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公安部专家组的鉴定表明，12、25洛阳特大火灾的起因其实很简单：施工人员在东都商厦地下一层电焊作业时，电焊熔渣引燃地下二层楼梯上的可燃物所致。但对这一简单的事实人们有不同的理解，而不同的理解背后，又会导致不同的责任担当。围绕着责任的追究，使这一起因简单的案件呈现出相当复杂性。从起因到结果之间，纠结了多少因素链？在导致309人死亡的责任链上，从违章电焊这一环开始，所能推及的边界又在哪里？)

　　被推迟的审判

　　6月1日，为了旁听"12、25洛阳大火案"的庭审，66岁的尤克敏老人一大早就来到洛阳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他的儿子尤建立在那场大火中不幸遇难身亡。老人告诉记者，儿子死时仅29岁，原来在四川当兵，退伍后和战友一起在重庆开摩托车修理店。大火前几天，特意从重庆赶回来，因为妻子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没想到，尤建立只做了13天父亲，那场火就夺走了他的生命。老人说，这几个月，他每天抱着孙子，就盼着对凶手审判的这一天。8点刚过，几十名像尤克敏一样的死难者家属陆续赶到。出乎意料的是：法院告诉他们，6月1日没有庭审。

　　"庭审被推迟了"，从全国各地专程赶来采访的记者们同样发现自己扑了个空。在洛阳市公安局，记者向一位副局长打听"庭审为什么推迟"，刚从外地开会回来的该副局长竟反回记者："庭审推迟了？"他当即打电话询问此事，在得到有关证实后，他显得有点尴尬，只向记者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清楚情况，现在也不好说什么。"在后来的采访中，这是记者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洛阳市检察院的一位检察官对来访的记者说，他也没想到会推迟。此前他答应过朋友，要帮忙弄几张参加6月1日庭审旁听的票。洛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王增节庭长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则明确表示，"原定在6月1日、2日庭审的"。

　　洛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负责主审此案的法官是赵大伟庭长。赵大伟戴一幅宽边眼镜，看上去像一位教师，但是给记者的印象是一位精干的法官。赵大伟已经当了20多年的法官，言辞很简洁。他热情地接待了记者，但对"6月1日开庭"这一消息，他表示"感到意外"。"我们从来没有说过6月1日开庭"，他说，5月18日，他才接触到洛阳市检察院提供的材料，"而且是复印件"，5月20日，他将起诉书发给被告和辩护人。赵大伟解释说，按司法规定，起诉书发出10日后，即可开庭，也就说是6月1日之后，可以开庭，但不等于说6月1日必须开庭。至于何时会开庭，他说要等"上面的通知"。为什么要等上面的通知？"上面"指谁？赵大伟没有说明。但他强调："从材料上看，此案也就是一件普通的责任事故罪"。记者追问：既然是普通的责任事故罪，为什么要由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赵大伟的回答是："此案的社会影响大，因此升级由中院审理。"当记者问及，此案的社会影响大，是否会给审判造成压力时，赵大伟明确表示不会。他说："全部的材料我也要等到法庭上才能知道，而且所有这些材料都必须经过法庭的辩论才能确定。"

　　洛阳市检察院共起诉了23名犯罪嫌疑人。赵大伟负责审理的是大火的责任方之一、洛阳市丹尼斯量贩有限公司的10名员工。大火的另一责任方、洛阳市东都商厦的4名犯罪嫌疑人也由中院审理。另外9名被告人的审理则由洛阳市涧西区人民法院负责。这9名被告均为国家工作人员，赵大伟认为，对他们的审理"还不够升级的标准"，所以由区法院审理。

　　洛阳市涧西区人民法院办公室主任秦克勤"经过请示"后，答应向记者提供最简单的情况。他同样不同意"庭审推迟"的说法。他说，作为法院，希望尽快将案件处理，但是由于"有些事实还不太清楚"，所以目前还没法开庭。记者问他"开庭时间是否由法院定？"秦克勤回答："按规定是法院定。"按司法程序，事实的调查是由检察机关负责，为什么涧西区法院会认为"有些事实还不太清楚"，秦克勤的解释是，此案的审理要"将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相结合。"

　　两位法官都承认了此案的社会影响和社会效果，同时也都强调这不会影响法院依法按事实判决。事实上，火灾后不久，公安部专家组的鉴定就表明了火灾的原因很简单：火灾是施工人员在东都商厦地下一层电焊作业时，电焊熔渣引燃地下二层楼梯上的可燃物所致。但是人们难以理解的是，一次简单的电焊作业竟然导致309人一氧化碳中素窒息死亡。从初因到结果之间，纠结了多少因素链？在导致309人死亡的责任链上，从王成太电焊这一环开始，所能推及的边界又在哪里？

　　这既是一个张大伟和秦克勤所说的社会影响问题，但也是一个法律问题，从这一点上说，此案不一定那么简单。在采访中，记者听到各种有关开庭时间的传言。洛阳焦点律师事务所的蒋川认为，时间未定，表明有关方面对此案"很慎重"。他是被告杨红军的辩护人，也在等开庭的通知。谈及未来的庭审，蒋川用了"硬辨"一词，意思是只用材料和法理说话，并没有像通常那样在庭审前与法官进行沟通。蒋川还告诉记者，他接触到的所有辩护律师都在为庭辩做最充分的准备，他预言将有一场"精彩的庭辩"。

　　开庭时间上的疑团和各方的慎重态度反映了本案的某种复杂性。但到底本案是简单还是复杂，赵大伟认为，"一切将在法庭上见证。法庭上表现为简单就是简单，表现为复杂就是复杂。"

　　责任链环的起点

　　赵大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事情很简单：电焊导致起火。但是，对这一简单的事实有各种不同的理解。"

　　我们再次回到那件大家熟悉的简单事实：2000年12月25日晚，洛阳丹尼斯量贩有限公司东都店员工在承租的东都商厦负一楼和正一楼的营业大厅内做开业前的准备工作。当晚20时17分许，丹尼斯东都店装修负责人王子亮违章指派王成太，将负一楼与负二楼中间的步行梯隔断钢板上的两个洞孔(18厘米X10厘米、26、8厘米X4、8厘米)用钢板焊补住。21时20分左右，发现洞孔下面有火，王成太当即向在负一楼组织摆放商品的店长赵宇报告，并说火可能是自己电焊引起的。赵宇即组织在场的丹尼斯员工进行扑救。王成太跑到消防栓处，撬开消防柜上的锁扣，拉出消防水带，顺钢板洞口往下浇水，但因为毒烟呛人，王成太、赵宇等人相继撤离现场。21时39分接到火警的消防人员赶到事发地点，但未被告知起火原因和正四楼歌舞厅多人被困的危险情况，延误了灭火救人的时机。负二楼家具燃烧产生的大量有毒烟雾顺大楼东北角、西北角楼梯通道窜上正四楼，由于楼顶排烟不畅，正四楼安全通道被锁闭，致使在那里娱乐和工作的309人遭受毒烟熏呛，窒息死亡。

　　洛阳市检察院认为，"被告人王成太违章冒险进行电焊作业，引起火灾，造成直接财产损失275万余元，在其撤离大楼后不向及时赶到的消防人员报告起火原因和正四楼歌舞厅正在营业的情况，反而逃离现场，延误灭火和救人的时机，加重了危害结果的发生，后果特别严重，情节特别恶劣，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条、第二百三十三条之规定，已构成重大责任事故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九条的规定，应数罪并罚"。

　　王成太的哥哥王成军向记者表示，起诉书上的罪名，他认为"比较公正"。他向记者透露，自从12月27日王成太被公安局抓走后，他先后听到过四种起诉罪名，一开始是"故意放火罪"，后来变成"间接故意放火罪"，后来又变成"以危险方法为害公共安全罪"，直到起诉书上的"重大责任事故罪和过失致人死亡罪"。王成军说，"如果是故意的，就变成了坏人，我们对子孙后代就没法交待。"王成军今年65岁，原来在林业部洛阳人造板厂工作，5年前离休。他承认，王成太的电焊是309名无辜生命死亡的导火线，他为此很疼心，但是在他的眼里，19岁参军、入党，很孝顺的弟弟决不是个"坏人"。王成军强调，决不能在王成太电焊和309人死亡之间直接划上等号。丹尼斯的一位课长也向记者证实，她听说过要以"故意放火罪"起诉王成太，她感到难以理解：公安部专案组的鉴定不是已经将火灾原因讲得很清楚了吗？"电焊致火"被说成是"故意放火"，她"不敢往下想"。王成太的辩护律师任万里认为，对犯罪嫌疑人的行为有不同理解和争议是正常的，但是以"故意放火罪"起诉王成太是"可笑的"，因为它显然违背常理。在任万里看来，之所以会出现那些既违背常理又违背公安部专案组鉴定的指控，原因很简单：如果是故意放火，纯属王成太个人责任；如果是重大责任事故，则应追究有关领导责任。

　　记者来到位于洛阳市南昌路上丹尼斯量贩有限公司总部，办公室设在营业厅楼上，被一排玻璃墙挡住，坐在窗内的小姐告诉记者，"大火之后，公司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采访。"那位课长声称是"出于一种公民的责任"，愿意与记者"私下聊聊"。她认为，丹尼斯是12、25特大火灾的导火线，对309人死亡负有直接责任，但是，东都商厦、东都歌舞厅均属违规经营，本来就存在严重的消防隐患，因此，有关行政管理部门应该与丹尼斯一起并列负有相关责任。

　　大火责任链上将被审判者

　　12、25特大火灾发生后的第4天，河南省委书记陈奎元表示："必须严厉追究、依法严惩应对这场火灾负责的单位和个人，彻查严处失职和渎职人员"。目前，洛阳市检察院以渎职罪起诉的国家工作人员共9人，他们分别来自洛阳市消防、公安、城建、工商和文化管理等相关行政职能部门，被起诉的罪名包括：玩忽失守、滥用职权和妨害作证。秦克勤简称为"五案九人"，他们是：唐中林，洛阳市老城区建设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张志明，洛阳市城市建设管理委员会城市监察办公室副主任，均以"滥用职权罪"被起诉，理由是滥批违章建筑，导致消防通道被堵。

　　姚国红：洛阳市公安局消防支队防火检查处指导科副科长，上尉军衔，以"玩忽职守罪"被起诉，理由是监察防火隐患不力。

　　桂延州，洛阳市文化局市场管理科科长，以"玩忽职守罪"被起诉，理由是，焦作大火后国家要求对娱乐场所进行检查整改，重新登记，桂延州交待人对东都歌舞厅进行检查，但事实上没有人检查过东都歌舞厅。

　　杨红军，洛阳市工商局老城分局青年宫工商所所长，以"玩忽职守罪"被起诉，理由是，焦作大火后，国家要求对娱乐场所进行检查整改，杨红军没有对落实有关指令，没有对东都歌舞厅进行检查整改。

　　郭友军，洛阳市工商局老城分局原局长，以"妨害作证罪"被起诉，理由是，12、25大火后，为逃脱责任，授意杨红军说落实过有关检查整改的指令。

　　王新伟，洛阳市工商局老城分局副局长，以"妨害作证罪"被起诉，理由同郭友军。

　　岳永欣，洛阳市公安局老城分局东南隅派出所所长，二级警督，以"玩忽职守罪"被起诉，理由是，焦作大火后，国家要求对娱乐场所进行检查整改，岳永欣没有按照要求对东都歌舞厅进行检查。

　　马东斌，东南隅派出所民警，二级警督，罪名与理由与岳永欣相同。

　　责任链的边界

　　记者来到洛阳市公安局消防支队采访时，李法信支队长连连摆手说："我们不愿再提此事。"据消防支队李来成政委介绍，火灾出现前，他们曾多次检查东都商厦和东都歌舞厅，并在发现火灾隐患后，责令东都商厦停业整改；复查时，东都商厦也确实在停业，但问题是，消防队一走，它又开门营业。12月22日，消防支队再次对东都商厦进行消防检查，发现在未经消防部门审批的情况下，从负一楼到正三楼都在装修。因此，李来成认为，"12、25大火，我们消防部门有责任，但责任不在监督不力。"他强调，电焊致火是人为原因，消防部门难以接受"监察防火隐患不力"的指控。

　　在洛阳市老城区建设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室，墙上公布了建委主要工作人员的名单。记者到这里采访时，看到副主任唐中林的照片还挂在上面。但是当问起唐中林的一些情况时，办公室的人都说"不了解"，并说领导们都出去指挥清除违章建筑了。记者打电话到洛阳市文化局、工商局和公安局东城分局，提出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也是同样的："不清楚情况"。在东南隅派出所，记者见到了指导员杨玉。派出所就在离东都商厦约100米远的一条小巷里，杨玉的办公桌旁摆放一张床，供值夜班休息。在接待记者的一段时间里，杨玉与岳永欣的妻子通了好几次电话，不时叫几声"嫂子"，看得出他对岳永欣的家属很关心，但对于岳永欣的情况，他同样是一字不提。

　　洛阳市工商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杨红军等人被逮捕后，工商局有不少人觉得"冤"。在被起诉的9名国家工作人员中，郭友军和王新伟两个是4月29日才被逮捕的，他们的辩护人崔孟耀律师认为，12、25洛阳大火是一次偶然事故，虽然后果很严重，但有些被起诉的人对火灾没有什么直接责任。他认为责任的追究边界可以探讨，如果一环连一环地逐层追下去，应该有更多的人对309条人命负责。

　　消防支队的巩建军也认为，12、25大火是多种因素巧合的结果。但他又说，这样的火灾还有可能发生。据记者了解，5月29日，洛阳市刚刚召开了消防工作会议，洛阳市各级政府逐级签订了《消防安全责任书》。巩建军告诉记者，现在口头都讲安全第一，重视消防，但实际还是经济第一。巩建军还打了一个比喻：医生给病人开了药，病人不吃，死了，能判医生的罪吗？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比喻不太确切，所以又接着做了解释，消防支队已经责令东都商厦整改了，并报请市政府批准对东都实行停业整改处罚，但东都商厦是亏损大户，职工都下岗了，领导要考虑经济利益和政治前途，未必支持消防部门。起作用的是领导的意见，承担事故责任的是各行政职能部门。消防支队的一位姓辛的工作人员说，监督应该形成循环监督，各职能部门监督不力，玩忽职守，表明对各级职能部门负有责任的领导同样是监督不力。

　　焦作大火后，上级有关部门曾发出通知，要求对娱乐场所进行检查整改，重新登记，桂延州、杨红军、岳永欣等人被起诉，都是因为落实检查整改不力，构成"玩忽职守罪"。焦作大火74名无辜生命的被大火吞灭看来并不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惕，他们如此履行自己职责的结果是，12月25日晚，309条生命再次被大火吞灭。

　　12、25的起因很简单，它的结果也很清楚，对于它的不同理解将在法庭上得到阐述。但是对于人的生命安全的珍视和尊重，却不仅仅是个法律责任问题。

　　针对洛阳大火，河南省委书记阿奎元曾表示，"党委和政府难辞其咎，必须主动地承担责任。"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有关领导出来"主动承担责任"。6月1日，赶到洛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参加旁听的一位死难者家属说："309个冤魂需要一个让他们安宁的说法。"(记者 曹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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