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湘大人物 | 桂佬孟泽:八十年代的精神传承
来源:湘潭大学
写完“湘大八记”,就想着写写湘大的人,湘大的江湖。但如要写湘大的前辈大师们,那是要焚香静坐,诚惶诚恐,高山仰止的,且难免论资排辈之嫌。索性先写写熟悉的人和事,任人唯亲,嬉皮笑脸,没有正经,皆成文字。他们中有校长,有教授,有社长,有诗人,有铁杆校友,有学生眼中的“男神”……试问江湖都几许,纵横四海,我湘雄起。
一
湘大中文系曾经有三老:姜书阁、羊春秋、萧艾,他们都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如果加上诗人彭燕郊,就是“四老”。
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几个本科同班同学,已经毕业留校当老师,也以“老”相称。于是有了刘老、邱老、桂老,号称“新三老”,又被称为“三剑客”。而我,还在读研,为了凑数,就成了“何云老”。
刘老名演林,大学时就是很能写的才子、诗人。毕业后当过中文系辅导员、写作课老师,后来成了湘大的宣传部长,后来又去其它高校高就,成了校级领导。
邱老,名运华,我们平时都叫他“邱毛”。邱老曾经跟我同一个专业,做俄罗斯文学,还是我的围棋启蒙老师。邱老教外国文学,做过中文系副主任,后来去首都师大,当人事处处长、副校长。现在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党组书记(正而八经的正厅级干部),从事弘扬祖国民间文化的伟大事业。
桂老,原名张桂喜,有时我们亲切地叫他阿桂。毕业留校。做了教授后,可能觉得这名字有点俗,便有了一个非常大气、诗意的名字:孟泽。
这年轻的“三老”,以其颜值和朝气,当时在中文系的人气,大有跟老“三老”比肩之势。这也因此惹来一些误会和麻烦。比如,有一次,在系资料室,大家都在找书看杂志,有老师叫了一声“刘老”,那老资格的刘建国老师,正好也在,便回过头来,慈祥地看着那位老师,此“刘老”非彼“刘老”,那老师做声不得,只好讪讪不能语……还有,有老教师向领导提意见,他们年纪轻轻就称“老”了,那置我等将老未老的于何地?于是,“三老”知错就改,书写时,“老”而成“佬”,口头上,习惯成自然,大家依然如故。
时在湘大任职的谢哥曾讲过一个小故事:
潘长良校长到湘大后,对大家喊“刘老”、“桂老”、“邱老”不理解,问我为何年纪轻轻却称“老”。我告诉潘校长,这个“老”要加个单人旁。潘校长哈哈一笑。
当年“大学老师”听上去很美,待遇却低。三剑客囊中羞涩,曾和后来以《青瓷》爆得大名的浮石一起,写了几本武侠小说,卖给书商,用的都是金某、古某的笔名。大有在金庸、古龙之后,执江湖牛耳之势。
至于我自己,研究生毕业后,回到长沙铁道学院,也索性一直以“何云老”自居,倒也不见异议。至于同学间,有的故意要称“何云佬”,那也就哈哈了。
二
孟泽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这里单表著名的桂老。
桂佬孟泽之于湘大,最广为流传的就是他关于湘大的那段“名言”了:
“这是一片不失野性和宽大的原野,在原野上长出来的花果林木,总是让人感觉到健旺丰沛的草莽气息和生命力,感觉到自由和生猛,当她逐渐成长起一份精致和文雅、严密和理性时,她就不止属于湖南乃至中国了。”
这是1998年,湘大40周年校庆时,学生访谈桂喜教授时的一段话。文稿《原野上的湘大》发表于学生办的一个内部报纸《读书人报》,但不影响它广为流传。有校友说,在湘大,这段话之“知名”,仅次于伟大领袖“一定要把湘潭大学办好”的嘱托。这说法虽有点夸张,但也由此可见它的影响力。
桂老大学跟我同班,不同寝室,来往其实并不是很多,不知怎么的,就攀上了亲家。那时,我们都是女朋友还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呢。毕业写留言,还正儿八经地亲家长亲家短的,“翘首望君成,莫负断肠人”,弄得不明内里的还以为那什么什么的。
毕业了,桂老留下来读研,师从羊春秋先生。我先去了长沙铁道学院教书,两年后,1985年,才重新回来,住北山青年楼,湘大的研究生和年轻教师都住那里。那时他研三,我研一,却碰巧(也许是操作)住在了一起。然后,一起读书、打球、看球、玩牌之类都不说了。那时,他正做毕业论文,研究明代文人、狂士徐渭,每天晚上都纠结于徐渭的那种挣扎、分裂的人生中,睡得很晚。而我,习惯早起,于是,无怨无悔地给他买了一年的早餐,他也默默地享受了,大家都好像有了一种默契,感谢的话也免了。
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天天都做好事,还没有人知道他在做好事,哈哈!
很多年以后,何云老在桂老的心目中,首先仍然不是学问,而是那早餐。
三
八十年代的湘大,充满着蓬勃向上、生生不息的活力。这首先有赖于一批大师的熏陶。桂老在那篇《原野上的湘大》中回忆当年的课堂:
大约大三的时候,彭燕郊先生(20世纪中国诗史上,不可能没有关于他的篇章)和萧艾先生(愿上帝在他的身旁保护他卓越的不同寻常的才思、愤怒和刻薄)在同一个学期给我们开设《诗歌欣赏》、《王国维研究》的课程,当他们用当时中国学界最“前卫”的思想和学识,向我们滔滔讲述波德莱尔的《信天翁》、雪莱的《西风颂》,讲述王国维如何在古典与近代、东方与西方的苦闷疑虑中自沉昆明湖时,我有一种被扩张、被启蒙的强烈感觉,混沌初开的感觉。其时,我开始读到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我几乎把这本书抄了一遍,我第一次体会到,即使是已经流逝的生命原来也可以是灵动和温润的,美的表达就是生命的表达,而生命是无法或者说不应该简单地概括和定义的,它永远体贴不尽,永远在被发现和创造中,全部文化史写满了这种体贴、发现和创造,让人魂牵梦萦。
受其影响,老孟也成了这样一个用“生命”在做学问的人。从硕士论文对徐渭的那刻骨的“悲”与“痛”的体察开始,到写《中国历代狂士》《有我无我之境》,到后来做博士论文《王国维鲁迅诗学互训》,到在湖南教育电视台讲《洋务先知--郭嵩焘》,从古典到近代、现代,从文学到诗学、哲学,在专业分工越来越细致的今天,他却反其道而行之,逐渐从“专家”成为了“杂家”。当学术需要一份生命的体贴与温度时,知识、学科的人为分类,有的时候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学术,也常常越出体制之外。他基本不报项目,没有政府级别的奖励,论文也常常非C刊,尽管大家都知道他学问极好,文章写得漂亮,著作也不少,但有时填起表来,便难免有些尴尬。他常常说,一个好的大学,就应该养一些“闲人”,让他们从容做学问。他曾寄望于湘大“在她已有和将来一定会要发展出来的每一个学科,应该着意造就与吸纳具有独立品格和学术优长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大师或准大师,而不只是每年发劳保福利似的在校属各单位评多少高级职称。”但在现代急功近利的大学竞争中,哪个学校又有功夫百年磨一剑一般慢慢地熏染“大师或准大师”,让他们从容生长呢?
四
2001年,老孟去首都师大读博。正好长沙铁道学院和湖南医科大学、中南工业大学合并,组建中南大学。我跟他说,如果想来长沙,就来中南吧!于是,就这样,我们成了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比较文学的同事,住在铁道校内。那时,铁道的比较文学,有孟泽、钟友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张旭(翻译学研究的后起之秀),再加上我,被人称为“四大金刚”。这“四人组”放在国内任何一所大学,都堪称强大,但孟老、钟老都是属于只管埋头拉车,自得其乐,哪管前面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的。在课堂上,钟老师是言必称鲁迅,孟老师则经常是从一本书、一个话题开讲,然后就海阔天空了。领导也不管,反正学生喜欢就行。
孟老师留一头长发,思想也前卫,骨子里还保留着难得的“愤青”气概,学问好,讲话的声音带磁性,属于“男神”级别,自然引来崇拜无数。
“男神”在球场上,排球、篮球也都是好手,如果哪天没到,便会有女生问:你们那位艺术家老师怎么没来?
五
看360百科,关于孟泽的介绍也特别:
曾师从羊春秋习古典文学、吴思敬习文艺学。他看起来很像前卫艺术,十五岁孟泽考入湘潭大学中文系。他投身学界三十年,却因为极具个性的形象,屡屡被人戏称为“艺术家”。
长发、蓄胡,讲话温文有礼,而他真实的身份是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教授,殿堂之内侃侃而谈中西艺术的差别。而在媒体上,他又以“公共知识分子”的姿态出现,关注长沙的地域文化,也留意政府与民间的互动。在某种程度上,他延续了这座城市八十年代的精神脉络。
这好像是《潇湘晨报》某次评长沙年度“风尚学人”对作为入选者的孟泽教授的介绍。虽有点为吸眼球之嫌,但将其品行定位于延续“八十年代的精神脉络”,倒是恰如其分。
有着“魏晋士人”风度的老孟,多年来,自我期许就是“做一个真正的学人”,始终保持对人文、对社会现实的一种自我独立、理性审视的姿态。他之为中国历代狂士作传,“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希望能从中国历代“狂士”的言行中找到“中国文化与思想真正的异质性和异端血液”,那种“足以支撑一种经典文明的个性与人格力量”。他之研究王国维、鲁迅,希望去追究在历史转型期一代知识人的选择与困境,虽“心里受伤,永难痊愈”,仍决绝而不悔。而作为双峰人,他从同乡曾国藩(双峰旧属湘乡)身上看到的是“理想主义怀抱与‘好汉打脱牙和血吞’的实践精神”;他从父亲身上看出的是家乡人的普遍个性:固执、刻苦、认真、自尊、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正是这种独立的、理性的、审视的眼光,使他得以超越那种关于故乡、关于家国的廉价的抒情,而有了一种理想主义怀抱下的冷静、决绝而深沉的爱。他甚至还写过“艺术游戏宗教——关于足球的精神梦游”,他也许正是从中国历代狂士之“狂”,在足球那“快乐是浪,悲伤是浪底的潮”中,找到了一种精神皈依,一种久已难觅的江湖侠义精神。
快乐之巨,一如悲伤之深。
那天,中南比较文学毕业的研究生聚会,我作为曾经的“中南”人,论文答辩委员,被邀同聚。几个老师聊天,谈到教师以“言语”为业的种种的不容易。老孟曾经在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坛”讲“洋务先知郭嵩焘”,在《光明日报》“光明讲坛”讲“苦闷的先知:郭嵩焘”,在长沙图书馆思贤讲坛讲“三起三落——晚清时局与郭嵩焘的困局”……郭嵩焘作为“洋务先知”,曾为首任驻英公使,后兼任驻法公使,最早睁眼看世界,“先知先觉”,对时局有清醒的认知,却不见容于一些所谓的“爱国”者,被指为“汉奸”。最后被朝廷贬回到故乡湘阴,却连故乡人也不能容他。在另一个同乡左宗棠功业达到顶峰时,这个苦闷的先知却是“一生怀抱未曾开”……说到这里,大家一番感叹唏嘘,然后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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