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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奔 一位扶贫校长的最后50天

泪奔 一位扶贫校长的最后50天
2020年01月08日 08:24 中国教育报

  原标题:泪奔,一位扶贫校长的最后50天……| 教育脊梁

  苟文权本来都没指望活过60岁。

  他曾是重庆市奉节县太和土家族乡金子村的贫困户,一生凄苦、浑身病痛,每年冬天缩在四面漏风的破土房里,不晓得能不能撑到来年。

  亏得有精准扶贫,隔壁太和村的小学校长张涌涛就是苟家的帮扶负责人。在他的帮助下,苟文权一家搬进了有暖炉的新房。没过多久,那间老房在一场雨中轰然倒塌。

  看过太多天灾人祸,苟文权对生死已经有些麻木。但2019年12月3日,当张涌涛去世的噩耗传来,卧病在床的苟文权崩溃了。他一把掀开被子,着急下地去找张涌涛,却实在虚弱,怎么也动不了。急得没办法,他把脸埋在双手里嚎啕大哭。

重庆奉节县太和土家族乡太和小学校长张涌涛(右)重庆奉节县太和土家族乡太和小学校长张涌涛(右)

  张涌涛是小学校长,也是扶贫干部。他常年坚持住校,守护着深山里的一方校园,休息时间则献给扶贫事业。在去世前的最后时光,他隐瞒病情、继续工作,直到生命尽头。

  这样一位坚守山村的基层校长、一位把百姓放在心尖的普通党员,终其一生以平凡示人。在出事之前,家人、同事没觉得他有多“伟大”,说他就是一个身边的“平常人”,一个认死理不听劝的“山里人”,一个外表木讷内心滚烫的“传统中国男人”,一个不跟组织讲条件凡事自己扛的“上一辈人”。

  “顺便”体检

  生命竟已进入倒计时

  是肝硬化夺走了张涌涛47岁的生命。

  他一米七出头,体型墩实、爱打篮球,人人都说他平时身体素质挺好。

  不过,张涌涛的大哥张波涛,14年前因为同样的病,不到37岁就走了。大哥生前也是太和的老师,明知自己已经晚期了还坚持上课,病发时倒在讲台上,被学生抬出教室。

  共事了16年的学校教导主任唐琪栋觉得,张涌涛并不是无视健康的人。有家人的先例在,他其实很“养生”——不抽烟不喝酒,作息规律,招呼别人打球时还总说:“为了各家老婆孩子,好好锻炼身体哈!”

  学校没有统一体检,每年是让老师自行体检后凭票报销。但副校长赵维孟说,张涌涛和自己都没弄这些,“我们大山里的人迂腐,总觉得好好的没必要”。

  今年暑假开始,张涌涛时不时觉得腹痛;10月初,他悄悄跟唐琪栋说:上回打球一屁股摔地上,那块淤青一直没散。

  “那咋办,去医院看看?”

  “没得事,不要紧。”这是张涌涛的口头禅。

  爱人谭蓉太清楚张涌涛的脾气了,从不因私请假,想让他去100公里外的奉节县城或者170公里外的万州市区体检,难。

  劝、骂是没有用的。谭蓉思来想去,只好设“局”,请公公假装不舒服,让张涌涛带他去城里体检,自己“顺便”检查一下。

  一查,肝功指标不对,医生当场让住院。

坐落在群山之中的太和乡,正中央远处为太和小学坐落在群山之中的太和乡,正中央远处为太和小学

  从10月14日这天起,张涌涛原本生龙活虎的生命陡然进入倒计时50天。

  张涌涛没听劝,说下午还要到县教委开会呢。开完会,他回学校照常上班。

  仅仅过了两天,凌晨3点左右,谭蓉接到张涌涛电话,就听到一句:“实在遭不住了。”赶紧送去医院,初步诊断为肝硬化,晚期。

  肝硬化早期表现隐匿、不易察觉,晚期则有腹水、黄疸、昏迷等症状及严重的并发症。医生当时说,如果做肝移植,存活率在一半左右。

  张涌涛老老实实住了20多天院。从没离开过这么久,他在学校微信群里谎称“出去学习一段时间”,跟赵维孟说“没得事,内部感染,过两天就回来,你们把学校的事搞好”。对县教委、乡领导和金子村那边,则只字未提。

  赵维孟几次想去看他,张涌涛都说“不准来”;多问几句,他就挂电话:“不说了!”

  他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毕竟大哥当年查出来晚期后,还撑了将近5年。

  那段时间,大家不知情,工作电话和信息一天都没断过。他还像往常一样,处理着一件件繁琐的工作,比如跟县上争取,把一线老师的评优名额从理论上的2.7个落实成3个。

  到了11月8号,张涌涛开始嚷嚷着要出院,下周要值行政周,脱贫攻坚也要搞“回头看”。

  那时医院也确实没有适合的肝脏配型,谭蓉含泪答应了。她知道张涌涛爱逞强,必须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因此央求本打算“不要刺激病人”的主治医生跟他本人明说:“你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不能工作,卧床休息!”

  结果,周一早上不到7:40,张涌涛还是出现在学校。

从教职工宿舍楼俯瞰太和小学从教职工宿舍楼俯瞰太和小学

  生命倒计时22天。

  勉强值完周,金子村接到市级脱贫攻坚成效考核通知。11月18号一早,张涌涛到金子村填完扶贫手册,又顶着严寒看望了他的帮扶对象。

  这是他最后一次去苟文权家。以前,他几乎每周都会上门一趟,村里修路半个月来不成那段时间,他给老苟打了3次电话,又是问候,又是抱歉。

  他没让人看出异样。苟文权的老伴只记得张校长说了句,“看到你们现在这样我心里就好过了”。

  当晚,张涌涛严重腹泻,一晚上跑了十七八趟公厕。

  挺到第二天放学,他才请假离校,再次住院。情况急转直下,昏迷、转院、急救,医生说他肝硬化恶化导致全身病毒感染,此时做肝移植存活率只剩1%。

  生命倒计时13天。

  即便这样,张涌涛依然放不下工作。11月22号,他连发六七条信息跟唐琪栋交代学校光纤费、功能室的细节;26号,他在扶贫工作群里说“实在忙不过”,请村上派人帮忙好好完善贫困户刘宗文的档案;28号,辞世6天前,他还在请人帮忙处理政务平台OA系统里几个贫困户的事情。

  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11月24号,他仰在病床上,顶着因肝腹水高高隆起的腹部,用颤抖的双手,一个字、一个字打出了两条长长的辞职信息,一条发给县教委主任陈绪安,一条发给金子村对接扶贫工作的罗月英。

  生病以来,身体饱受折磨,但张涌涛一直表现很平静。发完这两条信息,他第一次绷不住了,和谭蓉抱头痛哭。

  12月2号,医院宣布无法救治;3号,张涌涛与世长辞。从发现病情到走,相隔仅仅50天。

  既当大家长又当管家婆

  他是村校的“定海神针”

  张涌涛是土生土长的太和乡人,履历很简单:县城师范学校毕业回乡,在两个村校间来回调动,不到30岁就开始当校长。

  “本分、踏实。”张涌涛20多年的老领导、片区教管中心主任向光荣这样评价他。

  县教委扶贫办主任刘萍长期和张涌涛对接工作,但私下零交流:“每次开完会就走,来一趟那么远,他从来也不到科室串串门、找领导汇报工作,从不诉苦、更不讲条件。”

  学校老师对他的第一印象则格外一致:完全不笑,说话像吼,一看就不好亲近。

  但接触久了大家才发现,张涌涛敬业、负责,事必躬亲、很关心人——

  家离学校不到半小时车程,明明可以每天回去,但他常年住校,“看着学生”;

  县里要求校长每学期推门听课20节以上,他听120节到140节,每学期留下厚厚5本听课笔记;

  他把大部分的材料工作包揽下来,在办公室里堆成小山,别人叫他把任务分配下去,他说,一线老师已经够辛苦了,我能做的就多做点;

  他亲自管理学校所有功能室和图书室,没事就去看看设备、添添耗材,图书管理系统里全校师生的信息,也是他一人录入的;

  他办公室常备工具箱,经常和后勤一起劳动,哪里灯泡坏了就换一个,哪里门不好用了就修一修……

018年六一,张涌涛在学校活动上讲话018年六一,张涌涛在学校活动上讲话

  2

  除了日常教学管理工作,张涌涛还承担着教育扶贫等艰巨任务。

  2018年秋天开始,奉节县实行“网格化”家访,全县教师利用休息时间,照着户籍信息挨家挨户调查入学情况,以进一步控辍保学。太和小学17名教师参与,负责583名学生的情况。

  “最难的是联系。”向光荣说,“有些人在外地,有些人留的电话是假的,还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骚扰,态度不好,但我们全部攻克下来了。”

  排查出几个适龄儿童无法正常上学,张涌涛就组织老师进行“一人一案”的送教关怀,还曾驱车7个多小时去给住在外地的脑瘫儿童李浩呈送教上门。

  虽然智力有些障碍、表达也很困难,但李浩呈对张涌涛喜欢得不得了,其实他的送教负责人是一年级班主任、年轻女教师牟艳莉,但每次视频送教时他都不依不饶:“校长呢?我要看校长!”

  一开始安排李浩呈挂靠到自己班上,牟艳莉就有点意见,“又不是6岁的娃娃,干吗安排到一年级来”。送教上门那次,牟艳莉觉得实在太远,问“可不可以不去”,张涌涛半开玩笑说“你觉得不去合适不呢”,还是把她劝上了车。

  这几年,学校进了好几个90后,年轻老师给村校带来了活力,也带来了和上一辈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们中的许多人更注重自我、善于表达,不想干的活能直接跟领导开玩笑说“不干行不行”。

  张涌涛显然属于“上一辈人”,内敛、隐忍,不懂诉苦抱怨,凡事自己扛。在同样属于“上一辈人”的向光荣看来,这很平常,“人不都这样吗?”

张涌涛在给学生上音乐课张涌涛在给学生上音乐课

  但他这回扛不住了。强行出院回学校值周那段时间,大家明显感觉“不对劲”。

  以往声如洪钟的他说话有气无力,经常定定地站在窗口望着教学楼;吃饭端不稳碗,只能用嘴巴凑上去找桌上的碗,左手换右手,半天吃不进几口;山里冷,老师们自己搞了一个炭火炉子的“烤火室”,以前他基本不去,那个星期却经常一个人端杯茶坐在里面。

  赵维孟“有意识地”去陪他。不管怎么问,张涌涛都是那句,“没得事”。

  没得事?他连签个字都得用左手托着右手。

  第二次住院前的最后一天——11月19号放学后,等人走空了,张涌涛举着手机在校园里拍照,东拍一张、西拍一张,最后走到校门口,站了一会儿,又拍一张。后勤人员王治平觉得奇怪,问他干啥呢,他轻声说“没事,拍着玩”。

  那是张涌涛留在校园的最后一个画面。

  老师们已经太习惯有校长在的校园,习惯他总是办公室里扯着嗓子喊人过来一趟,习惯他“像严厉的父亲一样”批评工作不踏实的老师,习惯他每天凑到食堂窗口看今天给学生吃啥,习惯听他晚上10点多从办公室回寝、边上楼梯边哼歌,习惯有困难找他帮忙、有脾气找他“撒娇”……

  突然没了校长,吴联燕觉得“每天都找不到方向”。

  再穷的人他都瞧得起

  扶贫干部比亲人还亲

  同事眼里“不好亲近”的校长,在贫困户面前,却是另一个模样。

  “每次一下车就喊‘哥!大姐!’人还离得老远就伸手出来握我的手,他才不管你的手脏不脏!”苟文权耳背,说话特别响,“我们不是一个村的人,以前根本认不到,他对我们楞个好哟!”

  2016年,太和小学全体行政班子作为扶贫干部来到金子村,张涌涛分到相对困难的5户、其他人各3户。

  第一次去苟文权家,看到两位老人住在危房里,张涌涛闷了半天才说话:“我心里不好过,这个房子住不得啊。”

  苟文权15岁父母双亡,头一个婆娘死得早,找了个一样命苦的寡妇又结了婚。好不容易养大一儿一女,女婿又出意外没了,留下那时才一两岁的外孙……听着老两口平静地讲述身世,张涌涛抹了好几把眼泪,临走时说,“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们”。

  很快,在张涌涛的帮助下,苟家按5口人申请,获得了6万块钱补助,在山脚下平坦开阔处,拥有了一套钢混结构的新房。

张涌涛和帮扶对象苟文权夫妇少有的合影张涌涛和帮扶对象苟文权夫妇少有的合影

  2018年冬天迎检,扶贫工作组人人连轴转,不仅不休周末,经常早上6点就要开会。张涌涛一向准时,还经常跟易礼敬说,有事随时打电话。

  学校大队辅导员金燕是行政班子里唯一的女性,自己没有车。张涌涛每次开车带她入户,往往是两人一起走完她的贫困户,张涌涛再走自己的。

  入户工作很琐碎,时长也很难把控,但张涌涛是出了名的“耐得烦”。有一家人对乡政府有些不满,只愿意跟张涌涛说话,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

  有一回金燕等得心烦,嘟囔了一句“咋楞个啰唆哟”,张涌涛告诉她:“人家愿意跟我们倾诉是好事,不听他说咋晓得怎么帮他呢?”

  张涌涛的帮扶对象都很依赖他,有一家人随时想起点啥就要问清楚,凌晨也直接打电话。直到病危期间,不管多晚,电话一响,他就从病床上伸出手,马上接起来。

  谭蓉心疼,几次想把手机收走,但看他生气,又赶紧依了他。

  他们的儿子今年刚上大一,那段时间在医院陪护,见到父亲放不下贫困户的样子,他一点也不意外。

  暑假里,原本承诺带他出去旅游的父亲,最后安排的“旅程”是走访贫困户。

  那天父子俩一起走了3户,一路上张涌涛跟儿子讲,以后无论做什么,千万不可忘本,要有家乡情怀,多做好事善事。

  国务院扶贫办近日透露,预计2019年减少建档立卡贫困人口1000万以上,340个左右的贫困县脱贫摘帽,苟文权家和奉节县就在其中。而截至2019年6月底,全国已有770多名干部牺牲在了扶贫战场上,张涌涛是又一个。

  苟文权和老伴都没什么文化,很多大政方针听不懂、记不住,只知道自己属于“五个一批”中“易地搬迁脱贫”的那一批。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党和政府的形象就是一个个具体的扶贫干部,“张涌涛们”走进他们的家,不厌其烦地听他们诉苦,尽心竭力地帮他们脱贫,“比亲人还要亲”。

张涌涛在走访贫困户张涌涛在走访贫困户

  这些年,太和小学的生源一直处于流失状态。地处偏远高寒山区,又在3个大镇的夹缝中生存,太和乡党委书记毛荣浩理解张涌涛的“治校之难”。

  有条件的都把孩子送到周边大镇去了,2019年疏散掉最后一批初中生,学校从“太和乡九年一贯制学校”降格成“太和小学”。“这是大环境,他一个校长改变不了”。

  但留下的孩子也得好好教。这学期,全校只有26个住校生,晚自习连一个教室都坐不满,但张涌涛依然坚持住校、盯晚自习、查寝的习惯。

  作为校长,他像“定海神针”一样,19年一动不动,守着山间校园。

  有人或许会问,一个连年萎缩的乡村学校的校长,能忙到哪儿去?

  如果你去太和,乡亲们的新房会告诉你,同事们的眼泪会告诉你,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会告诉你,扶贫校长张涌涛的时间去了哪里。

  太和小学办公区的走廊上放着一架钢琴,早上上课前或者下午放学后到这里弹会儿琴,也许是张涌涛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那本旧曲谱已经翻得稀烂了,但他还是弹得“憨有劲”。

  每次加班的时候听到琴声,金燕都觉得是种享受。她说自己想学,让校长录点视频发给她,催了好多次,张涌涛才发了两段,弹唱的是他喜欢的老歌《踏着夕阳归去》和《涛声依旧》。

  视频里,张涌涛还是健康的模样,依然“完全不笑”,但唱得很是投入,那歌词唱的是:

  我仿佛是一叶疲惫的归帆 / 摇摇晃晃划向你高张的臂弯 / 苍穹有急切的呼唤在回响 / 亲亲别后是否仍无恙……(记者 唐琪)

责任编辑:王树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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