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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公河上的船家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10月31日11:58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湄公河上的船家

  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日子显得冗长且单调。近两年,航道的平静被打破了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晓 | 云南西双版纳报道

  10月4日中午11点多,关累港。“华平号”船长黄勇像以往每次出航一样,收拾好行李上了船。这天早上,他和家人在车站附近的小铺上吃了米线。

  关累港是澜沧江下游出境的最后一道关口,亦是湄公河入境的第一个停泊港。

  妻子李梅记得,黄勇走时,穿着她买来的淡蓝色竖条纹T恤、深褐色裤子。她特意叮嘱丈夫,沿途路过大沙坝时,记得找老挝的小船过去探探路,以免因水位低,导致“华平号”搁浅。“我认得,我认得”,黄勇应着。

  如今,李梅意识到,这成了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另一条叫“玉兴8号”的船上,轮机长王贵超接到女儿王利娜从昭通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心脏病又犯了,需要钱看病。王贵超数了下身上的现金,还够。他让女儿别急,说这趟出航,没准会碰到她妈妈,到时把钱给她,让她寄回家。王贵超的妻子杨多旭在另一条船上当炊事员。

  几天后,25岁的王利娜等到的,是父亲身亡的消息。

  10月5日中午,位于泰国、老挝、缅甸交界的金三角地区,“华平号”和“玉兴8号”被一群不明武装劫持。7日,十多名中国船员的遗体浮现在湄公河上。

  这地方罩着清早的雾气和夜晚的雨水,隔着堤岸街道上的嘈杂和喧嚣。在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船员们看来,它亦是美的---两岸尽是连绵起伏的原始森林,参天的树下,盛开着绚烂的花朵。白天闲时,可执杆垂钓;夜晚则可靠在船头数星星。

  两三个月前,王利娜随父亲一起出航去玩。那一次,她爱上了这条河。可如今,她也恨透了这条河。

  以船为家

  黄勇出生不足百天,就被养父从亲兄弟家抱养过来。在原先的家里,他排行第九;到了养父母家,排行第五。村里人大多叫他“黄九五”,船上的晚辈们尊称他为“黄九叔”。

  黄雪梅记得,父亲很疼这个抱养来的弟弟。黄勇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背着他到赤水河里捕鱼。晚上,他和父亲各睡在一条船上。偶尔他要回家去睡,都会被姐姐们赶回船。开饭时,姐姐站在岸边吆喝一声,黄勇就会上岸。

  尽管没读过什么书,但黄勇的养父笃信“人不出门身不贵”,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黄勇小学毕业后,他鼓励儿子出去闯荡。黄勇不肯,养父就骂他。黄勇敌不过强势的父亲,十几岁时,他离开贵州老家,到云南西双版纳投奔之前在澜沧江—湄公河上跑船的两个哥哥。

  这是一条全长768公里的国际航道,1992年通航后,承担起中国、老挝、缅甸、泰国四国之间的水上货运任务。根据四国通航协定,商船通航范围为中国思茅港至老挝琅勃拉邦。

  到云南后,黄勇就很少回家了。几年后,他和前妻离了婚,独自带着儿子。2004年,娶了现在的妻子李梅。

  “船家船家,以船为家。”有船员说,做这行的,由于工作常年在外,聚少离多,婚姻不很稳定。另有船员估算了一下,在澜沧江—湄公河这条航道上,离婚率为10%左右。

  在李梅看来,黄勇是个难得的好人,除了语言表达能力差点儿。

  有时从泰国回来,黄勇会买些当地的洗头膏、泡衣服的香料。而今,家里还放着他带回的水果。孩子们过生日时,他会记得打个电话。偶尔,李梅开玩笑似地抱怨,说结婚七八年了,你怎么从没送过东西给我。黄勇憨厚地安抚老婆,“反正我的钱都在你手里,你想买什么就去买嘛”。

  平时黄勇出航,李梅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景洪。短则七八天,长则半个多月,丈夫会回家一次,一家人团聚上两三天。那些惯常的生活如同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容易被忽略。她记得,黄勇临走前两天,一家人还围坐在船上喝酒、吹牛,孩子们在河滩上打羽毛球,两只小狗跟在一旁欢叫。“现在想想,那些日子真幸福。”李梅眼中忽闪过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夫妻俩曾经合计过,挣的钱不求多,只要能把两个娃娃养大就好。趁着身体吃得消,再干上两年,就回老家。

  最初的开拓者

  “再干上两年”这样的话,王贵超也对妻子说过。他计划,等儿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他和妻子就回昭通过清淡的日子。

  王贵超的家在云南省昭通市绥江县会仪镇和平村,从村里下山要两个多小时。山下是金沙江,对岸是四川宜宾。由于退耕还林,村里的地少了,王贵超便到金沙江的船上学技术。1992年,澜沧江—湄公河航运刚通航,思茅航运公司到昭通招聘技术人员。那一年,王贵超和妻子一起到了西双版纳,两个孩子留给年迈的母亲照顾。

  贵州人丁荣华而今是“嘉富3号”的船长。1991年澜沧江—湄公河航道试航时,他就走过这条航道。他记得,彼时的关累只是一个小寨子,搭着些茅草棚,河滩里散着乱石堆。主宰流域的货船是老挝和缅甸籍的木质柳叶船,多在10吨〜30吨之间。中国船的载重也不过几十吨,主要由思茅航运公司和澜沧江航运公司组成。

  在当时,这还是一条原始航道,险滩多,弯曲半径大,容易触礁。没有航标,船员们只能凭记忆前行。

  1996年,河道进行了持续7年之久的整治,整治后的河道可以航行200吨的货轮了。由于抢不到生意,曾经泊在关累港的老挝小船被逼到了老挝会晒一带。

  有老船长回忆说,从前,两岸能看到成群的马鹿、麂子。船靠岸后,听得到马鹿、野猪的叫声,甚至能听到虎啸。澜沧江—湄公河治理时,用炸药炸开了航道,动物的叫声少了。如今,偶尔能看到小猴子窜上窜下。此外,由于近些年几个国家大力发展替代种植,山上植被破坏严重。

  唯一没变的只有火辣辣的日头。在这条河上跑船,被晒脱皮是常事。高温有时会让甲板表面温度高达80摄氏度,稍不小心,就会留下一串水泡。

  最初的开拓者们大多来自云南、贵州、四川,此前有过一定跑船经验。来云南前,丁荣华在乌江上开船。后来,乌江附近的公路通了,水路运输就慢慢萧条下来。丁荣华因此下岗,黯然离开故土。

  “海鹏号”船长郭祥云是四川内江人,1986年随单位到了云南昭通,在金沙江上跑船。由于公司效应不景气,一家人一个月的收入只有60来块钱。1995年,郭祥云转战西双版纳。

  彼时,在澜沧江—湄公河上跑船,每月可以拿到三四百块钱的薪水。丁荣华一来就当上了船长,每月工资800多元。

  航道的平静被打破

  该航道曾被誉为“黄金水道”。开通航运以来,在国内注册从事国际航运的大小船舶从8艘发展到目前的74艘。2000年〜2009年,我国通过澜沧江—湄公河国际航运累计完成运输量达300万吨以上,累计进出口额和边民互市贸易超过300亿元。

  “广元号”船长谭庆鸿记得,离境的货船运送的大多是水果、大蒜等农作物,返回时则拉回棕榈油、木材等。最初的几年只有出口,没有进口。1996年以后,才有了进口。

  航道治理后,一些船长、轮机长把老婆、孩子接上了船。男人们开船,女人们负责做饭。

  郭祥云的妻子原本在“华平号”当炊事员。今年7月,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在一条船上,好心的船东把她调到了“海鹏号”上。每次出航前,炊事员们得买够三天吃的菜,到了枯水期,至少要准备一个星期的。过去没冰柜时,只得把肉煮熟,沥掉水分储备起来。

  船上的生活忙碌且单调。装货,从关累到泰国清盛,卸货。再装货,从清盛返回,再卸货。吃饭和活动,在后甲板一个七八平方米的空间里;睡觉,则缩在三四平方米的船员室里。沿途停靠时,可以到附近的小寨子逛逛。

  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日子显得冗长且单调。

  近两年,航道的平静被打破了。“永鑫9号”水手才方华清楚地记得,今年5月,他们的船驶到挡石栏一带时,突然出现了几条两米多长的快艇,拿枪指着逼他们靠岸。之后,跳上几个穿迷彩服的人。他们把船长留下,其他人被赶到沙滩上。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船员们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惹得对方子弹走火。

  “90%的船都被检查过,基本都是在金三角一带。”丁荣华说。

  跑了十几年船,丁荣华学会了点儿缅语和泰语。一次被检查的时候,他用缅语警告对方,“最好不要拿枪指着我们,否则我们就要反抗了”,对方有些愕然。丁荣华继续说,“这个船是商船,代表一个国家”,对方放下枪,翻了20多分钟就走了,没有拿任何东西。

  “只能碰运气了。”唐华说,每次出去,大家都抱着侥幸心理。安全回来了,就算运气不错。

  湄公河惨案

  10月5日晚上,回贵州老家探亲的丁荣华接到电话,说两船被劫持。“我一听就知道这次事情大了,因为以前都是说检查。”文化程度挺高的丁荣华从对方用词上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王利娜接到船东打来的电话,7日赶到西双版纳时,船东一脸沉重地告诉他,父亲王贵超的遗体已被发现。

  “那具遗体⋯⋯平头、蓝色竖条纹T恤、深褐色裤子⋯⋯是我叔叔吗?”10月7日,在现场辨认尸体的黄成给婶婶李梅打着电话,断断续续地询问。话音未落,电话这头,李梅失声痛哭。

  几天后,李梅在网上看到了黄勇生前的视频。那是三年前,一个重庆记者跟着“华平号”出航时拍下的。当时黄勇还觉得那个记者挺烦人,沿途总想停靠,上岸拍摄。而今,这段20多分钟的视频成了黄勇留下的最后影像。短片中的他,微胖、厚嘴唇、下巴上有点淡淡的胡茬,鼻梁上贴着一块创可贴,平和且憨厚。

  看罢视频,李梅把自己关在宾馆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10月8日,随船回到关累港的杨多旭得知丈夫王贵超遇难的消息,神智顿时恍惚。

  不久前的中秋节,王贵超还跑到妻子的船上,帮她做饭、洗衣服,一起吃月饼。

  10月15日,刚从泰国辨认遗体回来的文代先目光有些呆滞。这个女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儿子杨植炜和弟弟文代洪,丈夫杨德毅则一直被报失踪。“松松(杨植炜的小名)才上船两个月,才18岁啊。”文代先颤抖着唇,气若游丝。

  照片上的松松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他爱画画,有时会用自己的衣服当画布,画上些卡通图案。他爱美,去年毅然跑到医院除掉了颧骨上的几颗小痣。他有偷偷交往着的姑娘,但从未向家人透露。

  意识到儿子进入叛逆期后,杨德毅决定让松松跟着他上船。他认为,这种半大的孩子到社会上容易学坏,带在自己身边会好些。松松不喜欢船上,他更在意的是,恶毒的阳光会把皮肤晒得黢黑。但他觉得上船也不错,至少可以自己挣钱了。不到1000块钱的工资,他给在昆明上学的姐姐寄去了500元。

  9月27日,这个男孩在自己的QQ空间里更新了心情:“明明知道很现实,可我还是想过得很单纯”。

  10月23日,文代先仅存的希望被打破---公安部传来消息,“玉兴8号”船长杨德毅的遗体被找到。至此,两条船上的13名中国船员全部遇难。

  曾经,从这里出发,意味着淘金。而今,随时可能面临风险。

  丁荣华坐在“海鹏号”的驾驶室里,和船长郭祥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10月5日的惨案发生后,宣布封锁航道,解禁尚不可期。一些船员回家了,留下船长或船东守着船。

  “如果安全得不到保障,谁还敢跑?”郭祥云皱皱眉,猛吸了口红河烟,目光投向岸边那些伤痕累累的货船,为未卜的前途隐隐伤戚,“不跑,又咋个生活呢?在船上一辈子了。”

  郭祥云原本打算再跑两年船,挣两年钱,在西双版纳买个房子。而今,这个家庭的梦想,碎在了路上。

  “你应该想,我跑到今天,至少还有命在,该烧高香咯!”丁荣华开导这个老兄弟。

  年轻些的船员考虑起改行,黄成打算去学驾驶了,家里人也支持。至少,不用在担惊受怕中度日。老一辈的船长们显得更为脆弱无助,谭庆鸿可以轻松地把一米长的柴油机拆成零件,然后装上,但回到陆地上,去到城市里,他会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

  “有文化”的丁荣华稍显乐观。“我这是第二次下岗咯!”尽管这样说着,他还是会乐呵呵地跑到码头上买彩票,这是他单调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吃饭时,他会从矿泉水瓶中慢慢倒出一碗白酒,独自饮尽。他也会面带微笑地回忆这条航道上两岸的暗礁、浅滩,回忆两岸的草木、村寨、峭壁、骑车的孩子和开得盎然的花朵。他甚至几次念叨起在船上睡懒觉的感觉。

  他只能回忆了。因为通航,似乎遥遥无期。

  西双版纳的油乡宾馆里,遇难者家属们更是度日如年。10月15日,外交部官员过来和家属们开了见面会,承诺会敦促泰国方面尽快调查事情真相。

  10月23日,中国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一行乘船实地考察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航道情况。他指出,现在要进一步加强各级执法合作力度,尽快查清案情,给遇难者家属一个认真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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