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朗士：没有讽刺的世界犹如没有鸟的森林

　　法国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社会活动家。1873年出版诗集《金色诗集》，是“为艺术而艺术”诗歌团体“当代帕尔纳斯”的代表人物。1881年发表成名作《希尔维斯特·波纳尔的罪行》。代表作包括《鹅掌女王烤肉坊》、《热罗姆·瓜纳尔长老的见解》、《当代史话》、《克兰比尔》、《在白石上》、《企鹅岛》、《文学生活》、《贞德传》等。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France（1844—1924）

　　《苔依丝》（上下）法朗士著吴岳添译漓江出版社2001年3月版

　　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总是为找不到几本有趣的小说而苦恼：除了《堂吉诃德》、《十日谈》、拉伯雷的《巨人传》、马克·吐温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和他的几个短篇、卡夫卡的全部、《好兵帅克》、格拉斯的《铁皮鼓》外，让我想想，还有谁？还有胡安·鲁尔福、巴别尔、契诃夫和鲁迅的几个短篇，一部《儒林外史》，还有别的吗？我想得肚子都痛了。对了，不能忘了《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也许还有王小波、余华和莫言的数篇。除了他们，我恐怕再也想不起还有别的能让我哈哈大笑的书了。

　　我一直认为，他们中的一些故去者现在还在坟墓里笑得满地打滚呢。自然，在这些满地打滚的人里，还有一个法朗士。除去了他们，许多小说就像一座座坟墓，让我哪怕还站在千里之外，都能感受到死气沉沉的气息。在这些坟墓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无法生长：没有花圈，没有青草，甚至连石头都没有。

　　《蓝胡子和他的七个妻子》是我最早看到的法朗士的作品。法朗士的这篇小说取材于早他两个世纪之久的同胞佩罗的著名童话《蓝胡子》。

　　佩罗把蓝胡子描绘成杀害一个个妻子的恶魔，在民间颇具影响。

　　而在法朗士的笔下，蓝胡子非但不是恶魔，反而成了各种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坏女人的受害者，成了舆论和谎言的牺牲品。而这七个妻子就像地狱花园里的七色花瓣（这七色花瓣就仿佛上帝的七重罪）一样，把倒霉而无辜的蓝胡子拖进了恶名声的污泥浊水里。而在《利利脱的女儿》里，一个神学博士绝对肯定亚当有两个妻子；《巴勒斯坦的行政长官》中，信仰上帝的长官大骂犹太人，结果自己却连耶稣是谁都不知道；《幽灵的弥撒》里的圣母也被一个骷髅搂着跳起舞来了；《苔依丝》中，苦修的修士巴福尼斯劝放荡的妓女苔依丝放弃世俗生活的欢乐，结果自己却堕落进了地狱，而苔依丝则上了天堂。

　　法朗士就像他的先驱同胞拉伯雷一样，亵渎神圣，在权威面前哈哈大笑；他也像他的另一位同胞蒙田那样，对一切都小心谨慎，对一切都充满怀疑，包括自己。

　　在其著名的长篇小说《鹅掌女王烤肉店》里，法朗士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瓜纳尔长老。这个多嘴的长老和神学博士，用酒沫来给弟子洗礼（这就像妓女给堂吉诃德举行骑士受封仪式一样好笑，和易卜生一出剧里主人公被疯子加冕成国王一样有趣）；被女人陷害后找不到工作，只好给别人写匿名信；喜欢美酒和书籍，认为战争不过是偷村民的鸡和猪，当了兵便对姑娘们有了公鸡对母鸡的特权，修士以拐骗金钱和勾引女人为业，贵族是不懂希腊语的笨蛋，哲学家只会胡说八道；而他似乎也不在乎自己的尊严，有时偷窃，甚至还和别人比剑打架，竟然还厚着脸皮为自己辩护，诅咒宗教的假正经，也不喜欢神秘主义，但有时候又表达自己对上帝和殉教徒的敬仰之情。

　　这是一个和拉伯雷《巨人传》中的“庞大固埃”一样有趣的人物，而有人在评价这篇小说时说，“瓜纳尔长老是当代文学中最引人注目的形象之一，他是拉伯雷的葡萄园里的一棵新的茁壮的植物”。法朗士还塑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形象和场景：两位正直法官的对话，以及他们的马之间的对话；上将坐在三十马力的汽车里荒唐地冲撞到处寻找他的骑兵队；夸夸其谈的老头和装聋作哑的猫之间的对话……法朗士总是把目光投向社会和人内心的各个角落，从偌大的世界到街道角落里掉落的一枚钱币，无一不入他的眼帘；他对宗教、政治、革命和各种流行的主义极尽嘲讽之能事，对悲惨的老人和无助的孤儿却又无比同情，洋溢着浓郁的人道主义气息。在《波纳尔的罪恶》中，一个叫让娜的孤儿在一所学校里做着繁重的工作，老学者波纳尔像对待自己外孙女一样把他救出，后来又卖掉自己的藏书为她办嫁妆，但是实在难以割舍几份最珍贵的手稿，所以又把它们从要卖掉的书中“偷”了出来，这就是老学者惟一的罪恶。

　　而一战的灾难却让法朗士感到无比失望，他战后只发表了两部回忆录《小皮埃尔》（1919）和《如花之年》（1922）（他1924年逝世）。《如花之年》的后记是用这样一句话来结束的：“我只能说我是真诚的。我再说一遍，我热爱真理。我相信人类需要真理，但是毫无疑问，人类更需要谎言，因为谎言能欺骗和安慰他，给他以无限的希望。如果没有谎言，人类就会在绝望和厌倦中灭亡。”

　　没有了谎言的人类可能会感到绝望，没有了法朗士的世界也许会少掉许多笑声，正像法朗士自己所说的，“一个没有讽刺的世界就是一个没有鸟的森林”，世界像猎人一样举起了枪口，它所需要的是一个没有鸟的森林，而没有了鸟的森林又是一个怎样的森林呢？

　　□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