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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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3月17日08:52 南方日报 |
似水流年/刘醒龙专栏 在我的感觉里,奶奶是一部极富传奇的大书。这部传奇不仅在于她的非凡经历,而且在于她的生命历程对我成长的影响。 奶奶是在雪花飘飘的季节来到这个世上,又在雪花飘飘的静谧里安祥地长睡而去。奶奶一生对雪如痴如醉。奶奶临去前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在过去流亡生涯中全部遗失。但是,下雪的那个早上,我又一次让自己肯定了奶奶少女时代那超凡脱俗的美丽。我曾不止一次想象着美丽的奶奶冲出闺阁的小楼,穿着白色裙裾,不顾曾祖父、曾祖母的反对,翩翩迈进女子师范学校时的风姿。我曾想象,奶奶与英俊潇洒的军官爷爷相遇、相亲、相爱,并结为连理的浪漫情怀,我甚至大胆地假设,奶奶与爷爷一定是在雪地里相识的,在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清楚地感觉到两道目光碰撞那一瞬间的震颤。难以想象的是,在爷爷早逝不久,奶奶坚强地、满怀悲怆地生下遗腹子——我父亲时的景况。 失去了爷爷的奶奶,从此住在一幢大房子里,靠她丰厚的嫁妆和国军军官爷爷留下的遗产,潜心培育着父亲,直到解放后,奶奶的房产被人民政府没收,搬进平民区,从此过起俭朴的日子。光景不长,这种自食其力的平淡日子便被打破了,随着一场又一场政治斗争及运动的频频席卷,奶奶和父亲开始了流浪生涯。具有双重坏出身的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挨批挨斗挨整的改造对象。 父亲遭批判,奶奶便每天跟着他走街串巷陪斗。看儿子在台上被人苦打侮骂,奶奶便用针刺自己的大腿,仿佛这样便可将父亲身上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父亲在很长时间内不知道,当他得知这事以后,曾跪在奶奶的面前,将他这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直到奶奶死,他也没有落过一颗泪。父亲像老鼠被猫玩够了,那些人便将奶奶和父亲下放到北方一个偏僻的乡村,住在一间茅草棚里相依为命。在夹在山沟中的垸子里,于深闺书香中长大的奶奶开始学着做各种农活:养鸡、种地、挖野菜,过着在米饭中夹野菜、番薯、豆类,才得一饱的日子。 奇怪的是,在那群山起伏、鸡犬相闻的宁静中,奶奶比以前更加丰润美丽起来,岁月的风霜一点也没有摧去她那美丽的气韵与高贵的风范。甚至奶奶养的鸡也比别人养的鸡下蛋勤,奶奶种的白菜萝卜个头也比别人家的大。 奶奶的这份美丽,很快使得自己必须带着父亲第二次踏上流浪生涯。奶奶并不惧怕强人。村里的支部书记曾数次将父亲安排去看地瓜或修水利,然后便在一个深夜来到奶奶的茅草屋里坐下来。一开始是以将奶奶安排到村里的仓库去住为利诱,随着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对付弱妇人惯用的强暴。奶奶用她那只纤细的手指着门口,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请出去!那种力量,使得他再也不敢上门。 让奶奶重新流浪的是另一个人。我曾想这人一定酷似爷爷。他是一个右派,他的茅棚离奶奶的茅棚只有半里路,每当夜深人静时,奶奶就能听见他用俄语唱《伏尔加船夫曲》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村里人说,他过去是从不唱歌的,是奶奶来了以后,他才开始唱的。也是一个雪夜,奶奶终于忍不住也唱了起来,接着就开门走到屋外。天亮以后,从两处茅棚里牵出来的脚印清晰地铺在地上,两道脚印在相距几米就要相遇时突然终止了。第二天一整天,奶奶都用手紧攥着那只红头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