,有些气候寒冷的地方,为了防冻要埋三五米深,出口却很小。听起来不深,但实际上,你从三五米深的井里面打水,尚且需要一点儿技术,更不用说掏粪了。实际上,很多人只能请人用专业的机器来掏,这是要花钱的,一次50元、或者100元,差不多一个月掏一次。可能有人觉得,一个月100块钱不多,但在有些偏远地区,孩子们上学还要带着咸菜就饭呢,对他们来说,一个月100元就是非常大的负担”。
厕所改造,应是自然过程
如何才能让厕所改造真正造福村民,真正改造出适合村民需求的厕所?朱启臻表示,不能简单当做一个任务来完成,而是要真正符合农村发展的情况。
“厕所是文明发展程度的一杆标尺,改造传统厕所,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同时,改造也不能急功近利,要顺应社会发展的规律”,朱启臻说,“普遍的逻辑是,人们有了钱,生活水平提升了,自然而然就会改造厕所。比如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一旦回家盖房子,他的厕所,肯定不会还是传统的形式,一定是更新的、更卫生的厕所。”
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更不是推倒旧厕所、盖起新厕所就能实现的,朱启臻说,“厕所的提升,受两个条件的制约,一个是生活水平,一个是生产方式。一个仍旧用粪尿做有机肥的老农,怎们也不可能接受把大粪用水冲走。同样的,一个背负着沉重的生活压力的人,也不会去想怎么改造提升厕所,让厕所变得更卫生。即便这两个条件都达到了,收入也高了,生产方式也变了,仍旧需要一个过程。比如一些上楼的农民,他们改变了分散居住的状态,住在现代化的社区里,家里的卫生间装修的也挺好,但有些人就是不在家上厕所,而是跑到外面的公厕,因为他觉得在家里上厕所太脏了。所以要真正让厕所改造造福村民,首先不能着急,要慢慢来,其次要因地制宜,不能一刀切,第三要坚持农民的主体地位,让农民自己参与、决定和自己相关的事情”。
“改造厕所,是提升百姓的生活水平,不能只有任务、目标,而忘了这个根本的目的”,李兴国说,“地方在实行厕所改造时,必须坚持让老百姓满意这一根本原则”。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唐峥 校对 卢茜
李兴国:中央党校教授。
朱启臻:中国农业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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