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缺席的成长

  自贡荣县分成了旧城新城,黄洋家在旧城,离古城街农贸市场不远,这里是一排大杂院旧房改造后的矮楼房。黄家住在一家油米香料铺左侧单元,七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还有一个小隔间,上世纪90年代风格的简单装修。这栋楼毗邻荣县最热闹的西街,他们从黄洋小学毕业后搬来,一家人在这里住了17年。

  从外公家搬进楼房的这年,黄国强也才将工作从百里外的内江市简阳县调动回了荣县。黄国强和杨国华从异地恋到婚后分居两地13年,仅通过书信或单位上的电话往来。母亲是黄洋童年时唯一的陪伴,数月返家一趟的黄国强让小黄洋感到生疏:“不许上我妈妈的床,你睡沙发!”

  1997年黄洋进入初中,黄国强从国有的农业局调到私营的荣县盐厂,盐场在距家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长山镇,可以每周末回家了。三年后,荣县国企改制,黄国强和杨国华同时下岗。黄国强转去盐厂当无编制的工人,三班倒,只有轮上九天一次的中休才能回家一天。

  中学时代的黄洋每天晚上7点离家到中学晚自习,9点结束后回家继续读书。碰上父亲回家,互相问好,彼此话都不多。黄国强望子成龙,偶尔坐下来和儿子聊天,都是围绕儿子的学习,除了读书这个话题,父子俩似乎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说起自己是中专毕业,黄国强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坚信读好书、考上好大学,就能改变家庭现状。黄洋一直成绩优秀,从不用父母操心学习,而关于教育方式,都是杨国华一手操办。父子间“谈谈学习的情况”,越来越像固定的日常问候。

  这些寡淡的相处,让黄国强对儿子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

  黄国强参加过黄洋几场家长会,从小学到高中的都有,回想起来,他记得每次都挺骄傲:“每一次去开家长会,都说(黄洋)好,都说挺努力的,成绩挺好的。高中初中老师都说过有时候粗心,后来他都改正过来。”

  林尊耀五个子女中,走得最远的是林森浩,最出息的也是林森浩。

  林尊耀参加过一次高考。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林尊耀读书时科科优秀,数学拔尖,但高考时“只剩下十天的时间复习”,最终因差三十多分落榜。林尊耀的父母都“没什么文化”,他因担心复习“要交费用,还要脱产”,不愿意再考。由此失去了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如今,林尊耀还会羡慕地谈起以前那些班上成绩比他“差得很远”的同学,考上大学后在外工作,离开了经济逐渐衰退的和平村,他叹口气,“我自己命不好”。

  改革开放后,林尊耀在当地一家私营的磁带厂做技术人员,妻子开始收废品。“那段时间啊,没有我老婆拼命帮忙,单单能维持生活好一点,不可能建房子什么的。”90年代末,林家用大部分积蓄在宅基地上盖了新房,随后磁带厂倒闭,林尊耀失业,妻子因身体原因,也不再继续收废品,全家靠一间自家屋开辟出的小卖部维持生计。“本来像我这样的家庭,后面的经济收入不是那么好,我还是能撑下去,孩子长大也能找到工作,就不用操心那么多。现在大儿子发生这种事情,整个家里都崩溃了。”林尊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潮汕重商,和平镇的教育风气不浓,教育质量也不高,林家却是个例外。林尊耀对读书的寄托更加放在了子女身上。林尊耀觉得那些批评他家庭教育的人都“太恶意”,“说实在话,我孩子相对来说多一些,我两个女儿都是在教书,我两个儿子也是读大学……”话说到这里,林尊耀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表达对那些质疑的反驳。

  沿着中国多数村镇尖子学生的道路,在和平中学读完初中,林森浩高中考进汕头市重点潮阳中学,从此离家求学11年。

  林森浩读书出色,安静寡言。林尊耀很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他这个人,心地很好。自从读书,每个学期都是只有老师表扬他。我也是很放心他,他也不想和人家打架吵架。学习也很用功,从来不要我操心。”

  和黄国强一样,林尊耀若不和儿子聊学习,几乎无话可说。

  林森浩在一审后接受了《新京报》采访,在表达对父母的歉意时,他说“我和父母之间缺乏如何做人的讨论,我很对不起他们,他们在我身上有一定寄托,因为我念书优秀。我真的对不起父母。”

  二审现场,林森浩用“空”来定义自己,“我没有价值观”。在总结陈词中,他再一次提到这一点,“当我还在自由世界里的时候,我在思想上是无家可归的。没有价值观,没有原则,无所坚守,无所拒绝。头脑简单的人生活在并不简单的世界里,随波逐流,随风摇摆,兜不住的迷茫。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对我而言,是很不清晰的。”

  父亲的记忆

  林尊耀能叙述清的关于大儿子的日常生活并不多,这一年他的记忆力差了很多,与人交谈时不时出现空白和重复。“经常问完的话,几分钟后又问一遍。”他的弟弟林尊荣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近十年来,林尊耀对林森浩印象最深的片段,就是他暑假回家,帮妈妈从村西将载着沉重废品的小板车推到村东,路中经过练江上的石板拱桥,一个费力前行的上坡,和一个紧抓车把的下坡。“他母亲一想起这个儿子就哭。”林森浩母亲患有类风湿心脏病,因为家人相瞒,她至今不知道儿子已被判处死刑。只知被公安局带走,一切悬而未决。记者采访也被请求不要进入林家,怕记者的言行刺激到林森浩母亲。

  离家求学的林森浩一个月往家里打一两个电话,电话听筒落在父亲手里的时间并不多。在这不多的交谈里,这几年最让林尊耀欣喜的消息有三件:保送复旦读研究生;签约广州中山医院工作;还有,拒绝病人的红包。“我跟他说,你做得对,以后做医生起码有点医德,有点良心,他这点做得到,我觉得很欣慰。”

  林森浩大概不知道,自己性格中的正直与勇敢,是足以让林尊耀骄傲与欣喜的地方。林森浩描述自己从小到大最高兴的事,就是“自己努力取得成绩,让父母高兴的时候。”

  林尊耀也从不知晓,关于儿子在大学里的生活和遭遇。他只知道“林森浩经常是班里的干部。到中山大学,是学术部的部长。到复旦去,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什么的。”林尊耀读书时也曾是班级干部,“学生干部”的标签,代表着“聪明”“努力”“同学关系好”,意味着无须父母挂心。

  林尊耀很早就希望会念书的林森浩学医,这是铁饭碗,也是一家人的希望。时隔9年,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儿子高考总分是781分,他还能清晰叙述填报志愿时林森浩未依据他意见的遗憾:父亲希望儿子报考中山大学临床医学五年制,但是林森浩坚持选择临床医学八年制,之后因分数不够而落到了第二志愿医学影像。

  他偶尔想,如果林森浩在中山大学读的是临床医学,会不会就在中山大学直升硕博,而不是去复旦大学。“一个孩子到上海去读书,就这样丢在上海了。”林尊耀害怕儿子再也回不来了。

  同样的,黄洋出事后这一年,黄国强的记忆力也越发差了。关于黄洋的记忆他都是断断续续的片段,从不连贯。每晚临睡前,他尝试着为自己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回忆,能想起来的黄洋,都是小时候的样子。比如他反复想起黄洋高中时,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给晨读的黄洋做早饭,到了六点半,他就喊黄洋吃饭。

  2005年黄洋离家到上海上大学,和家里基本保持着一周一次的通话频率,多数也是杨母亲国华在跟儿子唠叨。大学的医学课程,父亲听不懂,儿子也懒得说,默契地避而不谈。彼此间只剩下偶尔问几句生活和身体,“我们知道他时间忙,通话时间长了他也要忙他的事情,都是精简的几句话问了,听了就比较安慰了,他报喜不报忧。”妈妈回忆说。

  大概脱离了小城去往大城市,独自求学的男孩子都是这样,黄、林二人都不曾与自己父亲认真交谈,父子间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每年寒假回家,黄洋在家待着的时候也不多,走亲访友,还有两天陪杨国华上街兜兜。少了学习情况这个话题,黄国强和黄洋更没什么可聊的,父子俩坐在24寸电视机前,有一搭没一搭点评着电视节目。除此之外,好像所有的话,黄洋和母亲都说完了。

  杨国华独享了太多关于黄洋的记忆,黄国强却无从参与。杨国华在怀孕时候因为备好了许多女孩的衣服,儿时的黄洋常被打扮成姑娘的模样。现在,黄国强只记得那时的黄洋“衣裳都挺鲜艳”的,具体什么模样,要看照片才能想起来。可他“现在也不大去看相片了,看了就伤心”。杨国华则不是,她拉着记者一张张地翻看黄洋小时候的照片,絮叨那些往事。看着说着,她再次哭起来,气喘得厉害,就去拿速效救心丸。

  每天早晨傍晚,黄国强和杨国华都要在荣县散步。但现在散步,他们都找清净的小路走,比如山上的水库。荣县很小,走几步就是熟人,他们怕被问起:“黄洋的案子结了么?凶手被惩罚了么?”之后,对方往往忍不住还要感慨一句,“多好的孩子啊!”

  如今,黄国强和杨国华尽量避开有关黄洋的话题,一旦挑起,常以“他在美国读书”收尾。美国在哪里?黄国强并不知道,但他心里觉得一旦去了这个富强的大洋彼岸,就很难见面,黄洋也会忙得没什么时间通电话。大概就像现在这样,杳无音讯。

  悲剧之后才有机会了解

  林尊耀和黄国强同岁。明年就到了“六十耳顺”之年。“耳顺”的意思听得进不同的意见,或清楚理解所听之言。

  即使他们关于儿子的记忆简陋单薄,但父子间天然的血脉相连使俩人都笃定相信,并一遍又一遍对自己和外人强调:“我是最了解我儿子的,他从不与人结怨。”

  却是这场悲剧,给了父母一个更多地揣摩、了解成年后身在异乡儿子的机会。

  黄国强后悔,杨国华愧疚,可分居两地的日子无法重来。“教育子女一定不要两地分居。”黄国强忍不住叮嘱来探访他们的人,“有母爱没父爱。”那时,他虽然知道儿子有话不愿对他说,但黄国强以为那不重要,他依旧了解自己儿子,不了解的不过是大学的学习内容,直至意外发生。

  在黄洋宿舍里,杨国华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哭,她看着黄洋把“鞋子一双双洗干净放在鞋盒里,都扣上,衣服有两套西装。西装挂得笔挺整齐,领带都挂在上面。哪有男孩子弄得这么好的。”她发现儿子比他们记忆中的更优秀懂事。

  杨国华把黄洋的一些衣物打包带回了家,“留个纪念”,也是多年简朴生活的本能,“洋洋的衣服都是棉的,都挺好的。”

  这些衣服现在被黄国强穿在身上,从夏到冬天,印着星际宝贝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水磨牛仔裤、棉衬衣、灰色运动鞋或者红白运动鞋“黄洋个子没我高,也没我胖。”他回忆说。“不对,”妻子在一旁纠正,“他上大学又长高了一厘米,你们差不多。”

  黄国强现在用的手机也是黄洋生前的,他没有删除里面的通讯录,还时常翻看黄洋微信里朋友圈的更新,也接管了黄洋的微博账号。这次事件之后,黄国强认识了不少黄洋的同学,他们都对这对夫妇尽力施以援手。黄国强和他们聊天时,一定会问两个问题:黄洋在学校是怎样的人?黄洋和你们的关系如何?

  如父母亲想象和期望的,同学们向他们描述了一个积极向上的、乐观、开朗、勤奋、聪明、友善的黄洋,这些赞扬后还附带了一个个具体的故事。可黄国强了解得越多,他想知道的就更多:“很多事都没摆(说)啊,像大二有一次,(他们说他)吃饭都成问题,没有钱了。可我们每次问他有没有钱,他都说有钱唉,这些都是听他同学讲的。”黄国强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他发觉自己离儿子近了一些,“可这些了解有什么用啊!”他摆摆手,不愿多谈,“平时他好多都不怎么跟我们说的。现在听到,听到心里面挺难过的。”

  在上海陪伴黄洋父母的同学们,总找些新话题与黄洋父母聊。好几个学生物或医学的同学研究生毕业后都进入了公司工作。“读了这么多年不行医不可惜么?”父亲问。“不可惜啊,公司也挺好的。”

  黄洋原打算硕士毕业后也是入职上海的商业公司,但父母希望黄洋毕业后回四川行医,分担家中压力。“他为了我们父母两个,把他自己的打算、把他的奋斗目标都舍弃了,就不去朝这方面奋斗了,都考虑我们的事情。”黄国强觉得内疚。黄洋面对行医可能带来的压力,以及自己对商业的喜爱,内心的纠结,在此之前父母并不知道,只欣喜获悉黄洋在直升博士的考试中获得第一,并愿意回川从医。

  “听到同学说这个我们都挺难过的。每次问他的时候,他都不讲他心里面的困惑的,也都不知道他想家里面想得那么深。”黄国强说。

  那些过去他所不知道的,在这一年半里,一个个被他人的叙述填满。但黄国强最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他自己填进的:黄洋与他人相处友善,大家都喜爱他,为什么会遭人投毒?

  若是找不出为什么,“洋洋就是冤死的了。”

  林尊耀也想要知道“为什么”,却始终是无从得知。更没有人告诉林尊耀,离家11年的林森浩经历了什么,成年后的林森浩是什么样。去年4月份在上海时,林尊耀接触到一些林森浩的同学师长,但他们没有过多谈论林森浩,只是“说些安慰的话”。他们突然和林森浩变得陌生了,都极力避免谈及林森浩。林尊耀那些未知的疑惑,亦无法从外人口中填补。

  对林森浩最为全面细致的分析和描述,来自媒体的报道,报道中描述林森浩的性格具有光明和灰暗的两面,这个离家少年“故乡沦落为异乡,甩不脱异乡的林,逐渐用‘闷骚’来定义自己,他引用书本上看到的段落来解释这个词:‘生活使其有太多的郁闷,而生活本身及其自身习性却又阻止了其正常呐喊出来,于是,不正常的发泄就出来了,这就是所谓的闷骚。’”

  事实上,林森浩在中山大学的五年过得并不愉快,所以他选择逃离广州,北上复旦大学,是因为“本科时不快乐,虽然也有好朋友,但周围人情味太少。在复旦两年多,很顺利,和周围的人关系不错。”林森浩曾对媒体说。

  这个高中时期的优等生光环,在全国一流的大学里逐渐丢失了保护色。林森浩五年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都集中在了网络上,在中山大学的“博济论坛”上,他用一个账号总共发表了458个主题、13777个帖子,他在其中倾泻来自人际交往的挫败感,特别是与异性交往的不顺。2008年的冬天,他概括自己:“有谁会喜欢我这个人?丑男第一、手无缚鸡之力、木讷、迂腐、时代的落伍者。”这些自卑、挫败感夹杂着骄傲的内心,网络上的林森浩,为自己塑造了沉默、冷感的外壳,他的本科同学,也很少窥见他内心的虚弱。

  但林尊耀不接受那些通过林森浩网络言行做出的性格分析,他斥责这是别有用心的断章取义。即使林森浩曾意识到自己的心态问题,并曾坦言,“我本身也是这种人,也给过很多人不舒服的感觉。”

  林尊耀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去年2月,林森浩母亲因心脏病病危住院,林森浩从上海连夜赶回广州,全家人只有林森浩没哭,只是“呆呆地看在那里,淡淡说了一句‘唉,一辈子都要服药了’,脸色表情里都看不出来痛苦。”离开时,林森浩把攒起来的打工和奖学金两万块全部留给了母亲,“想都想不明白这个孩子。(回去时,)他坐车到厦门,到厦门买火车票买站票,一路站回了上海。”林尊耀知道儿子为母亲心痛,只是表达不出来。

  “他这个人是很有同情心,很善良的。”林尊耀痛恨媒体形容自己的儿子冷血又无情。可他听说到所有关于林森浩的正面描述,除了广为媒体引的“林森浩在汶川地震捐了八百元”,就是他早知道的林森浩本科时期的几次献血。

  能够叙述林森浩善良的人似乎不多。

  林森浩从小学到高中的同村发小林鑫源,有着比林森浩更为内敛的性格,他坚持相信林森浩是个善良的人,可他的记忆也无法同《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分享,“就是这么多年的感觉。”

  直至一审时听到林森浩当庭承认投毒,并在二审辩护律师唐志坚的反复解释下,他才逐渐相信投毒这一行为是确实存在。但对于故意杀人,林尊耀说“到死也不会相信。”

  一审宣判了死刑,媒体形容林森浩表情“漠然”。他为儿子辩解说,是因为震惊到呆滞。林森浩后来接受采访时,也解释自己听到死刑时那一刻的表情,是因为尚未“反应过来”,他说自己的性格是“一不安,我的脸就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整个庭审过程,他都没敢回头看一眼林尊耀。

  这一年多来,林尊耀瘦到颧骨如刀削,有时候他会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一边自言自语:“养了这样的孽子,不如给车撞死了,一下子就过去了最苦的是老婆,收破烂,养他读书,读了这么多书,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更多的时候,林尊耀在反复咀嚼林森浩捐款、献血、孝顺母亲的故事。“他长这么大,他的性格为人,我作为他父亲我非常了解。”

  黄国强亦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绝对了解黄洋的性格为人,他不能让黄洋冤死,他想要找到答案。

  父亲的疑惑

  林森浩“开愚人节玩笑”的供述让黄国强愤慨,这个理由太轻薄,实在不把自己儿子的命当一回事。

  对于外界猜测的原因:两人因生活琐事,比如是否要分担饮水机费用而结怨;或者黄洋平时总喜欢和林森浩开玩笑,言辞苛刻招致怨恨,黄国强也激烈地否认。即使他心里明白这不会是空穴来风,却仍试图解释,“我们平时也跟黄洋说过,你爱开玩笑可以的,但是也要注意玩笑的对象,有些人开不起玩笑,你就不要跟他开玩笑。黄洋说知道的。如果他知道林森浩开不起玩笑,他就不会开玩笑。”

  在一审宣判后这一年,他逐渐思考出了唯一的解释:“只有是嫉妒,嫉妒才会生恨。”多年来,只要中午得空,黄国强就要看《今日说法》栏目,这是一档每期讲述一个案件的普法栏目。“嫉妒生恨有很多例子,很多刑事案都是这样的。”他越说越激动,这些是他这一年来夜夜所思的结果。

  黄国强听同学说林森浩与导师关系不和,推测林森浩其实也想读博士,但是因没有导师接收,只好出去工作。他又看到有报道说林森浩找的工作并不理想,感觉一定是黄洋读博一事的顺利,招来了林森浩的妒意。

  “他的作案动机是嫉妒生恨,如果是其他矛盾,我们黄洋会主动避让的,会主动搬出寝室的。”黄国强一一驳斥其他可能的动机,“他那么狠毒,怎么可能是开玩笑。”事实上,一旦“开玩笑”的动机被接受,林森浩便不是主观故意杀人,就不大可能再采用死刑的量刑方式。

  林森浩在二审时,否认了这些猜测:自己并不嫉妒黄洋;考虑自己家庭的经济状况,主动选择的不读博;若是读博,一位孟姓教授已表示愿意接收。律师还称林森浩成绩更好,曾获国家奖学金,发表八篇核心论文。

  黄国强认为,“这都是狡辩。”

  但不管如何强调林森浩的失意与黄洋的得意,“嫉妒生恨”的说法依旧不足以让黄国强自己信服,“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依然困惑,分属不同专业的黄洋和林森浩并未曾产生过直接竞争关系,“你没有必要把人致死啊!你不要嫉妒我黄洋嘛,造成这个问题,也不是我黄洋给你造成的!”

  黄国强觉得林森浩太“狠毒”,“如果他不狠毒他就不会用剧毒药品给我儿子下毒,如果他不狠毒就不会用这么大的量毒死我们黄洋。如果他不狠毒,就不会几次去看黄洋都不主动坦白说出来。”检方也指证,他隐而不报,行为恶劣。

  二审中,林森浩被检方提问为何不坦白时,他的解释是,因为懦弱、害怕,自己一直在逃避自首,否则“书都白念了”。

  二审庭审中,林森浩、黄国强、林尊耀和辩护律师,罕见一致观点是:黄洋和林森浩二人并无不和,也无“生活琐事结怨”一说。检方以“因生活琐事与黄洋关系不和,心存不满”归为林森浩的动机,在两次庭审中都遭到林森浩本人否认。可二审中,检方依旧不支持林森浩作案动机只为“恶作剧”的说法。

  二审辩护律师要求以“故意伤人”或“过失致死”对林森浩定罪。

  “开玩笑”的说辞林尊耀也无法完全接受,他不能将自己印象中的儿子与这种行为联系在一起。

  “他不是这种人啊,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件事情。”林尊耀期待二审改判后,自己能去监狱里亲口问林森浩“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鬼使神差的,没想清楚后果就做了?”

  道歉

  二审辩护律师用“更像他的父亲”来形容林森浩。

  林尊耀性格执拗,林森浩也继承了这个特点。二审前公布的林森浩亲笔道歉信中,仍提到是“开玩笑”。这被黄国强视作没有悔改之心,“一直在为自己狡辩。信的口气也不像是他本人的,有点像是律师的口气。”

  “林森浩并不是没有道歉,他不是冷血杀手。他只是不善于表达,没有激烈的肌肉行动上的表现。很明显,4月18日的时候(此前当庭播放了当天的审讯视频)他长时间哭泣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黄洋已死。等到黄洋死后,他整个人已经空白了。还要如何表现悔意呢?他只是不会跪在地上哭泣而已,他更像他的父亲。”辩方律师为林森浩辩解。

  在黄国强看来,林森浩错过了几次可以说出真相的机会。林尊耀也错过了一些可以道歉的机会。但他并未期待林家的道歉,他只要法院公正的判决。

  在二审前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黄国强说怨恨只针对林森浩,“我不怨恨他的家人。”

  但除了两条短信,在一审后的3个多月间,林尊耀没有试图找黄家道歉,也错失了获得谅解的最后机会。

  案发至今的六百余天里,黄国强和林尊耀只在上海浦东新区塘桥的一个小宾馆见过一面。

  今年2月18日,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林森浩死刑。三天后, 由某都市报记者引路,林尊耀和弟弟林尊荣前往黄国强夫妇居住的小宾馆道歉。

  这一次短暂的会面以“被骚扰”报警而结束,林尊耀曾试图以拍肩的方式表达安慰,被黄国强挡开。如此反复,一方哀求,一方推离。林家人让黄家人想到黄洋临死和死后的模样,“黄洋在医院浑身都插满管子,还有死后的那个样子,我们黄洋太惨了。”除了恨,黄国强没有其他的情绪。

  林尊耀的来访,被他视作“一个没有诚意、作秀式的道歉。”而对方表示的“不该开这个玩笑”,“玩笑”二字更加戳伤了黄家人。黄国强对记者随行更感到愤怒,“庭审前不来,判决前不来,直到判了死刑才来,就是为了给他儿子保命。”

  而林尊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想去找黄洋父母沟通的念头,是被一审时的辩护律师吓跑的。一审律师驳斥他:“你拿什么去找他?你现在没有一两百万拿到他那边去,他发起性子来打你你都不敢还手。”林尊耀不怕被打,也一定不还手,但“百万”,吓到了他。

  随着网友们持续不断的对案件推理,林尊耀的疑惑开始增多:黄洋到底喝下了多少饮用机内的水?林森浩究竟投了多少毒品?黄洋是否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机能诱发了死亡?他开始期盼二审会出现转机,道歉的想法也逐渐被搁置。

  另一方面,林尊耀依然不知道林森浩投毒是不是导致黄洋死亡的全部原因——事实上他自己的答案是否定的,这也是二审控辩双方的主要争议点。他不愿背负不属于他的罪孽。

  所以,林尊耀对那次前往的原因含糊其辞,他不肯说这全是为了道歉,总要补充解释一下他是去安慰黄家人,对他们也很同情。“黄洋是我孩子同校同寝室的,我会同情他。但是道歉这个,我最担心的就是我孩子是不是全部责任这个问题。”林尊耀谨慎地表达自己的歉意,且一定要补上一句是“玩笑酿成大错”。他怕歉意太多,就意味着承认儿子需要承担杀死黄洋的全部罪责。

  他安慰黄家父母“节哀”,也请求他们原谅,黄家对此心生凉意。

  这是黄国强和林尊耀唯一的接触。之后林家兄弟二人曾去自贡荣县两次,但当时黄国强夫妇都住在乡下,寻而不得。

  林尊耀逐渐戒了烟,抽烟有经济负重。这个夏天,他曾经借了十几万希望赔偿黄家,遭到黄家拒绝。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黄国强:“如果林家早点来道歉,你们会不会心里好受些?”黄国强不置可否,沉默着没有回答。

  “如果当初事实清晰,就是林森浩的全部责任呢,你会不会坚持去道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同样问林尊耀。“假如当时是什么事情都弄明白了。假如黄洋真正是我儿子毒死的,那我肯定没有其他犹豫了,没有疑虑了,那肯定为黄家做什么都应该的我也很难表达,我不懂该怎么做。”

  二审后,林尊耀姗姗来迟的道歉,既有律师的引导,也有他对事实的等待。

  二审结束的次日,林森浩父亲林尊耀开始陆续接受媒体采访,所有的采访都在二审辩护律师唐志坚律所的会议室,围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进行。林尊耀一般坐在中间,记者隔着近一米远发问,律师坐在一边。

  相比二审之前对记者的恐慌、躲闪和拒绝,林尊耀面对媒体开放、友善了一些,但依然唯唯诺诺,不时冒出那句“自己表达能力不好,不知怎么说”。他觉得二审的媒体报道客观了许多,至少没有一个个都在刻画“我儿子冷酷无情”。

  林尊耀一直是个很倔的人,他说自己“很讲道理”,林森浩说他“有点要面子”。在工厂做技术工时,他会和领导据理力争。看到邻居吵架,他会站出来做个判事官。他处处蹑手蹑脚,心里紧绷着,担心一不留神,就做错了。

  他不再谈“不相信儿子会故意杀人”的话了,而是重重叹口气,那好像要排出浓重的压力,他说“孩子错了。”律师嘱咐他,二审前不能再说那些固执的话了,“会刺激黄洋父母,就说孩子错了吧。”

  二审后,林森浩将此前的多封家书复印件交给了辩护律师,律师就家书转交事宜征求林尊耀的意见,“家书就不用再看了。”林尊耀称二审后心情复杂。

  案发至今,林森浩多次向自己的父母和黄洋父母道歉。“你会原谅林森浩么?”《中国新闻周刊》问林尊耀。

  林尊耀一下哭出来,就好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揉眼睛。记者再问,他依然沉默不语。相比夏天见到他时,他看起来疲惫了许多,那些固执的脾气好像都被六百多天的日子拖没了。

  二审从早上10点至深夜23点33分结束,林森浩的低泣成为法庭上不时会出现的背景音,他的最后陈述简单而悲怆,甚至有难得的温情:“对于结局,我不敢有所奢望。如果我侥幸还有机会,我将在后面的日子里竭尽全力地补偿你们,服侍你们终老;如果我还是走了,那也只是我的报应,希望你们能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出,好好地活着。”

  随着二审的结束,媒体关注度已远不如一审时持续的那么久。二审结束后的三天里,只有两三位记者去找黄、林两家;一审时曾有一个个网友打来电话,对两家父母安慰或者鼓励,此时也销声匿迹。

  “除了林森浩,若干年后,还有谁会记起这两家的父母?”辩护律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原标题:一场审判 两个父亲——复旦投毒案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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