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关于搬迁的“赌博”,铤而走险,但非绝望。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三峡水位步步逼高,库区居民寸寸后靠。张明高竭尽全力想要守住自己的钱财,却是徒劳一场。这个曾被称为“老板”的男人,从“棒棒”变成商人,如今又陷入窘困。但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现在,他急需一个机会来拯救自己。
2011年5月18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讨论通过《三峡后续工作规划》。
张明高决定再次搬迁,寻觅事关他下半生的运气。他只是三峡库区近2000万人的一个缩影。他们从一开始就跳上了三峡工程的过山车,而且一发不可收地径直驶入了三峡库区脆弱生态的最深处。
三峡工程动工已过去一代人的时间,“后三峡时代”大幕开启,而目前更大的挑战在于,一个长效、综合的地质灾害防治体系该如何建立。
生活蹉跎
张明高41岁,结婚16年,有个15岁的女儿,在奉节县三马山步云街开了一家旅馆。
步云街是一条坡度超过45度、由800级台阶铺成的街道,正对奉节港口码头及车站,来往人流密集,街道两侧共有100余户商铺。这些商户大都与张明高一般,是从奉节老县城搬迁而来,筹钱置办下物业。在一段时期内,生意颇为红火。
对于张明高而言,一切的改变、焦虑都在2002年8月那个“抓阄”的早晨碰到一起。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一直为自己掌控。出生于奉节县临江山村,被“文革”耽误了学业,他十几岁开始做“棒棒”,因为年轻体壮,攒下了一笔钱。20世纪90年代初,娶妻成家后,他在奉节老县城码头边开了一家茶馆。老县城不大,码头是最热闹的地段,能说会道的张明高又攒下一笔钱,人们都称他为“老板”。
三峡工程动工后,一场波及百余万人的大迁移开始了。奉节老县城被永远地沉在了江底。这座偏安在西南群山之中的古城多次搬迁避让,持续上升的水位并没有留给这里的人们太多时间。
13年来,奉节县城中心选址便在自西到东的朱义、刘家包、三马山、莲花池、宝塔坪之间摇摆,最终形成了一条大路贯穿几座山坡的局面。奉节人形容自己是“一座挂在山坡上的城市”。
最初,老城东面几公里处的宝塔坪是首选,但长江委勘察局地质环境调查结论是宝塔坪一带地质风险太大,不适宜作为城镇中心,建议重新选址。经过多方角力,四川省人民政府作出批复,确定三马山作为奉节县新城区。
太多的人需要安置。谁去宝塔坪?谁去三马山?2002年8月,奉节县一时难有标准,最后大家通过抓阄来决定。
很遗憾,张明高手气不好,抓到了宝塔坪,一座不可逆转地走向凋敝的弃城。20公里外的三马山日趋繁华。他辗转在那里买下一所房子,搭进了所有的积蓄,张罗起旅馆。
原以为安顿下来的生活并未消停。从2008年以来,张明高就发现旅馆的门窗边框开始变形,无法关拢,墙壁上出现裂缝。整条街情形都差不多。
2009年,步云街居民联名投诉。奉节县国土局委托重庆建设工程质量检验中心检测,鉴定步云街为限制居住级别,亟须第二次紧急加固。
因为地面沉降,步云街的800级阶梯依旧凹凸不平。旅馆墙壁上的旧裂缝刚被灰浆刷白,新裂缝又很快长出。旅客们看到这种情景,头也不回地走了。
生意越来越差。每个人都在思索这个问题: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疲于逃生
难道是那只“猴子”在作祟?
长江流经奉节县43公里,猴子石只是其中的几百米。但这片面积12万平方米,体积450万立方米的山体曾被视为宝地,它呈扇形扩张,陡峭而庞大,集中了奉节县几乎全部对外交通枢纽、商业广场、批发市场、居民社区,人口稠密。
不幸的是,在彻底开发后,这里竟被证明是一个大型滑坡体,而后只得转入地质灾害治理。“一旦滑进长江,后果不堪设想。”奉节县地质灾害防治中心总工程师程思忾说,猴子石滑坡上建有20万平方米房屋,常住人口有5000多,流动人口高达3万。
猴子石滑坡体治理是三峡蓄水位至175米的关键性工程,也是三峡库区迄今投资最大的滑坡体治理工程,总投资大约2.4亿元。
程思忾说:“我们在250米高的山体上打进了38排130多根钢桩,把它钉在那了。”
步云街正是猴子石的一部分,奉节县地灾办主任郭兵说,猴子石滑坡体治理工程已于2008年通过验收,目前猴子石已基本稳定,没有滑落风险。
这个解释,不能令张明高和他的邻居信服。他们清楚记得,正是那一年,三峡水库实验性蓄水后,步云街才开始下沉。他们也都清楚得很,真正的验收合格单得由那175米高的江水来开具。
女儿张媛从学校带回了一则消息,更是平添张明高的忧愁。她说学校里那个“怪人”在去年底搬走了。张媛是幸福中学初二学生,“怪人”是学校里年轻人私下对退休老师龚正大的称呼。
这个老人随时都在准备逃命。住在学校时,他把自己的身份证、银行卡、大额现金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装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夹层,以防不测。
幸福中学位于长江岸边,自三峡实验性蓄水以来,周围已经发生多起滑坡和多次有感地震。
据新华社报道,2010年10月26日,三峡工程首次达到175米正常蓄水位,在接受采访时,长江三峡集团公司董事长曹广晶表示,“2011年度库区诱发地震活动发生重大变化的可能性不太大。”
2008年至今快3年了,幸福中学从楼顶到地面还布满地质形变监测仪器。女生楼成了危房,她们全部搬进办公楼,校长书记们在空地搭起板房办公,江边的操场封闭至今。
张媛说,每年春秋两季,学校都要演练地震应急疏散方案,大家拼命往公路对面的山上的小学跑。
缝隙开合
当张位东每年两次带领他的学生们学习逃生技能时,200公里之外的巴东,宋发刚正带领自己的学生定期调研长江。
三峡库区总面积5 .67万平方公里,横跨鄂渝两地20个县市区。万州区、奉节县、巫山县、云阳县等16个县市属重庆管辖;兴山县、秭归县、巴东县和宜昌市夷陵区等4个县市属于湖北。
专家称,三峡地区目前仍处在新构造运动带来的变化之中:西部继续上升,东部却在沉降。加上这一地区汛期雨量大且多暴雨,使得三峡库区一直是地质灾害高发地区。
但地质灾害的真正发生,不仅依赖于内因,往往还要依赖于多种外因的共同作用,比如人类活动影响。
宋发刚说,受三峡水库水位的来回涨落影响,三峡库区面临着一个较长时期的“库岸再造”过程,将会不断产生新的不稳定岸段,导致新滑坡、塌岸的发生,以及使那些未治理的崩滑体复活。
宋发刚是巴东一中校长,湖北省地理特级教师,生于斯,长于斯,观察长江已经40多年了。巴东一中位于巴东县黄土坡高端。
20世纪80年代,湖北省政府批准巴东县城迁至总面积为1.28平方公里的黄土坡。但1995年,黄土坡两次发生滑坡事故,被鉴定为“古滑坡”,成为三峡库区最危险的滑坡体之一。单位和居民陆续迁出,巴东一中被纳入优先迁徙名单,计划两年内搬迁完成。
16年过去了,学校依然还在黄土坡上,学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地面与墙壁上的裂缝也在逐年增多扩大。一到冬天,都会有人用沥青来缝补裂缝,让地面重新粘合。但到了春天,库岸的水线逐渐消沉,裂缝又重新张开。
“搬迁面临着巨大的资金缺口”。宋发刚说,巴东一中的新选址位于长江对岸的白土坡上,地下基础工程繁冗复杂,建设成本巨大,搬迁预算是两三个亿。
一条沥青缝补的裂缝如长蛇蜿蜒爬过巴东一中的大门。从那里可以鸟瞰逶迤而过的长江,岸边修有平房。王祖秀还住在那里,涨水和退水时,房前屋后的裂缝一张一合。她已经习惯了听着地下的响动入睡,在梦中感受地面下沉。
王祖秀说,政府给出的搬迁补偿标准是每平方米400余元,但白土坡新房每平方米售价均在1500元左右。差价太大,他们家无法承受。“库区房屋边建造边治理,所以造价太高。”巴东县宣传部一位官员说。巴东一中下方是一个街道三岔口,地方政府悬挂有地图,那是引导人们当灾难来临时逃生的路线图。
防治艰难
2011年6月5日,王功芝很紧张。干旱已久的湖北普降大雨,她开始担心巴东一中,学校里安排有一个高考考点。
王功芝是巴东一中的家属,也是黄土坡上三个专业的群防群测员之一,专职监视广泛分布在学校、居民区的32条裂缝。
在三峡库区5.67万平方公里范围内,4000余处地质灾害点分布于库区所辖的湖北、重庆两省市共20个县(市、区)。类似黄土坡这样的“坡”,遍布在奉节、云阳、秭归、巴东,包括如巫山县的白门坡滑坡和残联滑坡、奉节县的三马山滑坡和宝塔坪滑坡、万州区的和平广场滑坡、关塘口滑坡、草街子滑坡和清泉路滑坡、云阳县的故陵滑坡、开县的渠口滑坡、康家嘴滑坡。更令人忧心的是,三峡完工蓄水后,灾害发生风险增强,相应的防治措施却没有跟上。
王功芝隶属于黄土坡地灾应急指挥中心,他们使用的是最原始的办法,肉眼手工测量裂缝的宽度,观察它有没有随时间变化。正因为如此,她和她的6人小组只能观测到毫米以上的变化。
“全县就一个监测站,监测员多是村干部兼任。”巴东县国土局首席工程师邓明早说,全年地质灾害防治经费不到60万,监测工作主要依赖几百个义务监测员。
而地方与中央的博弈,更是带来了严重后果。早些年,三峡库区一些县市多报地质灾害防治项目以套取中央项目资金。在编制三期防治规划时,库区各县市申请的投资总金额累计高达156.66亿元。中央有关部门随即派出17个专家组奔赴库区现场查看和筛选。在统一进行地质勘查后,最终投资被压缩为75.52亿元。
从那以后,中央不再把整体治理资金切块下放到库区各县市,而是采取各地上报,由发改委采取逐个审批的办法来核准治理项目。这使得工程立项门槛大为提高,获取资金的难度也剧增。
巴东县国土局提供的资料显示,2009年,国家地调局武汉地质调查中心开展了巴东县地质灾害详查工作。调查发现,尚未纳入三峡库区地灾防治规划实施工程、治理并消除地质安全隐患的意外,全县共有667处。
要投多少钱?
一个好消息是,下个学期,巴东一中与幸福中学就能搬迁新址,学生们再也不用每天都在危房里读书,在快要断裂的天桥上走来走去。
但新学校还是地处三峡库区,若干年后墙壁上会不会出现裂缝?两所学校的校长都不乐观。
三峡大坝蓄水在2010年10月26日达到175米新高度,库区“大考”来临,防治地质灾害比任何时期都显得急迫。
2011年5月18日,国务院通过的《三峡后续工作规划》直陈,三峡在移民安稳致富、生态环境保护、地质灾害防治等方面,还存在一些亟须解决问题。
防治地质灾害的主要措施分为非工程措施和工程治理。目前,工程治理是应对三峡库区重大地质灾害的主要手段,其效果最为直接,但投资最大。
到底要投入多少钱,才能预防灾难的发生?
专家们普遍表示,由于地质灾害本身往往处于发展变化之中,同时与一般性工程相比,地质灾害防治工程的不可预见性要大得多,目前仍很难准确估计整个三峡库区所需的总防治投资规模。
截至2010年,中国政府已为三峡地质灾害防治投资近120亿元。三峡库区蓄水达到175米后,三峡大坝上游的群山峡谷已成为一座面积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峡谷型水库,能提供巨量水电支撑经济发展,但高涨的江水也让地质灾害治理、环境污染治理成为一个巨大的资金追加黑洞。
“三峡后续规划再投1700亿元也不算多。”中国工程院”三峡工程阶段性评估项目“地质与地震评估课题组副组长卢耀如接受媒体专访时表示,他希望用水电收益中的一部分作为防治灾害和保护环境的费用。
未知疑问
张明高说,他永远抱着希望能够在变动中找回他的运气。
他的下一站是奉节县朱衣片区。那里房价现在还很便宜,他打算把三马山的旅馆修葺一新,转售出去,然后在朱衣新开一家旅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从此一劳永逸。
如今的奉节县城内已经再无寸地可供开发,一条两山之间的山涧,面积不足150万平方米,却有房地产开发商作价2.502亿元,令当地居民咋舌。
奉节县政府一位官员说,三马山已禁批新工程。在奉节县的“西部新城城市设计”方案中,“奉节县城西边的朱衣-帽丰片区,是奉节县城重点拓展地区,也是奉节县城的次中心所在地,现代化综合城区”。
黄土坡成为险地后,巴东县城搬迁到西壤坡和白土坡,但余地见拙。这两年,长江对岸的铜古堡(音)开始大兴土木,作为新县城的拓展区域。
从1994年三峡工程动工起,17年过去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可是水涨水落,今天依然刺激着三峡库区2000余万人的神经,他们忙碌地搬迁不止,下一站似乎仍然未知。
从一开始,当政府要求搬迁并许以重诺时,大部分人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在山沟里,日子能看到头,不如出去,碰碰运气。接下来的一切,并不在他们预料之中。
张明高是个机会主义者,他和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虽然缺乏教育,但也总是充满乐观:只要不断抓住下一次机会,未来总是会比贫穷的过去更美好。
南都记者 王銮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