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局长要20万元私了，代理商还价到5万元，但他们不肯给发票，连收据什么都没有，我没同意，转眼间10万元罚款就翻了三倍。”

　　“沅江市质监局真是会当头要价，就地还价，要罚也得由广东中山市质监局来罚。”

　　“如果不按照相关管辖原则来执行行政处罚，那全国各地、各部门都来罚，那不乱了套吗？”

　　“如此想方设法罚款，我怎么会再上你们的当。”

　　“既然老板都来了，可以互相让一步，罚是肯定要罚，数额再协商。”

　　“过来沟通一下，8万元罚款加上滞纳金是二十几万元，可以减免到两三万元。反正我们收再多罚款也是上交财政，不如皆大欢喜。”

　　“如果只有厂家所在地行政部门可以处罚，那产品只要出厂进入运输、销售环节就没人管了。”

　　“你的东西还要在这儿卖的话，我罩着你。你要想扳倒我，那也没用，我走了还会有别人来搞你。”

　　广东中小企业在产品北上、扩大内销的途中遭遇新挑战。

　　今年以来，湖南益阳某些县级质监部门针对广东中小企业部分产品的3C认证(中国强制性产品认证制度)问题，进行跨省追罚。

　　此举让广东众多中小企业主心存忌惮：跨省追罚一日不停，产品一日不敢进湖南。

　　戏剧性的是，一份湖南省质监局《关于查处外埠企业的若干意见》的内部文件，明确叫停“个别市、县局超越管辖权处罚外埠企业的行为”。

　　法律专家质疑：如此罚款，对于规范市场环境、促进市场繁荣究竟是益是损？

　　起因

　　部分产品3C认证缺失，粤众多企业收到益阳罚单

　　直至收到湖南益阳沅江市人民法院的行政案件强制执行合法性审查通知书，邹安茗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邹安茗是中山市东凤镇卓阳电器厂的老板。今年3月31日，一封来自湖南益阳沅江市质监局的快递给他送来一纸调查通知：“请提供你厂生产销售的两款电热水壶产品相应的3C认证证书，并派人到我局确认产品和接受调查。”

　　邹安茗没有理睬。半个月后，沅江市质监局的行政处罚告知书送达：经沅江市质监局调查确认，卓阳电器厂生产的两种型号的电热水壶未办理相应3C认证证书，责令改正，并予以8万元的行政处罚。

　　邹安茗将告知书草草看了一眼便抛诸脑后。他自恃工厂在中山注册，“沅江市质监局没有管辖权，所以不怕。”

　　此后，沅江市质监局于4月28日发来行政处罚决定书，要求卓阳电器厂在15日内上缴罚款至指定账号，否则即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并按罚款额的3%加处逾期罚款，邹安茗也还是不为所动。

　　不料，9月10日，沅江市人民法院真的发来了行政处罚强制执行合法性审查通知书。邹安茗这才慌了神，“法院强制执行的意思就是，他们可以直接从我的工厂账户里划扣资金，甚至还可以冻结我的私家车手续，或者干脆通知中山这边来查封我的厂。”

　　情急之下，兼任中山市湖北同乡会秘书长的邹安茗在中秋聚会上发起求助，没想到“一呼百应”，“同乡会里几乎有一半的企业遇到过类似的罚款。”

　　一名不愿具名的小电器厂厂主称，2009年11月，其同时收到湖南益阳和怀化两地质监局发来的处罚通知，分别以其产品3C认证不齐为由处以8万元罚款，他通过湖南的经销商找关系，花5000元私了。

　　同乡会会长邹传保本身所经营的中山市安蜜尔电器公司，则在2007年5月被湖南益阳市质监局赫山区分局同样以产品未经3C认证为由处以罚款10万元。当年8月，益阳市赫山区法院裁定准予益阳市质监局赫山分局强制执行，冻结安蜜尔公司的银行存款35.4万元，除原有的10万元罚款外，还包括高达24.6万元的“加处罚款”和8000元的“执行费”。

　　意外

　　粤商赴湘沟通私了，竟拿到该省质监内部文件

　　公司账户被冻结，邹传保有些后悔。他告诉记者，当初开价10万元的罚款通知发来时，他曾托湖南的代理商去和益阳市质监局赫山分局主要领导沟通，却没谈拢。“局长要20万元私了，代理商还价到5万元，但他们不肯给发票，连收据什么的都没有，我就没同意。”他没有料到，当初“舍不得小钱”，转眼间10万元罚款就翻了三倍。

　　于是，他派人在益阳呆了整一个月；还找了一名熟门熟路的当地律师，请吃送礼走关系；最后托长沙的熟人，竟找到了一份由湖南省质监局于2006年2月17日下发的《关于查处外埠企业的若干意见》(湘质监局发[2006]17号)的内部文件。

　　文件中说，湖南省质监局连续接到国家局、兄弟省局及部分企业来函，反映益阳等个别市县局超越管辖权处罚外埠企业，2006年1月23日，国家局下发《关于立即纠正违反地域管辖越权执法行为的函》(质检执函[2006]9号)，对益阳局越权处罚外埠企业的行为进行了严厉批评，个别市县局越权处罚外埠企业的行为损害了湖南省质监部门声誉，在社会上造成了不良影响，因此提出查处外埠企业违法行为的若干意见以进一步规范行政执法行为。

　　“一、行政案件的管辖以违法行为发生地为原则。

　　二、各地质监部门负责本行政区域内的行政违法案件的查处，对跨县市特别是跨省质量违法案件，必须移送。

　　三、不能以外埠企业与当地经营者没有合同、没有使用当地经营者的票据或者与当地经营者属包销、代销关系等理由直接处罚外埠企业。

　　四、县级局对外部企业的处罚应报市局审批，市局和省局对外埠企业的处罚应报省局监督审批。不按规定报批的以错案论处。”

　　“文件是由湖南省质监局的一名副处长传真出来的，他本人不方便直接出面解围，但告诉我们拿着这份文件去找益阳市质监局就应该没问题了。”邹传保很高兴，以为拿到了一柄“尚方宝剑”。

　　怪状

　　“尚方宝剑”失灵，罚款数额“当头要价、就地还价”

　　2007年中秋，邹传保带着湖南省质监局的内部文件复印件，亲自找到益阳市质监局赫山区分局某主要领导“吃饭”。

　　这是一场罕有的艰苦谈判。“简直就是从老虎嘴巴里抢肉。”邹传保回忆说，跟该领导理论行政管辖权等问题，他一概不管；拿湖南省质监局的文件出来对质，他说“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总而言之一句话，“既然老板都来了，可以互相让一步，罚是肯定要罚，数额再协商。”

　　4个多小时的讨价还价之后，最后罚款数额定在了14.6万元。

　　接到沅江市人民法院的通知书后，邹安茗从邹传保手中拿到了湖南省质监局的那份内部文件，去找湖南省质监局、沅江市的质监局以及沅江市法院讨说法。

　　内部文件的作用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对方无一对文件作出正面回应，不是说“只能就事论事”，就是盘问文件到底从哪里得来，最后叫他耐心等待答复。

　　10月下旬，记者就罚款一事致电询问沅江市质监局及法院负责人。沅江市质监局王跃龙大队长坚持认为，卓阳电器厂所生产的两种型号电热水壶在今年3月被查处时的确没有3C认证，证书直到6月份才批下来，沅江市法院行政庭庭长唐阳坤也认定，“产品没有3C认证是肯定要处理的。”

　　不过，谈到处罚数额，两位负责人却又“好商量”许多。

　　王跃龙大队长表示理解地说：“一个产品搞3C认证要3万多元，一个厂一年就是几十万元。过来沟通一下，8万元罚款加上滞纳金是二十几万元，可以减免到两三万元。不过我们‘执行不到位’也需要理由，所以公司得打个减免报告。交了钱，法院的强制处罚三天后就可以撤回来。反正我们收再多罚款也是上交财政，不如小幅度处理，皆大欢喜。”

　　沅江市法院行政庭庭长唐阳坤也表示，法院可以组织企业与行政机关协调减轻处罚，然后撤回强制执行的决定。“问题其实不大，其他的系列产品都有3C认证，就一两个产品没有。我经手的这类案子比较多，很多都是经我们协调处理的，放心。”

　　邹安茗哭笑不得：“沅江市质监局真是会‘当头要价，就地还价’。”他已经不打算去沅江沟通了，他坚信：“要罚也得由中山市质监局来罚”。直至今日，他依然没有收到沅江市质监局以及法院的进一步回复。

　　争议

　　3C认证缺失到底谁罚，找理由罚款还是严格执法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部分广东中小企业的少数产品的3C认证的确出现缺失。但到底应该由谁来处罚？

　　在卓阳电器厂一案中，益阳沅江市法院行政庭庭长唐阳坤就行政处罚管辖权问题解释称：“现有法律对行政处罚管辖权并未明确规定，法律界对‘违法行为发生地’的理解也有争议。如果只有厂家所在地行政部门可以处罚，那产品只要出厂进入运输、销售环节就没人管了。”

　　广东金之洲律师事务所律师金承炼则分析认为：一方面，产品未经3C认证的违法行为发生地应是厂家所在地，应由所在地的质监部门管辖；另一方面，质监部门的职权范围是生产环节，而进入市场销售的产品已属于流通环节，应属工商部门管辖。“如果不按照相关管辖原则来执行行政处罚，那全国各地、各部门都来罚，那不乱了套吗？”

　　安蜜尔电器公司法律顾问、广东国智律师事务所律师王磊认为，这一罚款事实本身就不应存在。湖南省质监局下发的那份内部文件，对这个问题已经说得够有针对性、够清楚了，但他们在解释文件的时候就开始忽悠。

　　记者就内部文件问题致电湖南省质监局政法宣传处求证，一位姓彭的女士回应：“确实下发过这样一份文件，是经政法宣传处出的，大致意思是对外埠企业的处罚必须经过省质监局的审批。”但对于更具体的文件内容，她表示已记不太清楚，建议找该处的赖副处长查阅文件。但赖副处长的回应则是：“不知道，搞不清楚。”

　　该处的彭女士作出两点进一步解释：第一，湖南省质监部门对产品3C认证“要求比较严格”。第二，关于行政处罚的管辖权问题，“如果在流通领域有触及质监方面法律法规的案件，比如产品认证、食品安全等，工商部门沾不上边、管不到的，那么质监部门也可以查。”

　　金承炼律师认为，行政处罚的目的应主要是教育，督促市场主体纠正违法行为，阻止问题产品流入市场，“如果只顾寻找理由进行罚款而不管结果，无异于杀鸡取卵。”

　　领受过教训的湖北同乡会以及中山市东凤镇的众多中小企业主，已经忌惮将产品销往湖南。而那一份由湖南省质监局流出的内部文件，尽管已被证明并非“尚方宝剑”，则几乎也已成为他们人手一份的“护身符”。

　　邹传保说，他还记得自己离开益阳的那天，赫山区质监分局某主要领导再次赴宴的情景。领导安慰他说，“你的东西还要在这儿卖的话，我罩着你。你要想扳倒我，那也没用，我走了还会有别人来搞你。”

　　邹传保心中苦笑：“如此想方设法罚款，我怎么会再上你们的当。”

　　■档案

　　3C认证，中国强制性产品认证制度(ChinaCompulsoryCertifica-tion)的英文缩写，是国家对强制性产品认证使用的统一标志。凡列入强制性产品认证目录内的产品，必须经国家指定的认证机构认证合格，取得相关证书并加施认证标志后，方能出厂、进口、销售和在经营服务场所使用。

　　南方日报记者 赵新星 实习生 李玲芳 统筹 胡念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