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清明,细雨霏绵,我们一家回乡挂山,路经五叔祖父宋教仁祖屋,如今已然破败。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年,已经有人邀请我参加有关宋教仁的研讨,我身体不适,并未应承。文专现在《芒果画报》担任编辑,正在做宋教仁的文章。我问他从辈分上如何称呼五叔祖,他竟茫然不晓。我不禁唏嘘,自家人尚且忘却,许多红男绿女如何得知?
我的五叔祖父宋教仁
口述:宋忠雄 整理:宋文专
1956年8月,我即将赴北国就读。其时先父振绅罹病甚笃,忧心忡忡。五日薄暮,他令我至其榻前说道:“你这次离家远读,是件好事,要加劲读。你五爷爷教仁也是你这个年纪出外求学的,后来干起那么大的事。他为什么能干大事?从小有志气嘛!用他的话讲,叫‘文不借笔,武不借刀’。我如今病入膏肓,日后恐难再见。我把你爷爷教彰传下来的话说给你听。”
“英雄起事赖文章”
五叔祖父教仁,字得尊,号敦初,从1882年到1902年,在恬静的湖南桃源学习。时局动荡,他在接受儒家教育的时候就开始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一面,形成革命的倾向。
百日维新期间,叔祖父教仁只是十五、六岁,由于接触到了维新派的刊物,多少受到了新思潮的影响。1899年,叔祖父进入漳江书院学习,这座书院开通风气,提倡新学。它给100名学生提供了算学、舆地、经学、掌故、训诂等课程。叔祖父在这里学习了四年,在这几年中,时代给予他巨大影响,使他的品格日益成熟。他对地理和历史很感兴趣,特别是对涉及到保守主义和维新发展的历史,有感书院这方面的资料太少,他曾率几位同学赴外地为书院图书馆购办书籍。
叔祖父与大多数同学的志趣不一样,同学们致力于吟诗作文的技巧以适应科举考试的需要,而他却爱好用气壮山河的措辞来讨论问题,喜欢研讨并比较世界事态,曾发出过“英雄起事赖文章”的抱负。平庸之辈认为他是一个行为古怪的人,拒绝与他交往。后来,漳江书院的一位同学回忆道:
余少与宋君敦初肄业邑漳江书院。时制科未废,专攻八股文。惟君薄科名,不屑务讲求经世有用之学。平日喜兵刑名法舆地诸籍,往往别有会心。或与二三侪辈,文酒纵谈,慨然有旋转乾坤、澄清天下之志。
1903年到1904年,叔祖父教仁走出宁静的家乡,来到当时中国热闹繁忙的政治商业中心武昌城。此时他开始研读现代知识,包括西方科学技术的研究。他密切关心时事,真正接触到了革命思想。他曾对友人声言:
中国苦满政久矣。有英雄起,雄踞武昌,东扼九江,下江宁;北出武胜关,断黄河铁桥;西通蜀;南则取粮于湘;系鄂督之头于肘,然后可以得志于天下。
由此可见,五叔祖父的革命理想在青少年就学时期就已经具备,他后来在1911年公开鼓吹的战略思想早在这个时候已开始形成。
“破坏易,建设难”
在武昌期间,叔祖父宋教仁和黄兴相识,志同道合之下共同创立了华兴会。华兴会策划在慈禧太后70岁生日那天在长沙起义,由于被奸细发现,事情败露。清廷查抄了设在长沙的华兴会总部,并星夜派人去桃源县缉拿宋教仁。其时五叔祖父正在家乡变卖家产,为即将来临的起义筹措经费。后叔祖父为沅水渔翁所救,一路逃亡到岳洲,后到日本。为纪念该渔翁,遂自号“渔父”。
1905至1910年在日本期间,就其智慧和品格的成熟程度而论,叔祖父宋教仁已是小心谨慎而且善于沉思了,进入他的自我反思和教育时期。目睹着中国的新生力量为建立中国第一个全国性革命组织――中国同盟会而聚集在一起,也经历着这个新的组织所遭受到的重重困难。在革命理想上,他从未摇摆不定,而且他已经开始思考给革命带来胜利的方式方法,开始思考革命成功后必须面临的国家重建问题。
在日本留学6年,叔祖父教仁研究各国的政治、法律、官制、财政等,翻译了日、英、德、美、匈牙利、奥地利等国的宪法、官制、财政制度等,他的日记有详细的记录。也就是在此时,叔祖父认可了立宪制,提倡议会权威和内阁责任制,为他以后的政治理想奠定坚实的基础。
在日本留学生当中,每次讨论这些问题,只有他能“本末悉举”,大家都很服气。在这方面他确实走在了同时代人的前面。景梅九在《罪案》中回忆,宋教仁在回国前夕说过:“但破坏容易,建设难,我看同志从事于破坏一途的太多,对于建设,很不注意,将来要组织共和国,不是玩笑的事!什么临时约法,永久宪法,都须乘此工夫,研究一番才好!”宋死后,景梅九想起往事,痛心不已,挽联中有“破坏易,建设难,勉为其难,遂死于难”句。
辛亥革命之时,章太炎评点当世人物,认为孙中山只是“元老之才”,“至于建制内阁,仆则首推宋君教仁,堪为宰辅”,蔡元培也说:“(同盟会)其抱有建设之计划者居少数。抱此计划而毅然以之自任者尤居少数,宋渔父先生其最著也。”
“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1913年即民国二年,32岁的五叔祖父教仁站在南高峰时,正是他踌躇满志之时,其时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国会两院选举已近尾声,他代表的国民党胜局已定。他意气风发地吟道:日出雪磴滑,山枯林叶空。徐寻曲屈径,竞上最高峰。村市沉云底,江帆走树中。海门潮正涌,我欲挽强弓。
这年年初,身为国民党实际领袖的五叔祖父宋教仁自故乡湖南出发,从长沙到武汉,顺江东下,在安徽、上海、浙江、江苏等地到处演说,言论风采,倾动一时,在早春的长江流域刮起一股“宋教仁旋风”。3月,选举揭晓,国民党以绝对优势在这次选举中获胜,如不考虑跨党因素,国民党在参议院获132席,占48.2%,在众议院269人,占45.1%。
实际上早在1910年提出中国同盟会中部总会的建议以后,他一直在慎重地、有条不紊地为革命党人拟定一个三年大纲。武昌起义的意外爆发和惊人的胜利、南京临时政府的建立、孙中山的隐退、袁世凯篡权都没有影响到宋教仁实现其政治理想的脚步。在内阁与总统的较量中,宋教仁运用他的超级政治手腕,占得上风。
“海门潮正涌,我欲挽强弓。”可惜宋教仁的弓还没来得及张开,黑暗的潮水就把他32岁的生命淹没了。1913年3月20日,他被暗杀于上海北火车站。3天后,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这位一代人杰,一心要完成从革命党到普通政党的转型,从暴力革命到民主宪政的转型,最终带着未竟的理想撒手而去。
“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权利之见存。今国本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这是五叔祖父被刺后托黄兴发给袁世凯的电文,临死不忘救国理想。他死前并不知道谁是杀害他的凶手,但他自知没有仇人,只有政敌,他想不到政治斗争要出以暗杀。
他的死,引起一浪高一浪的抗议,从民间到国会,从报纸到集会,最后孙中山、黄兴仓促发动“二次革命”,以武力反对袁世凯。国民党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议会被解散,中国再次踏上漫长而曲折的探寻民主时代的路程。
傅国涌先生之《百年中国史:从龚自珍到司徒雷登》亦对本文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