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它一个牡丹魂

　　◆肖欣

　　湖南人曹明求爱画北国牡丹。他的59幅牡丹画作，挂在湖南省美术馆的展厅里，我细细看了两次。那一屋子的牡丹花，竟然像是往那坚硬的水泥墙壁里深扎了根，破壁而出，连成一体。一茎，一叶，一花，都精气相通，血脉相连，不可折一枝断一簇，否则伤筋动骨，黯然失色。因为这花里流注贯通了曹明求的精气神。或者说，曹明求的生命灵魂托付其中

　　但凡芸芸众生大千世界里偏偏识得此一人，此一物，总有些机缘造化。湘中偏僻小镇上的自卑少年曹明求，因为一位灯下画牡丹的知青姐姐而开启艺术的门窗，竟从此半生倾情。那样乡村夜晚里的少年心事，那样一种敏感纯洁却又朦胧混沌的对于美的向往，对于一个未来艺术家的心灵影响，无论怎样估量都是不过分的，真要算是艺术之神的特别眷顾。

　　我想正是这种光芒引导曹明求在以最初的系列泼彩小画成名之后，转而进入巨幅工笔《神州涛声》的创作。他要用12分的耐心与细心，来观照描摹曾经灰暗中仿佛神赐的繁华。《神州涛声》是一种苦行僧式的还愿。800个日日夜夜，满头青丝初染霜雪，因为非如此他无法倾吐这花里魂牵梦绕的太多情感，无以完成一颗渴望飞翔的心灵却囿于狭小天地的自我救赎与放逐。画作中那部分渐远渐淡的朦胧背景，透露了他的内心秘密，也暗示着一个艺术生命的新生。

　　40岁的曹明求以巨幅工笔画偿还了他的过往，他的青春少年埋在了那些纤毫毕现的牡丹花下。然后他突转泼墨国画，以大面大块墨色微妙的肌理深浅，独创黑白牡丹；又时做小幅泼彩，渲染风中雨中牡丹的湿润春色，荡漾波光；以丙烯为材料所画的牡丹月下之色，带有沧海珠光，蓝田玉气的意韵。2004年，50岁的曹明求开始创作大幅油画作品。他打破了牡丹的实体具像，径直从了然于胸的天地牡丹中捕捉其神韵，任激情飞扬，灵光闪烁，率性而为。那幅《雪域冰魂》，光影流动如舞者白绸却又挟凛然粗厉之气，红色系列《家园》、《花之舞》等作品中，牡丹夸张变形如火苗，如霞光，如千堆浪，万重山，有时竟完全隐藏意象，天马行空了。

　　人们通常画牡丹，无非渲染其富丽堂皇，国色天香。曹明求画牡丹则广阔多变，不断开掘，以自我血肉之躯直抵精神之境，与花同悲喜，共忧乐，但求花人一体，魂魄相通，颇具楚地那份狂放与浪漫。万花丛中牡丹其实美艳到了有几分伤人的凌厉，不可久视近观，汤显祖的《牡丹亭》演一出人鬼爱情，竟有观之演之而痴而狂而自杀者。而曹明求的牡丹浪漫之外更独有花中之王的霸气与傲骨，也是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此等禀赋风骨单凭技巧做不到，唯画者宏大开阔的精神能及。“湖南蛮佬”曹明求曾九赴洛阳，后南下深圳，如今客居京城。南北闯荡开阔了他的视野，而与最具湖湘个性的湘中故土血气相通，才最终决定他这种多变创新，敢向险境的艺术胆魂。艺术首先需要充沛的感性与想像力，亦必须有股子狠劲蛮劲，来承受炼狱般的身心折磨。正好兼具这两者个性的湘中之地涌现出了齐白石、贺绿汀、陈白一、黄铁山、王憨山、朱训德、左汉中等一批现当代艺术名家，不是偶然。芙蓉国里的曹明求，还了北国牡丹一个奇异灵魂，也就不奇怪了。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我现在常想起的，是那59幅挂在墙上的画。也不知万籁俱寂的暗夜里，这些牡丹花们该有怎样热闹的狂欢舞会。花与人与万物，共沐风雨同生天地，也自有花的声音，花的脾气，花的灵魂。以花的眼睛来看在它们面前来来往往的我们，又是什么模样？曹明求还会画出什么样的牡丹？这些都是花的秘密，他的秘密了。我倒突然想起夏尊为弘一法师与丰子恺的《护生画集》所写序言里那句“沸汤长莲华”，好一阵怅然中的暗自期待。