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人入住新县城 期待中都带着焦虑
北川复活
新北川，在2011新年后崭新亮相。
从绵阳过去，进入安县，安县的尾部，便是划给了北川的新县城，距离北川老县城23公里。安居房、永昌河景观建设、禹王桥、体育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羌族文化街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新北川人的入住。
在绵阳市永兴的板房区里，居住着1700户共6000多老北川人。在经历过天崩地裂的生死惨局之后，简陋的板房在过去三年成了他们的“家”， 这里的空地种上了花草，孩子们重新进入校园，人们在水泥地上跳舞，在茶社里喝茶打牌，城镇生活元素越来越多地回归这里。挤在一起生活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相依为命的集体生活，现在要重新安“家”，他们既有些憧憬，也有些害怕。
这只是6000多人的一次迁居行动，却是一个城市的“复活”之路，新北川三年重建计划提前完成。
从帐篷搬到板房，从板房再搬到楼房，每一次迁“家”，对北川人来说都是一种告别，告别带来的心理震荡会持续一阵时期，直到他们适应了新的生活，这是他们幸福的时刻，却也是最脆弱的时刻。北川站，一个心理疗伤所，也正面临着搬迁问题，他们将和北川人一起迁往新县城，因为心灵疗伤的旅程可能长达20多年。
在重新“复活”的北川县，最先入住县城的是教师和孩子，他们是新北川的未来。
北川迁家记
2011年伊始，老北川人将告别板房入住新县城。从帐篷搬到板房，从板房再搬到楼房，每一次迁“家”，对北川人来说都是一种告别，告别带来的心理震荡会持续一段时期，直到他们适应了新的生活，这是他们幸福的时刻，却也是最脆弱的时刻
文|《小康》记者 孙晓青 北川报道
“要开始了！”
晚上7点，夜色初上，距绵阳市中心不到3公里的永兴板房区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就来了。”45岁的杨建芬一边回应，一边忙着摆上桌子、凳子，倒茶，打开电视。这个心理茶社，是中国科学院心理援助北川工作站设立的一个给居民免费休闲的场地，因为这些心理援助者相信，内心饱受伤痛的老北川人在这样的群体活动中，能够更好地互相扶持走出难关，彼此慰藉，忘掉伤痛，重新找到快乐。杨建芬是他们的志愿者，从2010年10月茶社开张就一直负责这里的工作。
男人们都喜欢聚在这里，每晚6点多陆陆续续地进来这里喝茶、看电视、打牌。此时，屋外悠扬的羌族音乐也响彻整个板房，女人们从阡陌纵横的板房区里走到茶社外面的水泥空地上，天气冷，她们裹着厚外套，却也尽量打扮得漂亮些。随着音乐，七八个女人们围成一个圆圈，开始跳起了羌族锅庄舞。
杨建芬也忙里偷闲地加入其中，她们时而面向圆心舞动手臂。时而雀跃着逆时针旋转。时而两两相望变换花样，舞曲轻快，舞步也跟着轻快，一曲舞罢，又是一曲，没有停歇，越聚越多的女人陆陆续续加入其中，圆圈也跟着越围越大。板房出来散步的居民是忠实的观众，两三岁的孩子们穿梭其中嬉闹，让本已热烈的气氛更加浓郁。几曲下来，女人们开始纷纷脱去外套，展露更为婀娜的身姿继续跳着，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完全将自己融入到舞蹈中。
过不了多久，也许这样的场景将不再会出现。新北川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居住在这里的1700户老北川人要陆陆续续搬家了。简陋的板房在过去三年都是他们的“家”，挤在一起生活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相依为命的集体生活，现在要重新安“家”，他们既有些憧憬，也有些害怕。
房子下来了，怎么安家
这个冬天，分房成为了这些北川老县城人最大的心事。
从绵阳过去，进入安县，安县的尾部，便是划给了北川的新县城，距离老县城23公里。安居房、永昌河景观建设、禹王桥、体育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羌族文化街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这些老北川人的入住。
在板房生活了三个冬天，这些老北川人终于盼来了北川县安居房分配政策。板房区多处张贴着相关的信息，每天都挤满了很多人在看。
按照政策，首批的分房对象是户籍在老县城建成区且在老县城建成区有自主产权住房的人，按照1～3人/户、户均90平方米，4人及以上户、人均30平方米，每平方米600元的标准申购救助价安置房安置，银行会免息贷款5万元，三年内还清。
面对分房，杨建芬陷入了焦虑。这两年多来她主要靠抚恤金过日子，丈夫的药费、生活支出让这笔钱所剩无几了。临近过年，这里的人们依照传统开始做腊肉，准备年货。家家户户随处可见挂着晾晒的腊肉、腊肠、菜干，有的板房外面挂了整排，有的板房门口挂着一两条，“不管家穷家富，都是要做些的。”杨建芬一早来到菜市场买了两盆肉，她抱怨物价很贵，却没有计较是不是可以优惠些，回到家马上开始忙着腌制和搅拌。
“杨姐，才开始做哦。”邻居文华蓉抱着小梦林来看她，“是呀，做得太晚了，你们都晒好多天了，我这才刚开始。”杨建芬笑着说。文华蓉抱着小梦林进屋坐在床边，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墙上贴着的杨建芬女儿的照片。小姑娘清秀可人，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十分懂事，从小就会照顾家里。杨建芬的头发很长，一直到大腿，每天她都扎着马尾，然后用五颜六色的皮套把头发一节一节的绑起来，和照片里她女儿的头发一模一样。
接受孩子遇难的事实，杨建芬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她甚至没有亲眼看到过女儿尸体，得到消息时女儿已经火化了。她一直做志愿者，什么活都干，在忙碌中渐渐让自己走出来。
让杨建芬担心的是丈夫方永昌的状态，方永昌原来是建筑工地的包工头，孩子遇难后不善表达感情的他只是一个人默默流泪，哭不出声来，也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什么事情都不做，每天只是躺在床上，除了睡觉就是喝酒，甚至杨建芬叫他都不理。后来医生诊断他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严重的精神创伤，伤害的记忆不仅纠缠于梦境，在清醒状态下也不断在脑海“闪回”。直到现在都在依靠药物帮助控制。
最绝望的时候，杨建芬想到了离婚。板房隔音差，没有秘密，邻居们知道后纷纷来劝，“最难的都挺过来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心理辅导的老师也经常来走访，希望帮助方永昌走出来。直到有一天，杨建芬带着一个别人送的仿真玩偶娃娃回家，方永昌看到后第一次冲她笑了。杨建芬欣喜不已，她认为这个娃娃带着丈夫逐渐地走了出来。现在方永昌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每天还是要喝一斤酒，但比较愿意和妻子说话了。
两人聊起分房的事，都觉得困难很大，“就只能跟家里其他人借钱看看能不能行，如果实在不行就打算去申请廉租房了。”杨建芬苦笑着对文华蓉说。
小梦林看到了床上的娃娃，抓着不放想带着走，杨建芬赶忙跟文华蓉要了回来，“这个娃娃对我很重要，帮忙我老公的。下次买别的给他吧。”杨建芬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
杨建芬很羡慕文华蓉领养了小梦林，她特别希望自己能领养一个女娃，可是机会不好遇，而且也需要一大笔钱，这都是让她感到为难的地方，但她还是止不住自己的想法，因为新家里不能没有人。
板房“家”里长出的花草
要搬到新县城住，让很多人再次开始怀念原有的生活。以前的北川老县城在当地人的眼里是高山里的世外桃源，空气清新，河流蜿蜒，群山环绕，生活得很舒服。这里的共富程度也很高，家家户户过的都是小康生活。
地震改变了一切，幸存的北川人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适应山下的环境。而板房居住的条件也让他们过得很辛苦。这里夏天很热，如果遇到下雨，水就会倒灌进屋里，家家户户都要“抗洪”，整个板房区纵横相见的沟渠一年比一年挖得深；冬天这里又很冷，有的人家实在受不了安了空调，也有的买了取暖器，但日子仍不好过。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热水澡都很难洗到，太阳能的公共浴池只有早去才能有热水，晚去的只能用凉水冲冲。
文华蓉现在生活最大的重心放在了1岁多的小梦林身上，这是她去年领养的小男孩，名字特别找人给起的，是她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每天她都带着小梦林在板房区里走上几圈，晒晒太阳，到处逛逛，总是笑盈盈的，见人就打招呼。文华蓉的丈夫在外面打工，板房里只有她和孩子住，床上地上到处都是玩具，有些是买的，有些是捐的。
文华蓉的亲生儿子和杨建芬的女儿是北川中学的同班同学，在地震中都遇难了，两个母亲在失去孩子之后成了最好的姐妹。小梦林还是杨建芬介绍给文华蓉的，当初说好如果是女孩就自己收养，如果是男孩就让给文华蓉。
起初两个人总是回忆孩子们的事情，难免哭做一团，时间久了也就不提了，免得伤心。可是每当看到来板房的大学生时，文华蓉总要想起儿子，如果还没遇难的话，今年也正好是读大学的年纪。直到现在，文华蓉仍然自责地认为那天就不该让他去北川中学上课。这两年来每次回去拜祭，她都要难过好几天，总觉得如果那天留他在家，孩子也许就不会死了。
更让文华蓉自责的是她没能第一时间赶到北川中学救孩子，而是忙着救自己单位的人，她的眼睛哭坏了，丈夫也埋怨她，两人关系一度很紧张，甚至提到了离婚。因为早前做过手术，文华蓉无法再生育了，她知道丈夫需要一个孩子。
在领养了小梦林后，丈夫也跟着笑了，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好转了起来。
文华蓉觉得小梦林的模样很像儿子小时候，此外她也做过一个梦，梦到儿子说自己是领养的。她相信这是儿子托梦，让她欣慰不已。这个孩子的到来给文华蓉的家和周围的邻居们都带来了欢乐，孩子聚在一起玩耍的场面是这里的人最爱看到的。地震时老北川遭难最重的就是学校，太多家庭失去了孩子，因此，板房里孩子的欢笑弥足珍贵。
领养小梦林让文华蓉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抚恤金，她曾私下和杨建芬算过这笔账，算下来要住进新房贷款的5万元是远远不够的，此外，对于三年内是否能还清这些钱，她也觉得压力很大。每当有人提起，她只好无奈地笑着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文华蓉每天带着孩子在板房里走好多圈，这里改变很大。最初的板房没有任何生活气息，满眼只有光秃秃的白色。两年多来，逐渐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商店，网吧、小卖店、饭馆、电器维修店、棋牌社等。更让在这里服务的心理援助工作者们欣喜的是，今年以来，在板房空地上种菜的多了起来，此外，种花种草和植物盆景也越来越多，还有的家庭开始养鸟、养狗。这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心理恢复的标志。
城镇生活元素越来越多地回归这里。板房老百姓搬去新县城，中科院心理所绵阳北川站副站长傅春胜和他的心理救援团队也将随之一起搬过去。就像是当初从帐篷搬到板房时那样，傅春胜知道搬入新房后，将又会是一次心理震荡期。搬进新房后，单门独户，不像板房生活如此有人气，会让他们再次产生孤独感，从而引发对遇难亲人的再度思念。
迁“家”还是迁“生活”
连日来，板房里来来往往的警车、进驻的各个工作组越来越多，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开口第一句准是房子的事，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很多人在期待中都带着深深的焦虑。作为北川县曲山镇副镇长、永兴板房的管委会主任，贾德春的忙碌从未停止过。
刚新婚不久的贾德春无暇多陪妻子，每天在管委会和各个工作组来回奔走。33岁的他胖、沉稳，人们提起他都说是个很实在、很坚强的干部。地震后，他也是背负着巨大的伤痛走过来的。在地震中，他的父亲、妻子和女儿都遇难了。面对失去的亲人，他有很多遗憾和愧疚，他把全部时间都放在板房区里，哪儿都不愿意去。
日常工作非常琐碎，经常有老百姓跑来找他。贾德春明白，很多人并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他们就想找人倾诉，发发牢骚，他也是灾民，所以深知灾民的心情，现在每天找他的人更多，家里户口问题、房子政策问题等等，每天同样的话都要说上几十遍，可能还更多。
55岁的张才华在管委会填完了各种表格，一心等待着12月23号的摇号。分房的事让张才华一直很兴奋，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为新家做准备，买好了所有的清洁工具，去绵阳城里采购其他物品，门口摆着的四盆花草她也要搬到新家去。她笑着告诉邻居，如果今天说可以摇号领钥匙，她晚上就给搬家公司打电话立即搬。
张才华地震前家里做生意，有几百万的家业，老公和孙女在地震中丧生了，家业也没有了，一切成空，她在板房里生活，种了很多菜，吃不完就分给邻居。巨大的命运颠覆让她一直喘不过气来，直到今年心境才好了很多，她积极参加唱歌、画画等社区活动，让自己过得快乐。在她看来，搬进新县城就是新生活的开始。
相对张才华的兴奋，73岁的傅婆婆一脸愁容，她还差一张表没有填，为了房子的事，她每晚都睡不着觉，成了最大的心病。傅婆婆老伴在地震中遇难了，尽管她始终不愿承认，因为一直没找到尸体，所以直到现在，在新闻里听到一样的名字她都会去问问，希望老伴还活着。虽然还有儿子在，但都生活得很艰苦，傅婆婆一心想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不想给儿女添麻烦。但没有经济来源，买房子的钱也始终没有着落。
“贷5万元不够，怎么能够嘛，都是三四个人，100多个平方，5万元都不够付，还不算买家具，还有一些其他费用，什么都不买都不够用的。”傅婆婆掉了眼泪。“我们装修公司搞活动，现在6.5折优惠，看一下嘛。”知道板房的人即将搬进新县城居住，很多装修公司也派人开始发传单揽生意。“我们饭都吃不上喽，还说那些。”傅婆婆无奈地赶走对方，叹着气，眼泪始终没有停。
板房里经常有人跑来找贾德春询问进度，贾德春耐心地给他们解释，第一批会有60%的居民搬到新县城居住，剩下居民会在今年“5·12”之前陆续按照相关政策搬过去。
有些邻居问张才华搬到新县城会不会继续做生意，张才华每次都摇摇头，她觉得以前拼命赚钱、存钱太傻，付出那么多太不值得了。“那么辛苦干啥，说不准哪天就没了。”这场地震改变的远不止是北川人的生活，也深深改变了他们的心态和观念。
2010年12月23日一大早，杨建芬特别换了身新衣服，精心地梳好头发，也出了家门，她不仅仅是一个家庭代表，也是全板房选出的60名摇号代表之一。
新建好的北川体育中心里挤满了人，虽然是每家派一个代表前来，但仍有很多人自发地赶来观看。摇号开始，首先从60名摇号代表里选出了7个人，再由7个人中选出6个人分别抽取6套方案，而最终的方案由第7人从这6套方案里得出。
杨建芬在第一轮的选择“幸运儿”时就被刷了下来，尽管没能亲自抽出方案，但她仍然很兴奋，当第7个人抽中最终方案时，她知道未来的新家定了。
新年伊始的板房区因为搬家变得格外忙乱，在拿钥匙前的一周，很多人就开始陆续收拾东西，大件放不下的就索性都摆在过道上。装修公司和家具公司每天都派大量的推销员挨家挨户的走访，一些不属于第一批搬家条件的北川人索性和这些公司达成了协议，当起了代理，守家带地的为公司拉生意，而这些公司也乐得节省请推销员的成本。
杨建芬向娘家借了些钱，加上向银行贷款的5万元，顺利地办完了房子的交接手续，拿到了钥匙。杨建芬和丈夫都很高兴，但却不急着搬家，她觉得最好等新县城那边入住的人多起来再一起搬过去比较好，为了安全。
板房区里很多人都持着这种观望的态度，总觉得新县城那边“人少，会害怕”。也有着急搬家的人。杨建芬听说有的人刚拿到钥匙，就找了工人去新家打灶台、弄厕所，简单装了一下就直接入住了。但毕竟还是少数，听说像这样心急的不到100户。
晚上和丈夫文永昌聊天，杨建芬惊喜地发现丈夫有了出去打工的意愿，这也让她更加盼望着搬进新县城生活，无论怎样，对他们夫妻来说，这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