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专访|郝洁:当代人如何与情绪“讲和”?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婷 实习生 陈家琦
当代人情绪问题频发,难以与情绪达成和解的人不在少数,人际矛盾所导致的冲突层出不穷……我们想做情绪的“主人”,却往往被情绪反制。我们在高速发展的现在怀念“从前慢”,为往日的单纯和简单致写悼词。但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的身心运转速度却未必能时刻紧随其后,导致了一系列被搁置的情绪问题。
到底是我们控制情绪,还是情绪控制我们?
常年在清华大学教授沟通课程的学者郝洁近期出版新作《与情绪讲和》,她在书中将人类常见情绪分为27类,并为每一种情绪搭配了相应的画作。实现与情绪的和解,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在郝洁看来,当下我们在处理自身情绪的诸多误区,往往都因为我们无法对情绪进行识别,无法实现良好的自我沟通。
郝洁,现任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创新创业与战略系讲师。2003年于莫纳什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分别于2004年和2009年于悉尼大学获得社会科学硕士和哲学硕士学位,并于2013年完成悉尼大学与清华大学联合博士培养项目获得悉尼大学博士学位。郝洁博士为本科生、研究生、MBA、和高级商务管理者讲授“商务沟通”“管理沟通”以及“沟通与谈判”课程。 她的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国际人才职业发展,大学生创业,海归创业就业,女性职业成长,及家族企业传承。郝洁博士分别是美国管理学年会(AOM), 国际商务学会(AIB),中欧案例中心会员和审稿人。
新京报:情绪是个很复杂的集合体,我们也看到你在《与情绪讲和》中用了哲学、心理学、艺术等不同的切入角度剖析情绪。为什么会选择多角度、跨学科的视野切入情绪问题?
郝洁:是的。2020年的新冠疫情对全世界都是一个震撼。当然我们国家控制的还是挺好的,但太多的人心理上的打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我们对自己的情绪要求过于苛刻,甚至要埋在心里,或者也不要表达等等。但在疫情下,太多的人和家庭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身边有朋友也经历了很多情绪上的问题,甚至有人在意外中失去了生命。作为学者,我抱着贡献社会的心态,跳出了自己的学术专业来写这本书。
当我们讲管理情绪,很多人的困难不在于管理,而在于它的前置条件——识别情绪。比如,“愤怒”是个典型的二级情绪,发脾气每个人都会,但往往愤怒这个二级情绪底下的一级情绪是“悲伤”,是“害怕失去”或者是“焦虑”,“怕做不到”这些一级情绪。当识别不了的时候,或者自己混沌了,一下就爆发了。如果碰到一个也不能识别情绪的人,两个人愤怒上面就加急了,就容易出现很多的社会矛盾以及很恶劣的后果。所以这个(书)确实是跨学科的,我也是抱着冒险的心态去写,但我相信以一个真诚的心去贡献社会,应该是没错的。我希望这本书里的知识能让身边不在专业领域里边读书的人也能够知道情绪有很多种,它也会千变万化。
《与情绪讲和》,作者:郝洁,版本:清华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
新京报:关于每种情绪书中都配了一幅名画,你选择为情绪配画的灵感来源于哪里?对于情绪与画作之间的连接点,又是如何解读的?
郝洁:学术著作很多人可能不愿意看,也看不懂,太拗口,现在短视频时代信息量都特别大,我更多是想着如何能够让大家更容易去看。尽可能用最容易的方式,让如果说读过大专、甚至是有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就能够读懂这种情绪。我查了上千幅画,然后和我们清华美院美术系的老师仔细梳理了每一幅。文字在丰富的情感和情绪面前是苍白的,但有时候看到一幅画,或许能够帮助人理解或者平静。比如说像莫奈的《日出》,我是配到给“着迷”这种情绪。一讲到着迷,很多人会觉得孩子着迷于这个东西一定不好。我们翻了很多中国的诗词,一提到着迷,很多是围绕人,很伤感,最后大家不如不见类似这样的诗句,但是我这里的着迷拓展开,引导大家认识着迷可以是一种积极情绪,可以是对人,可以对事也可以是对风景。
新京报:书中把我们常见的情绪归纳了27种,同时进行了积极情绪、消极情绪与双色情绪的分类。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种归纳与分类方法,又是如何做出的?
郝洁:2017年年底,美国心理学家艾伦.考恩和达彻尔.凯尔特纳做了大量的实验,研究身边的人可能有哪些主流情绪,最后他的研究结果测出来就是社会上的人主要常见的情绪有27类,当然27类每一类情绪可以再细分。比如说悲伤,你约我吃饭,我不去,你稍微伤心了一下,这是最轻度的悲伤,和失去亲人心碎的那种悲伤不同。还有焦虑也是常见情绪,但很多人焦虑的时候,不理解它的程度或者如何调节,所以我就想把最新的科学研究结果跟更多的国内社会有需要的人、有情绪困惑的人分享。所以我的第一个贡献,是把情绪最新的研究结果找到,然后按照学科分类。这本书的创新点第一个是把27个情绪根据心理学的研究,哪些是积极,哪些是消极,哪些是中性,把它分类;第二个是结合了中华文化,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还是很不一样,我们跟国际社会连接更加紧密,生活节奏也特别快,我们需要恰当去表达自己的形式和感受。我们需要认识到自己表达情绪的方式和误区,以及我们建议的方式是什么。当你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告诉大家我现在需要一些时间。第三个贡献,是刚刚我们讲到的引入画作,我个人也为此感到欣慰。
新京报:就平时的观察来看,你觉得大家在处理自身情绪的时候有什么常见的误区吗?
郝洁:我刚刚讲到一点,就是识别不了情绪。我在清华经管教了8年的沟通课,本科以及MBA的沟通课。人与人之间能否有浑厚的智慧的良好的沟通状态,取决于这个人的自我沟通。他的情绪调整好了,对事情看明白了,自然而然说的东西会成熟自信。有一些沟通课,就是教你怎么站,话术应该是怎么样,但当自我沟通没到位的时候,是不会有智慧的。情绪不应该去管控,如果识别不了自己的情绪,就被情绪牵走了。另一个极端是完全要控制它,完全控制在人际沟通中会特别假,也不能有健康有效的沟通。
新京报:那么比较合适的方法是什么,就是取一个中间值?
郝洁:对,这也是和情绪“讲和”。“和”字,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很重要一点。我个人受西方教育比较多,想把西方的知识逻辑引入到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里面。无论是极度的放纵和极度的控制,共同的问题就是情绪识别问题:我现在是什么的状态,我需要什么来调整自己?只能自己去识别,比如可以表达我最近压力太大了,这个项目我怎么样去调节自己,可能依然是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大喊大叫,但是心里的情绪得到了舒展,这很重要。舒展情绪才能让自己有一个丰富的丰盈的内心,去生活去工作,去贡献社会。
新京报:我看你一直非常强调“识别”这一点。
郝洁:这是非常重要的。我的学科研究还涉及女性职业发展,所以我对社会以及群体如何刻画女性特别敏感,比如动不动就说“老婆说的都对”,这是很歧视的,好像我们不明理,反正你对就完了。大家好像对女性有一种刻板印象,情绪激动。我特地有一章就写女人和情绪,情绪问题男人女人都有,但是我们被教育的不一样。女性一直被教育的是,你跟他折腾你跟他闹、哭,用这种文化去教育女性就容易(产生问题)。当代信息化社会把更多的女性解放出来了,我也很高兴看到这一点,我们女性也在为信息化时代做贡献,而不是被农耕社会所局限。
新京报:对于负面情绪或病症,比如抑郁、焦虑,你觉得这是一个当代特征吗?你是否认为当代人更容易遭遇情绪问题,如果是,有哪些主要原因造成这一现象?
郝洁: 古代,像原始人时期,没有吃的就要打猎,他会焦虑,我会不会被狼吃了?我要逮一个老虎会不会被它吃了?我晚上吃什么?人也会焦虑,有人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一种情绪。而变化会让这种情绪加重。焦虑也是面对不可控以及别人对你期待的增长产生的情绪。政治、经济、疫情,还有科技的变化,都对人的心理产生很大变化。由于这几种大的世界变革,影响到我们个人,所以说是的,这的确和当代社会有关,当下这两年的变化会更加浓烈。焦虑是抑郁的前置,轻度焦虑虽然是负面情绪,但不一定是特别不好的东西。识别之后就要去唤醒积极情绪。
新京报:对于情绪困扰,近年的公共讨论也不少。在你看来,跟以前相比,现在大家对情绪问题的公共探讨有哪些进步,又有哪些问题?
郝洁:我觉得还是有进步的。相对而言,发达一些的地区北上广深,还有一些相对先进的城市,更注重人文。相比从前,人们也更加注重自己的情绪。虽然还有很多地区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真正关注内心的人越来越多,随着90后、00后的成长,这都是很好的事情。一些官方媒体,像光明网、人民网,包括新京报也非常注重这一块的发展。这是很难的,但其实这个真的是很重要。再比如疫情对人内心的冲击,这个是我觉得后疫情期间需要非常注重的。
新京报:对于情绪的感知与疏导,书中也给出了诸多具体建议。比如对于焦虑情绪,就给出了呼吸感知、3-3-法则等具体的应对建议。那么处理自身的情绪问题,有没有一些整体性的原则和建议可以给读者?
郝洁:每个情绪都不一样,都很独特,这个书我也尝试用本体论的方式让大家去思考到底是你控制情绪还是情绪控制你。整体来说,第一是识别情绪:我是谁,我现在怎么了,我为什么现在会这么伤心?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我的状态好还是不好,我是快乐的吗?我现在主要的情绪是什么?第二是别跟它较劲,接受它。再就是找准自己的方向去调整。
新京报:书中最后一个章节写到情绪的叠加,它反映到一个人身上可能很难拆分,这些叠加就构成一个人的个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肯定是带有个人风格的,有人倾向压制、有人喜欢倾诉、也有人倾向忽略自己的情绪。这些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保留,多大程度上需要“修正”?
郝洁:对,这可能对很多人都有参考价值。一般情况下都是好几种情绪叠加出现的,还是要尝试去识别一下我现在主要的情绪里面,负面的占多少?如果说我有5个情绪,消极的占一半以上,这个就是消极情绪。如果消极情绪占主导,特别难受的时候,你要去进入自己的身体和心理,问自己我为什么难受,我有几种不好的情绪在里面。很多人就是难受,却说不出来怎么难受。有的时候,你就得接受不高兴,过段时间就好了。这种消极情绪过段时间会过去,同时也要我努力唤醒其他积极情绪。如果较劲,就会在没有识别自己情绪的时候,没有去和自己情绪讲和的时候,就进入下一个环节,迁怒于他人,把自己搅到另外一个状态里面去跟人斗争,掉到另外一个循环里,那会越来越糟糕。因为没有识别的话就会被情绪带着走,被情绪控制。
新京报:在写这本书的过程里,对自己而言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郝洁:有学者讲到,你不知道自己真正知道什么,直到你落笔把它完整地写出来。有时候完整写出来就是自我的梳理。直到那时候它才更加完整、体系化,所以对于我自己也是一个治愈。此外,也引入了一些身边的故事,做了大量的采访,帮助我对当下社会、 学生,他们会因为什么东西而迁怒,或者是他们的表达方式,有深刻的认识。第三个是在我美院同事的启发下,对一些艺术品有更浑厚的认知和认识,把艺术和文字更加紧密地融合在一块。我写得比较痛快,也是梳理治愈自己,也希望读者能有同样的感受和收获。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婷;实习生 陈家琦
编辑|走走
校对|李世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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