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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明的“马拉松”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5月24日11:12 mangazine.名牌
华夏文明的“马拉松”

城濮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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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李峻 宝树 图/张向春

  公元前490年,空前强大的波斯帝国派出一支军队越过爱琴海,在雅典附近的马拉松湾(Marathon)登陆,意图在内奸的配合下攻占雅典,为最终吞并整个希腊半岛铺平道路。波斯军约25000人,其中有大量骑兵,他们所面对的障碍,只是不到10000人的雅典步兵。虽然波斯人占绝对的数量优势,然而最终却是雅典人以无畏的勇气和巧妙的战术取得了胜利,迫
使波斯人在滩头留下六千多具尸体后上船逃走,而自己只蒙受了轻微的损失。这就是著名的马拉松会战:希腊人第一次凭着自己的力量击败了波斯帝国,捍卫了初生的希腊文明乃至西方文明的独立。正因为如此,这场会战才永远留在了西方人的记忆中。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早在马拉松会战之前一个多世纪,在东亚的黄河流域也发生了一场不无相似的会战,这就是晋楚城濮之战。此战堪称中国春秋时代最重要的一战,它将年轻的华夏文明从“蛮族”的威胁下拯救出来,并决定了未来整个“轴心时代”的政治文化走向。只有沿着这场大战的历史脉络,我们才能看清,一个古老文明起步时的艰辛轨迹。

  一.两雄相遇

  公元前八世纪,随着东迁洛邑的周王室日益衰落,在中原大地上形成了权力真空,大大小小的几百个诸侯国开始混战争雄,揭开了春秋时代的第一幕。然而逐鹿中原的列国并不知道,这一切努力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场大混战的最大受益者却是数千里外一个小小的南方蛮国:楚国。

  楚国僻处长江流域,文化风俗和中原大异,中原国家向来不认它是华夏文明圈的一员,而蔑称之为“荆蛮”。西周时期,楚国已经显露出非凡的潜力,只是被周王朝一再压制而不能获得进一步发展。此时,周王朝的压力既去,中原国家也自顾不暇,楚国乘机在长江流域迅速扩张,百余年间,灭国无数,占领了从川东、湖北、河南南部到安徽的千里沃土,疆域恐怕不下于华夏诸国的总和,并对华夏世界形成了新月形包围。实力壮大之后,楚国国君也自称为“王”,同周王分庭抗礼,并萌发了取周而代之的野心。中原诸国恐慌万分:同一般强国的称霸不同,楚国的扩张被认为是蛮夷对华夏的挑战,和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相互呼应。所谓“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华夏族的生存已然岌岌可危。

  正是由于夷狄入侵所激发起的“中国”意识,使华夏诸邦暂时捐弃了彼此间的内斗,共同团结在“尊王攘夷”的旗帜下。公元前656年,当时的霸主齐桓公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七国联军兴兵伐楚,大有决一死战的气势。然而最终却是双方妥协,以外交方式缓和了争端。面对诸侯联军的压力,当时在位的楚成王作出了妥协,承诺不再北侵。但齐桓公一死(前643年),齐国陷于内乱,中原诸侯群龙无首,楚国势力又卷土重来。宋襄公企图团结诸侯以遏制楚国,但标榜仁义却不懂军事,在“泓之战”中遭到惨败(前638),空留下千古笑名。此后几年,宋、郑、曹、卫等重要中原国家都在楚国的威逼利诱之下与之结盟,黄河以南几乎都成了楚家天下;不久,楚国利用齐、鲁间的矛盾,“借兵”给鲁国去攻打齐国,并在齐国边境的谷邑(山东东阿)驻军,明显将征服的下一个目标指向了日益衰落的齐国。一时间,楚国凌然有入主中原的架势,华夏诸邦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

  几乎与楚国的扩张同时,北方的晋国也日益壮大。晋国公室出自周成王的幼弟,是正牌的华夏贵胄,它始封于山西南部,最初只是一块杂处戎狄间的蛮荒之地,然而相对于那些在中原腹地挤得密密麻麻的小国,此地的发展空间却很大,经过几百年的经营,晋人征服和同化了戎狄,扩张到山西、河北大部,又南下占据了晋、陕、豫之间的重要战略地带,逐渐成为华夏世界第一大国(战国时晋国分裂为韩、赵、魏三国,犹能各自称雄一方,可见此前晋国的规模)。本来,晋国早就可以称霸中原,只是献公末年闹出了“骊姬之乱”(前656),太子被杀,几个公子流亡外国,此后政局混乱,政变频繁,国家一时陷入衰微。直到二十年后(前636),在国外流亡多年的公子重耳回国继位,晋国局势才稳定下来。

  重耳即后世所称的晋文公,是赫赫有名的一代英主。他上台执政后,拨乱反正,励精图治,使得国力迅速恢复。次年,狄人南下侵扰周王的王畿,文公兴兵勤王,击退了狄兵,接过了“尊王攘夷”的大旗,自然也成为抗楚阵线的中流砥柱。事实上,目前除了晋国,再没有第二个华夏国家有实力抵挡楚国的北侵。中原上空战云密布,一场晋楚战争已经迫在眉睫。

  二.剑拔弩张

  即将发生冲突的双方首脑,晋文公和楚成王,其实几年前就打过交道。当重耳流亡经过楚国的时候,曾受到成王的款待。成王试图通过扶植重耳上台而控制晋国,却始终没有得到重耳的承诺。在一次宴会上,成王直言不讳地问:公子倘若回国继位,拿什么来报答寡人呢?重耳一再敷衍不答,后来实在被追问得无可逃避了,才缓缓说:倘若托您的福,我能够继位为君的话,那么当贵我两国一起“治兵”的时候,我军当退避三舍(向后撤退三天的行军路程)。如果您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只有亲自拿着鞭子、弓箭,陪您周旋周旋。这就明白点破了两国间的根本矛盾。成王对重耳也从此死心,不久就把他送到了秦国,重耳也在秦穆公的支持下继位。此时,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双方都在积极争夺势力范围,这本身就成为战争的导火索。

  宋国虽然被迫与楚结盟,其实内心仍然向着中原国家。晋文公上台后,亦以“报恩”的名义(文公流亡时曾经受过宋国的恩惠)积极笼络宋国,宋国权衡了一番利弊,遂于前634年叛楚归晋。成王大怒,为了严惩宋国,以儆效尤,在该年年底派令尹(宰相)子玉(名成得臣,子玉为字,习惯上称字,下同),司马(国防部长)子西(斗宜申)率兵围攻宋国的缗(山东单县),揭开了战争的序幕。这和波斯王大流士因为伊奥尼亚(Ionia)属地在雅典人的唆使下投向希腊而发动对希腊的战争,倒是如出一辙。

  子玉、子西都出自楚国的王族旁支若敖氏,这一族是先王若敖的后裔,长期秉持国政。早一代人,执政近三十年的大政治家令尹子文(斗於菟)即是这一家族的代表。子玉正是在子文的支持下才得以克服阻力,继任令尹。伐宋前夕,子玉在国内举行军事操练,军法严明,秩序井然。观看的贵族公卿都认为子文选拔人才得当,向他道贺。子文也很高兴,摆酒宴款待大家。但是一个叫贾的少年并不道贺,反而对子文说:子玉此人刚愎自用而又傲慢无礼,不可以让他作一军的统帅,假如率领的兵力超过三百乘,就非丧军败绩不可。而子玉上台是由于您的推举,您的推荐把整个国家都败坏了,又有什么好庆贺的呢?说到这里,子文面色自然变得很难看,贾又笑了笑说:好吧,假如子玉真的获胜还朝,我到时再庆贺,您不会嫌太迟吧?

  战前的这个不和谐音被郑重其事地记载在 《左传》 里,贾俨然以先知的面目出现,然而仔细推敲,其中疑点颇多:贾其时年岁尚幼,最多不过十来岁,未必有多少见识,他的话不是听了别人的传言,就是直接受人指使。利用小孩子的“童言无忌”打击政敌,是古代政治斗争中常见的手法。据学者推测,子文在楚国多年来秉持大权,此时已经形成了一个以若敖家族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不免和楚王及其他贵族发生冲突,贾即出自另一大族“氏”,与若敖氏一向对立,这次事件表明,子玉在朝中有相当的反对派掣肘,这和他后来的失败不无关系。

  对缗的围攻很快便告一段落,因为成王在计划一起更大的军事行动以彻底压服中原国家。经过大半年的休整,前633年冬,成王亲率大军,会合陈、蔡、郑、许四个卫星国,围住了宋都商丘(河南商丘县)。宋国派使节到晋国去搬救兵。晋将先轸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于是,早已蓄势待发的晋国一方面和齐、秦等国联络,一方面开始动员,由于这次面对的是异常强大的楚国,晋军在原来“二军”的基础上扩充为上中下“三军”。同时,文公开始物色出征的将帅人选,经过一番周折,最后确定的战斗序列如下:

  主将佐将

  上军狐毛狐偃

  中军先轸溱

  下军栾枝胥臣

  文公也参与了这次出征,但是作为国君,并不直接指挥军事行动,只有在最重大的战略问题上才由他定夺。

  关于具体的战略计划,狐偃作了一番分析:曹、卫是楚国新得到的两个盟国,位于我国和宋国之间,如果我军直接去救宋,不但劳师伐远,未必能成功,而且容易受到曹、卫的夹击。但如果我方首先攻打自家门口的曹、卫,就可以迫使楚军放弃围宋,北上来救,届时主客易势,就可以以逸待劳,给楚军以迎头痛击了。狐偃大概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要是直接去救宋,就算打赢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但是攻打和自己接壤的曹、卫,则可以为并吞或控制这两国奠定基础。这一计划很快被文公所采纳。

  三.折冲樽俎

  公元前632年元月,晋出兵攻打曹、卫,大军压境之下,卫国人心惶惶,很快发生政变,亲楚的卫成公倒台;晋军又经过三天的血战,攻占了曹国,俘虏了曹共公。但由于控制两国的愿望过于急切,计划发生了偏差:曹、卫两国过快地落入晋军之手,楚军救援的政权已经不存在了,援救二国的部分楚军也中途返回。作为报复,楚军只有更加猛烈地围攻宋都。宋国再次遣使到晋国告急,说如果再不派兵救援,宋国就只有投降楚国。“围魏救赵”的战略计划只得宣告失败。

  此时,晋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不救宋国,宋国势将重新落入楚国之手,但是如果出兵南下,以劣势的兵力又没有把握取胜。名义上的盟友齐、秦两国也持观望态度,并没有实际的支援。此时,足智多谋的先轸出了一条俾斯麦式的妙计:让宋国许齐、秦以重利,请它们从中调和,使楚国撤兵。同时将曹、卫的部分耕地分给宋国,以补偿宋人贿赂齐、秦的损失,同时也可以激怒楚国拒绝齐、秦的调和。这样一来,齐、秦一方面急于得到宋国的贿赂,另一方面又怪楚国顽固不化,势必一怒发兵,则我方就可以惠而不费地占据有利形势。文公依计行事,于是在正式交战之前,一场外交战首先在各国间展开了。

  不出先轸所料,楚国拒绝了齐、秦的调和,齐、秦被激怒之下,分别屯兵边塞,有三管齐下之势,让前线的楚成王大感狼狈。成王对于中原国家的政策,一向是“避实击虚”:他擅长借各国的内部矛盾加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而当各国同仇敌忾,联合出兵的时候,却又及时妥协,避免进行战略决战。二十多年前,正是借这样的外交手腕,才消解了七国联军气势汹汹的讨伐。此时成王年事已高,不愿冒同时和三个强国交战的危险,于是他一方面设法和齐、秦两国改善关系,命令齐国境内的楚军撤兵,另一方面则命子玉解除商丘之围回国,并派人告诉子玉说:晋侯此人老谋深算,不是容易对付的。况且流亡十九年后当上国君,必然有天命庇佑。还是适可而止、知难而退吧。

  令成王想不到的是,子玉不但不肯从命,而且派人来要援兵,说什么能不能有大功不敢说,但是一定要打这么一仗,也好堵住别人的诽谤,说我带不起三百乘以上的兵。这话轻浮无礼,让成王怒不可遏,恨不得一个耳光刮上去。但生气归生气,成王此时也不敢轻易撤掉子玉:此人现在手握兵权,如果闹得太僵,难保他不举兵叛乱,外有重兵,内有亲族的响应,自己的王位就危险了,为此还不得不安抚一下子玉。成王最后作了妥协:尽量少拨给子玉军队,大军则随己南返。这样一来,子玉得胜,楚国可以称霸天下;如果落败,也只是削弱若敖一族,不致损害根本。于是,楚王率领主力军回国,子玉带着剩下的军队继续围攻商丘。

  子玉也非一味蛮干,不讲智谋。他很快遣使答复晋军说:请你们恢复卫侯的权力,并且释放曹君,我就解除对宋国的围困。一脚又把皮球给踢了回来。晋国倘若照办,楚军未必肯解围,说不定又找别的理由拖延,就算最后解围,也白赚了曹、卫的感激,晋国则一无所获;而晋国如果不答应,又会遭到宋、曹、卫三国的怨恨,处境非常被动。面对这个新的困境,又是先轸想出了一条绝妙的对策:一方面和曹、卫举行单边会谈,允诺让它们复国,但条件是和楚国断交;另一方面把楚国的使节扣押下来,以激怒楚军北上挑战。果然,曹、卫为了复国,都和楚国断绝了外交关系,转而投靠晋国。楚国什么都没有得到,连自己的使节都被人扣押了。子玉大怒之下,再也沉不住气,兴师北上,要和晋军决一死战。晋军终于达到了战略目的。

  四.退避三舍

  在详细描述战争进程之前,我们首先看看双方的兵力配置及对比。据 《左传》 所载,晋方出动的兵力为战车700乘,按照杜预的注解,战车与兵士之比约为1:75,则700乘战车就相当于52500人。另外,名义上还有齐、秦、宋等国的盟军。但是由于晋国和这些国家的同盟关系刚刚建立,并无统一指挥组织,进行联合作战存在困难,更不用说一些国家可能还有摇摆,所以这些国家的同盟军只是在一旁观战,并没有参加实际会战,因此 《左传》 中也没有任何记载。

  在楚军方面,则缺乏任何直接数据,但我们可以做一些有根据的推断:从贾的讽刺中,我们知道子玉所率领的战车一定远超过三百乘,至少也有四五百乘之多,但是相对于晋军,可能还处于劣势,至少没有明显优势,所以子玉向成王要求支援;后来的增援有多少呢? 《左传》 说,成王发怒之后,“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西广”为楚王身边的亲兵部队,“东宫”是应当由太子统领的部队,各为30乘左右,的确是少得可怜,并且成王派这些亲信部队来,恐怕不无监视子玉的意图;而“若敖六卒”则相反,乃是若敖氏的私家军,楚王指挥不动,指派给子玉,只是空头人情。若敖六卒共180乘,则这些增援部队共240乘左右,不算太多,但是已经足以使楚军达到八九百乘战车,楚军战车和士兵的比例约为1:100,则子玉的军队当在80000人以上,对晋军有很大的数量优势。难怪子玉有恃无恐,北上挑战了。

  另外,陈、蔡、郑、许是楚国的同盟, 《左传》 中明确提到陈、蔡二军参加了城濮之战。可以推断,这两国的军队已经整合进了楚军的指挥作战体系,成为楚军的右翼。军队数量当已计入上述的楚军总数中。至于郑、许,从一些线索来看,大概只是做政治上的声援,并未真正发兵。

  面对楚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晋军还没有等楚军到来就已远远北撤,向北走了大概三天的路程—约九十里地,这就是当年重耳许给楚王的报答,所谓“退避三舍”。此举并非宋襄公式的仁义,其战术意义在于诱敌深入,并缩短己方的补给线。并且,随着楚军的逐步深入,最初高涨的士气逐渐低落,一些将领已经要求停止追击并撤退,刚愎自用的子玉一口拒绝,高级指挥层也出现了矛盾;同时,晋军方面见己方以国君之尊竟避让对方臣子而愤愤不平,请战的士气日益高涨。从各个角度来看,子玉的追击都好像在用力压一根弹簧,越往前压,自身的余力就越小,反弹的力道也就越大。

  三天后,四月初一(戊辰),晋军终于停止了撤退。在卫国的城濮地区(山东范县临濮城)安营扎寨。而楚军也在数里外背靠丘陵地带宿营,抢占了有利地形。两军遥遥相望。晋文公这几天一直在担忧和楚军作战的事情,内心颇不踏实,前一天晚上竟然作了一个噩梦:楚王伏在自己身上,像妖怪一样咀嚼着自己的脑子!此时,文公看到楚军声势浩大,又不禁有些犹豫,动摇了作战决心。狐偃鼓励他说:“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说无论战胜战败,晋军有赚无赔。文公却不以为然,于是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噩梦说了。诸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狐偃机灵,居然硬着头皮想出一套说辞:大吉大利呀!主公!您仰面朝天,是表示您得到了天;楚王伏身,表示他已经伏罪。至于吃脑子么……这个,脑代表柔,牙代表刚,表示我军以柔克刚!牵强附会一番,总算把这个难题给对付过去了。

  然而根据 《国语》 的记载,真正在这次御前会议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乃是一个楚国的流亡贵族王子启。此人深谙楚军内情,向晋军指挥层透露了楚军的组成庞杂、士气低落以及子玉的政治孤立等机密情报。这些情报不但鼓舞了晋军领导层的士气,而且直接决定了晋军第二天的战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反观楚军方面,对晋军的部署则一无所知。

  不久,子玉就派部将子上(斗勃)来下战书,文公也予以客气的回复,辞令优美,最后说“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像是体育比赛前的握手,就差没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了。

  送走了楚使后,文公抽时间视察了正在布阵的前线军队。他看到晋军军容齐整,装备精良且秩序井然,总算吃了颗定心丸,称赞说“少长有礼,其可用也”,又吩咐多砍些木头做兵器的把柄。

  第二天,两军的决定性会战便展开了。

  五.三军对决

  四月初二,己巳,天亮时,双方都已经布好了阵。这一天的风很大,选择作战的地点又是沙化严重的平原,令双方的阵形都在风尘中若隐若现。但如果我们从高空俯览,可以看到两军都是分成三大块,晋军是上中下三“军”,楚军是左中右三“师”,依次排开,表面上看起来正好一一相对:上军对左师,中军对中军、下军对右师。像是一盘摆好的巨型象棋。在楚军方面,中军由子玉最亲信、战斗力也最强的“若敖六卒”组成,子玉本人亲自统帅。“若敖六卒”人数不多,因而中军人数也偏少,只有两万多人,而两翼的二师则要厚重得多,左师由子西统领,大都是楚国申、息地方的子弟兵,骁勇善战;右师由子上统领,除楚军外,还有陈、蔡两国盟军。子玉知道,陈、蔡军毕竟不是自己人,战斗力和可靠性都要弱一些,所以他在右师后面还安插了一部分楚军,以加强右师的力量。

  在临战前的寂静之中,只听子玉大喝了一句慷慨豪迈的壮语:“今日必无晋矣!”随着子玉的吼声,七彩缤纷的战旗挥动,惊天动地的战鼓擂响,楚军的万千将士们也发出了经久不息的呐喊,即将冲锋陷阵。

  子玉正要下达具体进攻命令,忽然发现右侧的欢呼转为惊恐不安的喊叫,似乎有人在喊:“李父!李父!”也有人在喊:“於(音乌)菟!於菟!”子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李父”或“於菟”是楚或陈、蔡方言对虎的俚称,当地森林密布,猛虎甚多,人人闻此色变。可是在这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哪有什么老虎?他努力向右前方望去,尘沙滚滚的,似乎晋军开始冲锋,可是太远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从右师统帅子上的位置,看到的却是骇人的一幕:对面的晋军忽然分向两边,上百辆战车冲了过来。滚滚烟尘中,他似乎看到,拉战车的竟然不是马,而是几百头毛色斑斓的猛虎!饶是子上身经百战,此时也不禁有些腿发软。与此同时,身后的陈、蔡军中,已是一片恐慌。战马也惊慌失措,乱冲乱撞。陈、蔡士兵本来就不愿意为楚国卖命,此时更是斗志全无,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转身逃跑,楚军右师顿时阵形大乱。

  其实片刻之间子上就看清楚了,哪里是什么老虎,只是拉车的战马披了虎皮而已。他厉声喝令军队整饬秩序,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虽然人们也很快看出只是披上虎皮的战马,但是已经低落到极点的士气一时却难以再度鼓舞起来,已经打乱的阵形也无法在片刻间重新排好。浩浩荡荡的“马虎军”犹如风驰电掣一般,穿过空旷的原野,直扑向惊魂未定的陈、蔡军。等到晋军前锋开始突入时,无心恋战的陈、蔡士兵一触即溃,四处逃窜,形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让后方的楚军也无法站稳阵脚。到了这个地步,子上也只有迅速逃离战场了。

  眼睁睁地看着右师溃退后,惊怒交加的子玉挥动旗帜,命令左翼的子西立即进攻,希冀能挽回败局。而在子西这边,由于与右师距离最为遥远,所以并未受到右师溃败的影响。很快,左翼的先锋队就已经冲了上去,双方刚一交兵,晋军的上军顿时阵脚大乱,后方两面军旗挥动,打出了撤退的旗语,顿时间,前军改后军,后军改前军,晋军的整支上军迅速后撤,消失在飞沙所组成的迷幕之中。

  子西没有想到胜利会来得那么轻易,不由有些意外。他最初怀疑这是晋军布下的陷阱,但仔细观察败退的晋军掀起的尘土后,他判断只有整支军队的溃败才会造成这样的效应。子西于是命令乘胜追击。浩浩荡荡的左师部队很快从楚军的阵线向前推移,同样消失在风中飞扬的漫天尘沙中。

  子西率部紧追不舍,却始终追不上对方的“败兵”。很快,前方的战车阵就和后方的步兵拉开了距离,这对于一支车步兵配合的军队来说是很危险的,但是胜利在即,也没人管那么多了。终于,前方的晋军似乎停了下来,尘灰逐渐散尽,子西忽然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对方的战车竟然排成一字形,向着自己摆开了进攻的架势!

  与此同时,拖在后面的步兵们也发出惊呼,他们看到从自己左右两方的地平线上,两道漫长无边的黑线正迅速逼近。很快,黑线就变成了黑压压的两大片,整支左师正被无边无际的敌军所包围,两个侧翼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而在背后,晋军也开始迅速合围,楚军眼看是插翅难飞了。

  原来,这一切是晋军早已安排下的计策。在旗语的配合下,栾枝率领的前锋假意撤退,在战车后拖上了柴以扬起大量的尘土,造成全军后撤的假象。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战车一直后撤以吸引楚军追击,绝大部分军队开始借尘灰的掩护向右侧回旋,好像拉开一扇门欢迎自己的客人一样,一旦“客人”进门,就立刻向左回返,把“门”再牢牢关上。同时,晋军中军最精锐的“公族”军也在先轸、溱的指挥下,立即向右回旋,发动横向打击,和在外围的上军完成合围。并且,晋军有充分的兵力完成这一包围。由于左翼“马虎阵”的特殊效力,晋军在那里只用了下军的一半兵力(胥臣部),而另一半兵力(栾枝部)则补充到上军中,以确保包围的完成。总体来说,自从楚军右师崩溃后,双方剩下的兵力已经持平,而目前晋军集中了大于80%的兵力围歼楚军至多40%的兵力,晋方占绝对的数量优势。

  此时,子西的战车阵和步兵之间已经被见缝插针的晋军分割开来。后方的步兵已经无望逃脱,子西只有寄望于前方机动性强的战车能够冲出重围。看来唯一可行的突破方向是前方较薄弱的栾枝部,事实上,楚军在身后和两侧的晋军压迫下,也不得不向前方冲击。子西浴血奋战,终于率少许兵力杀出重围。而身后的左师大部只有面对被彻底歼灭的命运。

  随着楚军右师的迅速崩溃和左师的快速“追击”,楚军的三个部分开始被斜向拉开,中间有了越来越大的空隙,相互的配合支援变得越来越困难,直到完全不可能。我们不清楚中军的具体反应,从理论上来说,右师的崩溃已经不可挽回,唯一的希望在于援救左师突围,两军重新联合,或许还可能维持一个平局。然而隔在他们中间的是整支由先轸率领的晋军中军。此时这部分军队的前锋定然主动将二军隔开,不允许子玉的援军靠近。中军一时冲不进去,而左师被迅速围歼,这一点已经决定了楚军的败局。子玉很快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或许还想到另一种可能:胥臣所率领一部分的晋军在完成击溃楚军右师的任务之后,会从侧后方夹击自己。而一旦子西的军队被歼灭,先轸诸军也会毫不犹豫地左旋,反过来包围自己,这样就会全军覆没。子玉终于放弃了无望的尝试,命令中军撤退。

  晋军的部分中军试图追击,然而在风中迷失方位,误入了附近的沼泽地,一面军旗被狂风吹走,指挥号令系统失灵,更让军队无法动弹。子玉总算得以全身而退,会合子西、子上二人后,收拾残军,狼狈南归。这样,城濮之战就以晋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结束。

  这一战中,晋军损失轻微,而楚军至少一半的兵力被歼灭。史载,后来晋国将1000名战俘和100辆战车献给周王。考虑到晋国献给周王的俘获只可能占总数的一小部分,并且还不包括战死的士兵和毁坏的战车,楚国的损失恐怕至少在这个数字的十倍以上。

  晋军在城濮休整了三天,食用的都是缴获的楚军余粮,直到初六才班师回国。一路之上,大军炫兵耀武,宣扬文公的功业,各国无不慑服。二十七日,晋军到达郑国境内的践土(河南原阳西南),给周王修建了一座行宫。原来,文公已经把称霸提上了日程表,要请周王来主持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子玉的惨淡收场:子玉在回国的路上,已经派人快马加鞭把战败的噩耗通报给了成王,成王的答复是:“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楚军士卒不少是申、息地方人,这话当然就是“何颜见江东父老”的意思,让子玉自己了断。子玉遂羞愤自杀,除去了成王的心头大患。然而若敖六卒得以全身而退,若敖氏实力仍在,直到三十多年后的庄王时期,这一家族才被彻底剿灭。

  子玉自杀的消息不久传到北方,让晋文公也松了一口气,说子玉一死,楚国就再没有人能够威胁我了。这个收尾的故事在后来的历史中被反复引用,倒是拯救了不少败军之将的性命。

  尾声:千秋盛业

  城濮之战直接促成了晋文公的“一战而霸”。楚军一败,主动或被动与楚国结盟的几乎所有华夏国家都立即转到晋国一方来,晋国势力大张。周襄王最初对晋文公也十分亲热,希望靠晋国的支持恢复王室权威。然而不久后,文公在与诸侯会盟时大大咧咧地“召见”了襄王,还近乎儿戏地让他表演狩猎,在形式上掩盖以臣召君的悖礼,所谓“天王狩于河阳”,让百年后的孔老夫子还耿耿于怀。襄王复兴周室的梦想算是彻底破灭。这一着让各诸侯国明白,谁才是真正的“王”,以晋国为核心的新政治秩序形成了。

  而晋国的称霸则意味着楚国百余年来的北进运动已经结束,楚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虽然战败对楚国的实力损耗不大,但是已经足以牢牢确立起晋楚二元对立的国际关系体系:两个“超级大国”开始了一百多年的对峙,任何一方面企图打破战略平衡的努力都会受到另一方的激烈反弹,纵然楚国后来出了楚庄王这样的不世英主,也只能使楚国占一时之上风,而不能永久摧毁晋国,实现吞并中原的梦想。最后,两国都在这样的对峙中被消耗得筋疲力尽。随着晋的分裂和楚的衰落,春秋时代也就结束了。

  然而城濮之战最重要的后果此时才刚刚露出端倪:中原的华夏文明通过这一仗而赢得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称楚人为“蛮族”颇不公正,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巫术发达,幻想奇谲,却与中原文明和平中正、以礼乐治天下的人本精神大相径庭,二者的差别从 《诗经》 和 《楚辞》 间就可见一斑。无论如何,如果楚人入主中原,楚国的巫蓍文化必将占据主流,中国文化的特质也将根本改变。城濮一战,不仅作为文化载体的华夏诸邦得以保全,而且此后在长期对抗楚国的斗争中,“中国”的主体意识在华夏世界得到了确立和强化,城濮之战后的一个世纪,孔子、孙子、晏子、墨子等“轴心时代”的第一批思想家就先后应运而生(老子的身份、年代、国别尚有争议),照亮此后两千五百年的中国历史。从这一点来看,城濮之战在中国历史上具有独一无二的重要性。它和马拉松会战在后果上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希腊文明在和波斯文明对峙了三百多年后,仍然将后者彻底摈除于自己的文明圈之外;而在同样的几个世纪里,荆楚文明经过长期的接触和交融,最终被吸收为华夏文明的一部分。结果,这次华夏文明早期的危机和洗礼,也渐渐被遗忘在历史的古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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